一路同泛越江风

何振华/文

我这一篇“星罗江火”专栏稿见刊之时，沪上已是三九腊月天。如果问我，生活在上海，从小到大，直到现在，什么样的“行走”最是让人回味？至少在我，唯有浦江轮渡，仍颇堪思寻吧。尤其是当我每次陪同外地友人从金陵东路乘观光渡轮到浦东，在摩天高楼鳞次栉比的沿江道上散步，在错落有致的咖吧酒廊闲坐一隅，饱览对岸外滩长堤、万国建筑群的景观时，我总会怀念小时候暑假里与三五同窗花1 角钱游玩浦东浦西的快乐情景，或会想起某个寒意逼人的冬夜，离开好友家，赶上一个钟头一班的通宵渡船，凭栏远眺阑珊灯火，迎着透骨的凛冽冷风，一路回到自己并不远的家中，心里却是温暖的。

20 世纪80 年代末，复兴东路还是一条四通八达、市肆遍布、人烟稠密的闹猛小路。路虽狭窄，但它俨然同环绕老城厢的中华路形成一张神形兼具的巨弓，见证过老上海缱绻悱恻的市井浮世，也在如我这样常叹“余生也晚”的晚辈心底，掠过几多“天空不留痕迹，但鸟确已飞过”的低鸣。

1996 年临近春节的一天午后，陈述先生约我在人民路万竹街青莲街口的政协之友社碰面，说朋友送给他三张夜场《人约黄昏》电影票，他约了傅湘源先生谈事情。我到了之后，二老对我说，天太冷，他们决定先去“孵混堂”，然后去砂锅饭店咪点老酒，再同去观影。傅老说他不喜欢看电影，多余一张票子作废就作废了。我陪二老出了政协之友社，过同庆街即是方浜中路，陈述说他小辰光是在万竹小学读的书，此地“熟门熟路”。我们从方浜中路穿松雪街、走孔家弄，没几步路即抵复兴东路，过关帝庙，就到靠近东街的西城浴室了。掀开一层厚厚的棉门帘，傅老买了筹子，二老一小3 个人进了混堂就“坦诚相见”了。陈述说他习惯泡大池，3 个人一入池，蒸汽腾腾，暖意融融，若不靠近就看不清对方，人声嘈杂，谁也不会留意谁在说点啥。休息大厅里的老师傅与陈述相熟，早早为我们留好了浴后榻位，泡好了热茶，递上滚烫的干身热毛巾。我建议不再绕远去砂锅饭店吃饭了，从复兴东路往西走不多远就是老西门，寿祥里旁边有一爿海国酒家，石库门老房子改建的假三层门面，店虽小，菜色不错，我既是老邻居也是老顾客。老板一见我引进门的是全国人民无人不识的“情报处长”，开心得不得了，非要免单，饭罢陈述执意付了钱。此后没几天就过年了，正月里我同陈逸飞、剑修一起在砂锅饭店楼上与陈述先生欢聚畅聊，逸飞说他下一趟拍的片子一定要请陈老出演。

近卅年弹指，傅老、二陈以及剑修，皆成故人。我和同事驱车去泰州采访途中惊悉逸飞噩耗，旋即折返。21世纪初，傅老九十华诞，我在深圳参加重要会议不及赶回；老先生仙逝，我人在三湘调研“三农”，未能送上最后一程。脑梗后的陈述老人，晚年缠绵病榻，剑修几度从英伦专程返沪探望，直到后来他自己因突发心疾在美国猝然去世前几天，还在香港报纸上写文章，为杰出的老一代电影表演艺术家陈述退休时还不是高级演员职称而哀惋叹息。

复兴东路拓宽工程建竣多年，老城厢改造步伐虽快，但复兴东路上始建于1917 年、重建于1925 年的小桃园清真寺，仍旧壮观如昔。每每走过这座典型西亚伊斯兰建筑风格的清真寺，我难忘傅老曾经同我聊及其屡经修葺的历史。那年陈述、傅老与我约晤的政协之友社即南市区政协俱乐部，那一幢所有门窗全是用的彩色玻璃的气派漂亮的老建筑，是当年的玻璃制业工会旧址，在改成政协俱乐部之前，是南市民办求进中学校舍。我为了拜在中学教英文的张双勤为师，初中特地转学到求进。教我们年级历史课的于老师，是翻译家，记得他译过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他离开求进时，我也考进高中了。

2022 年11 月，有朋友说是中华路上的上海德兴馆装潢一新，重新开张了。乍一听这个消息，我以为是原来中华路董家渡路口的老店新开，一听门牌号头，这爿德兴馆的位置应该是在老城厢复兴东路面筋弄附近。有人说德兴馆创始于光绪四年（1878年），有人说德兴馆开业于光绪九年（1883 年）。我见过不少德兴馆的老人，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初创时期的德兴馆原址紧邻小东门外的洋行街，后来迁到中华路董家渡路口。豫园文化饮食集团上海德兴馆负责人、技术总监、上海“黄浦工匠”张坚告诉我，魏文伯的题匾就在上海德兴馆的昌里路店。也就是说，今天的上海德兴馆和德兴面馆，老祖宗都是南市老城厢最早的德兴馆。

说起德兴馆，不能不提德兴馆老股东李林根的儿子李伯荣，这位先后在德兴馆、绿波廊、老饭店做过经理的名厨，被誉为沪上本帮菜的泰斗。德兴馆是本帮菜的发祥地，糟钵斗、秃肺、草头圈子、油爆虾、红烧鮰鱼、响油鳝糊、下巴甩水……这些名菜在今天的德兴馆，仍旧能保持着一份地道而不掺杂的纯正。在无处不讲“创新”的当下，如果没有了“守正”，就会变味，像好好一锅腌笃鲜，为了要卖相好看，放几片碧绿的莴苣，一锅好汤，就整个走味了。有不少老上海都非常留恋德兴面馆的“焖蹄二鲜面”（浇头是焖蹄加爆鱼）。德兴面馆当然出自德兴馆无疑。挂一块“百年老店创建于一八七八年光绪年间”的“德兴馆”招牌也好，挂一块魏文伯题写的“上海德兴馆”招牌也好，至少，在我之见，同在上海滩，一锅本帮菜，是不是“大兑汁”，是不是“留老卤”，不是最重要，能够老老实实把老祖宗的本事不折不扣学好，传承下来，才是金字招牌真正的“含金量”。

行文至此，联想到最近沪上十几家“中华老字号”称号被撤销的新闻。之所以成为社会舆论事件，我想，正应了“典出自有史迹，口碑岂言湮灭”这句话。问题在花1 角钱能够游玩浦东浦西早成“天方夜谭”的当下，我辈所津津乐道的过往一切的一切，凭吊也无凭。我忽然想起，也就四五年之前吧，复兴东路面筋弄发生过一起火灾，房顶被烧穿，起火的砖木结构老房子，起码有70 年历史了。我的老同学，当时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娘家就在面筋弄。他结婚那天，我们几个曾经的小伙伴，在喜宴上吹得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大热天从复兴东路一路走到江边，6 分钱是往返过江的轮渡钱，下船再步行至浦东公园，3 分钱门票，一杯凉茶1 分钱，看看小猴子，半天白相好，回家吃晚饭。这是我的少年时代，“双鸥如有约，同泛越江风”，古人诗在，能不让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