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信，江月无期

苏轻浅

夕阳浅浅地铺在天上，像一片薄薄红红的麦糖，这糖软软地融化在我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也是甜的。

一

阿江，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这是自你离开后最久的一次，你说当我想你的时候，就看看月亮，皎洁的月光落在我的眉上，惹得我眼下一片湿凉。

我还记得你寄来的第一封信，信写得很仓促，你说那晚你就着月光写信，柔软的月光，总叫你想起我的脸，你情不自禁就匆匆落笔了。

“昭昭，明日还要行军，不知还要走多久，可我止不住地想你，临行前你偷偷塞给我的那双鞋，我已经穿上了，别人都在抱怨脚疼的时候，只有你纳的鞋底护着我的脚，让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可我总也舍不得穿，看着它，总让我想起分别那日，你低着头红着脸对我说，阿江，我等着你。”

又隔了许久，我收到了第二封信，沉甸甸地，倒出来一看，是一枚箭簇。你说你用它第一次杀了人，那天两军交战，你冲在最前面，张弓引箭，杀死了第一个敌人。

你说你是想到我才有勇气杀死他的，只有杀掉更多的敌人，守护疆土，才能保护千里之外的昭昭不会被他们欺负。血溅到你脸上，是热的，可是却烫得人浑身发抖。

阿吉给我读信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兴奋和战栗，那是一个军人身体里流淌的勇敢和坚韧，也感染了我。我决定把这个箭簇拿到铁匠铺子里打成一个簪子，我跟他们说这是我的爱人杀敌用的箭簇，铁匠铺子里的人都笑我，笑我一个姑娘家成日异想天开，现在全城的青壮年都去打仗了，谁会有兴致千里迢迢地给我寄一个箭簇。

我气得和他们争辩，说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那个时候铁匠铺子热得人汗流浃背，可他们脸上的笑却冰凉刺骨。

后来你写信来劝我，你说：“昭昭，将来等我封了官授了将，一定送你许许多多名贵的簪子，那时候，我穿着玄衣铠甲，你穿着绫罗绸缎，我们拉着手绕着铁匠铺子一直走，叫他们几双眼睛都看不够。”

阿吉读到这的时候，我和她笑做一团，小时候你的歪点子最多，长大了，还是只有你知道如何哄我。我只去信告诉你，不管未来有多少根簪子，这一根一定要放进我的陪嫁里。

二

很多年以前，村子里来了个算命先生，他看了我的手相后，连连称奇，说我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那一晚，爹娘高兴得紧，盛情地款待他，接连几天，不仅大鱼大肉地供着，临行前还送了好些粮食给他，害得我饿了好几天。

后来，你来找我，时常被我爹提着棒子撵，有一次，阿爹一棍子扔过去，差点打断你的腰，幸亏你跑得快。再后来你入伍行军，我总是对你很有信心，大抵就是觉得即便遇到了敌人，以你这样机灵，也一定是能逃走的。

你随军走后，我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说：“那晦气的小子终于走了，这一走，只怕就要留在战场上回不来了，终于再没有人能挡得住我们昭昭的命数了。”我气得几天都没正眼瞧他，更不同他说话。

阿江，我总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明明你那样好，为什么别人看不到？可是你总对我说：“只要昭昭知道我好，那别人说什么，一点儿也不重要。”

你来信说，大家在驻地边的河里发现了金子，不练兵的时候，大家都会去那里淘金子，你比谁都积极，淘到了好多细小的金沙，你高兴地说：“昭昭，我再努力点，就能给你攒个金镯子了，如果哪天运气好，捡到个金元宝，我就立马回去娶你，你爹再也不会赶我走了，你说，他会不会也像供那个算命先生那样成日供着我？”

阿吉看了哈哈大笑，说：“阿江的脑袋是不是撞到河里的石头上了，大白天也在做梦，若河里的金元宝那么好找，那谁都能回来娶我们昭昭。”

我是这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绣娘，阿江却是穷苦人家，只有一间破瓦房，我爹仗着算命先生的话和我的手艺眼高于顶，无怪阿吉也觉得阿江娶了我便是烧高香了。

一别三年了，这三年只有寥寥几封书信，每一封信，我都妥帖收好，你用的纸和墨越来越好了，大约是升官了，军中的官职我实在不懂，问了阿吉，她也不甚清楚。以至于我想告诉爹，你如今发达了，也不知如何开口，他还是会时不时拿你出来撒气，那些上门来的媒人都被我赶走了，他恼恨地不再理我，只能站在我的门口上溯祖宗，下至子孙的骂你。阿江，再没有人敢来娶我了，那我只能在这里等着你。

三

阿江，阿吉今天告诉我她要嫁人了。小时候我们三个时常玩在一起，她留着鼻涕跟在我们身后，你说我们来玩过家家，你是爹爹，我是阿娘，阿吉就是我们的小娃娃。

阿吉不同意，她说她要当阿娘，让我当娃娃，你大声地笑她，谁要和一个鼻涕虫一起生娃娃，阿吉气得大哭，追着去打你，现在想起来，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对我起了“歹心”。

阿吉要嫁的是邻村的小木匠，他的腿是跛的，精壮的男丁都被征走了，这小木匠虽然跛了点，手艺却很好，我看他给阿吉打得那一套箱笼实在好看，就自己悄悄同他定了一套，阿吉知道后揶揄我：“事情都让你都做了，等阿江回来干什么，他可真会等现成的吃。”

我笑了笑说：“谁让你的小木匠手艺好，让我好生羡慕你。”

她定定地看了我许久，说：“昭昭，你别等了，小木匠还有个兄弟，现在世道不好，他那兄弟虽有些呆病，却也跟着他哥学了些手艺，养活你不成问题。如果以后小木匠做得好，挣了钱，咱俩还在一处一道花，你说好不好？”

她说：“昭昭，你别信那算命先生说的什么富贵命，他就是惦记你家的粮食。阿江在战场上有一日没一日，与其在这白白耽误自己，不如早早嫁了吧。”

她跟我说得郑重其事，那时我正在给她绣嫁衣，她的手艺不如我，有几处针脚总也绣不平。我听她不像是在跟我玩笑，还没等她说完，猛地站起來，一把把嫁衣扔到她身上，大声说：“你就是想让我嫁进小木匠家，做一辈子穷绣娘，好去养他那个呆兄弟。”

我回家以后，隔壁大婶听说我去给阿吉绣嫁衣了，跑过来跟我说，女人一辈子只能绣自己的嫁衣，若绣了别人的，好运气会随着针线流进别人家里。可是阿江，这辈子的运气我都想留给你，好运这种东西在城里一点儿也用不着。

我那时也不管还生不生阿吉的气，赶紧跑到她家，把绣的针脚全部都抽出来，阿吉气急了，说要去撕烂隔壁大婶的嘴，我大声说：“你要是再说阿江，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们俩在地上撕打成一团，打着打着，她突然抱着我哭了，她抽噎着说：“昭昭，我在城门的讣告上看到阿江的名字了，已经有半个月了，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些时日，几次话到嘴边，可是看到你开心的模样，只好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眼睛又干又涩，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一条干涸的死鱼，很久很久才恢复力气。阿吉说我当时眼睛也木了，四肢也僵了，就那么死死地睁着眼，一眨不眨，她以为我被吓死了，拼命地打我的脸，可我清醒后竟然一点儿也不记得，只有脸上还在火辣辣地疼。

我扶着她说：“阿吉，带我去看看他。”

阿吉说，当时我的声音像是一下子枯萎了，比城楼下拉胡琴老头儿的破锣嗓子还要嘶哑。她说她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心碎，像是身体里的血肉一瞬间都塌了，神志也被碾碎了，只剩下一张干枯朽烂的外皮。

四

到了城楼下，我站在讣告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可我认得你的名字，我就贴在那张告示上，一个一个地找，直到看到江南，淤堵的身体突然一下子打通了，我终于放声大哭，哭声盖住了悲怆苍凉的胡琴，哭得城门外下了好大一场雨，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在叹息。

阿吉突然拉住我：“昭昭，昭昭……”她的声音一阵慌乱，又哭又笑地说：“这是益州的江南，不是朔州的江南，你的江南在朔州，是不是？”

我早已哭得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朔州的江南还是益州的江南？记忆像是蹩脚的琴师在弹琴，断断续续，所有的音符都在四下逃離。

阿江，你到底是哪里的江南？

我和阿吉拼命地往回跑，翻出那些收好的信，一封封递给她，阿吉一遍遍地看，终于在第三封的最后几行，找到了几个字，我在朔州，思你，念你。

我一把抢过信，想把朔州两个字再看清楚些，可惜挥洒自如的笔锋下是我认不出的横竖撇捺，我恼极了，也恨极了，发誓一定要开始刻苦学认字，这样才能把你的每一封信都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我还是抱着阿吉大哭了一场，生逢乱世，家国不宁，你平安了，可益州的江南却永远地走了，是不是有人也在益州没日没夜地等着他回家。云中本是双飞燕，而今都做梦里人，就让我为益州的江南再哭一哭吧。

我去了学堂，跟着学堂里的孩子们牙牙学语，夫子在里面授课，我就蹲在角落里听，若遇到不懂的，便会虚心请教那些童生，他们很乐意做我的夫子，一遍遍耐心教我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你。

那时你也总爱扮做夫子，让我当童生听你讲课，我嫌枯燥就会故作委屈：“阿江，再不回去做针线，娘又要拿棍子打我了。”这时候你就会默默看着我，内心好一阵挣扎才放我走，明知我是偷懒骗你，可你更怕我会挨打。你总说，皮开肉绽是男孩的事，女孩子细皮嫩肉总要娇养着些。那时穷苦人家的男孩很少有这样的想法，你大约和你阿娘一样，很有些先见之明。

你阿娘一个人把你养大，再苦再累都要供你读书，教你做人的道理，她把你教养得很好，我很感激她。现在你远在军中，自顾不暇，那我就替你好好孝敬她。

只是最近她病了，我请了大夫来看她，大夫看过后，对我摇了摇头，“她是积劳成疾，血瘀气滞，快要不行了。”

我跪在地上求他：“大夫，求求你救救她，她儿子还在前线打仗，再让她多活半年，这样她儿子才有机会回来看看他的阿娘啊。”

大夫走了，留下了一副很苦很苦的药。我煎好后，跪在床边喂她，我说，“您再坚持坚持，阿江很快就会回来看您的。”

她说，“昭昭，别哄我了，前线战事吃紧，军报一日比一日还急，他回不来的。”

“昭昭，我不等他了。”她干枯的手摩挲着我掌心厚厚的茧子，“你是个好姑娘，别等了，去嫁人吧。”

她也是等待了一辈子的人，太知道等待的苦。

我说：“我替阿江叫您一声阿娘吧，等他回来以后，我们就成亲。阿江做不到的，我都会替他做到。阿娘，求您再等等他…”

阿江，阿娘还是走了，在我怀里走的，嘴角带着欣慰的笑，我用全部积蓄给她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把她葬在山坡上，这样你一回家，她就能看到你。

她走了之后，我去整理你的老屋，才看到屋子里做了好多好多双鞋，我想起来那些被我做好又藏起来的布鞋，我们两个女人，从日升到日落，从黑夜到天明，把每一寸相思都纳在厚厚的鞋底里，就这样晴寒暑雨地度过了一季又一季。

五

今天阿吉一大早就跑到我家，咚咚咚敲开门，一把把我抱起来，兴奋地说：“小木匠说，朔州打胜仗了，部队不久就要回朝封赏，昭昭，你的阿江就要回来了。”我高兴极了，拉着她去吃桥下那家我们从前常去吃的馄饨。

热气腾腾的馄饨不一会儿就蒸湿了我的脸，阿吉一抬头，错愕地看着我：“昭昭，你怎么哭了。”

我抹了抹脸说：“我没哭，我在笑，我要把这么多年所有好笑的事全部笑出来。”

今天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我的阿江终于要回来了。

一整天，我和阿吉都在外面闲晃，城里的变化可真大，我也看得目不暇接，若是你回来了，一定也会感叹吧。阿吉突然没由来地问：“昭昭，你的嫁衣做好了吗？”

我的脸一下红了，低头踢着河岸边的小石头，嗫嚅好久，才点点头说：“已经做好了。”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怎么了，那矫揉扭捏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的我。

过了一会儿，我问阿吉：“婚后的生活…好吗？”

她歪着头认真思索了许久，才说：“嗯…有个男人依靠总是好的吧。”

“只是没想到，那臭小子真的能娶到你，算他好福气。”她愤愤道，转而又有些憧憬：“你说，阿江坐在高头大马上会是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满身金光，八面威风地穿过城楼。”

“等他回来了，阿江，昭昭，阿吉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她说着说着眼睛也湿了。夕阳浅浅地铺在天上，像一片薄薄红红的麦糖，这糖软软地融化在我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也是甜的。

阿吉转身抱着我，哽着喉咙说：“昭昭，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即便全世界都不明白我，阿爹阿娘厌憎我，唯有阿吉是懂得我的，她会永远守在我身边，做我和阿江的支持者。

夕阳落下去了，那块糖也消失了，细细的风吹过我的额头和眉角，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才飘然而去，阿江，那是我的皱纹啊，我已经有七年没有看到你了。

军队回城的那一天，百姓都站在城门口，拿着鲜花和彩绸，等待着凯旋归来的大英雄们。一列列将士走过去，阿吉挤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問：“昭昭，阿江在哪儿？我怎么还没看到。”

她见我不慌不忙，问道：“你是吓傻了吗？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这时候，突然有一匹马疾步走了过来，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眼睛突然亮了，阿吉后来说，那时候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进了我的眼睛里。我使劲儿地挥手，大声地喊：“阿江，阿江，我是昭昭，我在这里。”

可是那匹马就这么走了过去，你的眼睛丝毫没有落在人群里。

阿吉说那不是你，可我说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其实我早就认不得了。最后一封信里，你告诉我，因为你杀了敌军的一个重要头领，将军赏了你一匹马，那是军中唯一一匹枣红色的马，你说，“昭昭，我一定会骑着这匹马走过城门，让你一眼就看到我，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一把抱住你，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江南是回来娶昭然的。”

我的少年终于长大了。黝黑、健壮、气宇轩昂，和我想象中的那么不一样，却又好像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我们有了约定，我想我一定认不出你。

阿吉说那个算命先生说得真准，我真要大富大贵了。她很后悔当年没让那个算命先生也为她看一看，哪怕饿上十天半个月她也心甘情愿。

六

几天后，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那个骑着枣红马的年轻将士被封了镇远将军，那日公主在城墙上，对他一见倾心，不久就将下嫁于他。

我坐在院子里纳鞋底，阿吉走过来，蹲在我身边问：“阿江还没有回来吗？”

我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听说尚公主的事了吗？”阿吉的声音很小，眼睛也不敢看我。

我漠然地点了点头，又呆滞地摇了摇头，手中的那根针一不留神便扎进肉里，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疼痛都涌了上来，心口的疼比指尖的疼更甚，更深，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阿吉吓了一跳，她也慌得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不知是该擦我手上的血，还是该去擦我脸上的泪。

她说：“昭昭，你别担心，兴许那个人不是阿江，阿江只是被困住了，军队纪律严明，他只是一时出不来，你再等等他，这七年你都等了，还不能再等七天吗？”

那我便等着，在小院里拼命地绣花，做鞋，一刻也不让自己停下来。又过了几天，阿吉兴奋地冲进院子，“昭昭，公主的驸马叫裴岸，不叫江南。”

一尘不染的院子里，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扫帚，抬起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昭昭，是裴岸，不是江南。”

我终于笑了，僵硬的脸上却怎么也摆不出一个好看的笑，阿吉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昭昭，不用害怕，阿江还是你的，我们不怕。”

第二天早上，我出去买肉，准备今天和阿吉大吃一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隔壁大婶，大婶说：“昭昭，刚刚有个将军模样的人进了你家，可威风了，还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她还在滔滔不绝，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的心从没跳过那么高，那么快，像是在我喉咙里刚刚打完一场仗，战鼓擂得震天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把肉扔到她怀里，飞也似地往家里跑。

我远远地就看到门口的大树上拴着一匹马，我跑过去，理了理它的鬃毛，跟它说：“赤霄，我是昭昭。”他好像听懂了，侧过头，蹭了蹭我的脸。

“阿江跟你提过我，是不是？他终于回来看我了。”它打了个深深地响鼻，算是回应了我。我高兴地摸摸它：“我现在进去找他，一会儿再来看你。”

我转过身，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玄色铠甲的军人正看着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昔年的痕迹，看了很久很久，才颤抖着说：“阿…江？”

他久久地凝视着我，声音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我不是江南，我是裴岸。”

七

那天，我带裴岸去了你家，破败的门廊显得裴岸特别的高大，我虽时常去打扫小院，可久无人居，我再怎么整理，也改变不了它的衰败。他环顾四周，这个家一眼望去，好像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两壶酒，自顾自地打开一壶，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没有停，一口气喝完了一壶，却突然跪下来，把另一壶酒全部倒进了土里，他在颤抖、抽泣，他说；“江南，我带你回家了。”

“江南，昭昭还在等你。”

“江南，是我对不起你。”

说罢，他嚎啕大哭。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心，以至于坚硬的铠甲也被他压弯了，他哭得摧心剖肝，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的哭都要哀恸。

我被他的哭吓到了，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慌忙问：“阿江呢，阿江去哪儿了？”

江南和裴岸，同出自于末等兵，他们一起掷过石锁，拉过铁弓，在山路上负重拉练，比所有人都能吃苦，几个月后，一起来的新兵还在训练场上，他们已经能跟着总教头学习格斗和刀枪了。

上阵杀敌时，他们总是冲在最前面，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有了军功，一家子就从饥寒交迫中解脱了。江南是为了我，裴岸还有一家七口要养活。

他们一同升了士官，指挥，最后成了将军的左膀右臂，那一次他们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裴岸说，不如乘胜追击，一举歼灭这一队兵马。

江南却主张穷寇莫追，敌方素来狡猾，若以一支部队诱敌深入，援军在后包抄，我们是绝无胜算的。

裴岸驳道，斥候来报，近日并未有大批兵马集结此处，说明他们只是孤军奋战，可一举歼之。

最后将军采用了裴岸的主张，派两人同赴战场，那一战非常惨烈，江南和裴岸各带了两千人，追出河谷，才发现四面皆兵，两人拼尽全力想要突围，可一层层的敌军如同潮水，即便是车轮战，也能生生将他们拖死。

猝不及防的那一箭，是冲着裴岸心口来的，在他背后的江南看到，一刀格挡开，却因分了神，被人从身后一刀贯穿。

“他倒在我怀里，对我说，裴岸，别难过，这是为国捐躯，是男儿之志。只是……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昭昭还在等我，我把那些金沙融成了金餅，你带给她，让她好好活着。若我这副躯体将来还能找到，一并烧了替我带回去吧，七年了，我也好想回家。”

“他临终前说，昭昭，我们来世再见吧，下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再等了……”

泪水已经将我淹没，我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个罐子，曾经那样高大的你，却被装进这样小小的罐子里。“阿江，你在里面挤不挤？”

裴岸跪在我面前，对着我磕头，“昭然，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八

那天裴岸离开的时候，把赤霄留给了我，他说你曾骑着它跨过山，越过海，打过许多场胜仗，但是你最想骑着它出现在我面前，“昭然，让赤霄陪着你吧，就像江南还陪着你一样。”

每天早上，我都会来给赤霄梳理鬃毛，一边梳一边对它说：“赤霄，我是昭昭，你想阿江了吗？”它总会打一个深深地响鼻回应我。

裴岸说，你在军中时常说起我，在篝火点燃的深夜，在大雪封冻的荒原，在尸山血海的战场，我竟不知道我陪你走过这么多地方，经历过这么多事，原来在千里之外，我们都是彼此努力活着的力量。

而我的力量，永远地走了……

我听说裴岸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他说边境一日不平，他便一日不婚娶。百姓都说他是个赤胆忠心，深明大义的好将军，可我听起来却更像是他在赎罪。我没有怪他，因为他的错误，他失去了此生最好的兄弟，他比我更痛。

朔州短暂的平静又被打破了，裴岸自请重回战场，他回来后，安顿好父母兄弟，便整日埋首在军营里，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边境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两国纷争不断，牺牲的是好多无辜的百姓。原来上一次退兵，不过是他们的奸计，用胜利麻痹我们，待裴岸班师回朝，他们顷刻卷土重来，这一次，将会是一场更大的战役。

裴岸走之前，我去了军营，把赤霄留给了他，我想如果是你，也会同意我这样做吧，追风逐日的千里马，不应该困在城里，更不应该困在我家门口的大树下，就让它带着裴岸重回战场吧，把属于你的壮阔豪情也一并带回去。

我还带了这些年你娘和我给你做的那些布鞋，行军路远也艰难，这软软的鞋底曾经保护过你，那就再替你守护你的兄弟们吧。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们比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更不易。

裴岸离京没多久，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开始从内部瓦解，皇帝昏庸，奸臣当道，百姓的疾苦不忍卒睹，各地纷纷开始起义，叛军都快要打到京城了。阿吉说：“昭昭，我们逃吧，再不逃，就得一起死在这。”

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跛脚小木匠也找不到活了，我跟阿吉说：“你们去找个深山野林躲着，等世道太平了再回来。”

她问：“那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说：“我哪也不去，阿江在这儿呢，我就在这儿守着阿江，也等着你们回来。”

她仿佛生气了：“昭昭，你傻了吗？等叛军来了，会杀了你。”

阿江，我不怕叛军，我想像你一样，英勇地杀死一个，像你想要保护我那样去保护你，体会你信里的那种兴奋和战栗。自从我认字了以后，你的信我读了无数遍，也更懂得了你。

阿吉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昭昭，你醒一醒，阿江死了，但他想让你活着，你随我们一道走吧。”

她的话语有些刺耳，可我看着她的红眼眶，没有驳斥她：“阿吉你让我想想，明天早上再告诉你。”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爬起来，把你留给我的金饼，偷偷塞到了阿吉的包袱里，逃亡的路上，风雨飘摇，有了钱，她便能好过些。

我突然想去长岭山上看日出，便戴上那只簪子出门了。长岭山下就是甘泉河，河水在晨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我突然想起那一年我们在河边，你捉了好大一条鱼，鱼身上的鳞片在日光下五彩斑斓，你说：“昭昭，等我有钱了，一定要来娶你，送你闪闪发亮的金子和宝石，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我突然哭了，我的少年啊，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穿上我亲手做的布鞋，没来得及看你变成气吞山河的将领，没来得及紧紧地抱住你，可这是你第一次立誓要娶我的地方，那我就在这里嫁给你。

阿江，嫁衣我早就做好了，大红喜袍，鸳鸯成双。

阿江，河水好冷，我猝不及防地喝了好几口，身体变得很重，好像有什么拽着我往下坠，可一想到或许是你来接我，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阿江，来生好远，我不想再等了，这一次让我来找你……

阿吉，昭然去嫁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