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
韩剧《我的解放日志》剧照
父亲过世后,韩国人李承泽(Lee Seung-taek)开始了长期的“隐居生活”。
李承泽原本也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挣点小钱,但在别人眼中,这个算不上理想的理想,在高度内卷的韩国社会,并不符合通行的主流价值观。除了父亲之外,其他人都觉得他“不求上进”。
在韩国,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有更准确的称呼—孤立青年或者遁隐青年,指那些除了同居家人或工作接触外,与他人基本无交流,长期与社会隔绝,有难事时无求助对象的年轻人。
根据韩国保健研究院2023年5月公布的数据,当下韩国有54万孤立青年。以2021年为准,在19岁至34岁青年群体中,处于孤立状态的年轻人占比达5%,而疫情前这个比例只有3.1%。
这54万人中,更是包括24万人,完全中断人际关系、全面退出社会生活,只待在出租屋或者家里,被称为“隐遁青年”。
面对生育率持续低迷、劳动力老龄化等严峻的社会人口趋势,这些自我孤立或被迫孤立的年轻人,如此摆烂,韩国政府开始着急了。
据韩联社报道,2023年12月13日,韩国国务总理韩德洙主持召开青年政策调整委员会,称政府将积极采取行动,并公布了《孤立和隐遁青年支援方案》,意在帮助全国54万处在孤立和隐遁状态的青年,重新融入社会。
柳圣圭(Yoo Seung-gyu)也有着跟李承泽相似的经历,更曲折,当然,也要更幸运一些。
2019年,30岁的他,和哥哥一起清理了宛如垃圾堆的房间,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单身公寓。然后,他和一些正努力走出隐居生活的朋友们出海捕鱼。
他对媒体表示:“结束隐居生活后,重新回到海上,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非常清爽之余,又有点不真实,但我肯定,我在这里,存在于这个社会之间。”
如今,柳圣圭经营着一家非营利组织,名叫“不可怕”(Not Scary),专为孤僻青年提供支持。
非常努力地朝着主流的成功标准狂奔的人,也很难得到幸福。
电影《独自生活的人们》剧照
2023年9月13日,韩国首尔,公交车上的通勤者
柳圣圭最初想成为一名创作人,他并不想上大学,但在父母的强烈期待下,他不敢袒露心声,最后还是去读了,只坚持了一个月就退学了。
他说:“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然后便开始了孤立生活。”
那时他19岁,第一次与外界断开了联系。之后服兵役两年,又是另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退伍复员后,他依然封闭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任由各种垃圾和物品淹没自己,上厕所都不离开房间。
孤立青年,或者遁隐青年,有个共同点,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达到社会或家庭的成功标准。有些人觉得自己不合群,因为他们没有追求传统的职业道路。另一些人则可能是学习成绩差而受到批评,慢慢自动边缘化。
如果把韩国社会比作飞速转动的轮子,一个人要符合主流社会的成功标准、满足家人的期待,就要化身那只停不下来的仓鼠,而李承泽和柳圣圭,都是无法说服自己接受“仓鼠命运”的人。
电影《下一个素熙》剧照
为了不继续碰壁,他们的选择是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退缩回逼仄的藏身之地。
名叫朴泰弘(Park Tae-hong)的34岁隐居者是这样向媒体阐述自己的心路历程的:“自我封闭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 ‘安慰’。当你尝试新事物时,你会感到兴奋,但与此同时,你需要忍受一定程度的疲劳和焦虑。但当你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你就不会有这种感觉。然而,长期这样做并不好。”
根据韩国保健研究院《保健福利论坛》5月刊收录的“孤立·隐遁青年现况和支援方案”报告,孤立青年在对生活满意度的感受问题上,回答“非常不满”和“不满”的占比44%,感到“有些满足”和“非常满足”的仅为16.3%,整体上处在非常不幸福的状况。
但一个悖论是,非常努力地朝着主流的成功标准狂奔的人,也很难得到幸福。
年轻人从小学拼到大学,结果发现“稳定的身份”早就写在DNA里。
个体层面,遁隐青年各有各的命运之轮。
但一种整体的逻辑还是有迹可循的,那就是,被“努力”背叛,最终,一个无声无息的漩涡,将他们拉进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那么,仓鼠的命运之轮,又是何时开始转动的?
在2016年纪录片《学习的背叛》中,为了考上首尔私立高中的叶媛,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补习班门口的小台阶,就是她用来补觉的地方。因为学习太用功,她的手上长满了茧子(握笔導致)和细小的伤痕(试卷划伤),手太疼握不了笔的时候,她会用皮筋把手和笔绑起来,让手腕带动发力,就可以继续写。
然后,叶媛如愿考到了首尔的私立高中,成为了当地的“考学奇迹”。但面对可以轻轻松松就能把数学考到满分的“学习怪物”,她的成绩从名列前茅滑到年级倒数。
不想落于人后,就要往各式各样的补习班砸钱,就算最终如愿考进了名牌大学,基于家世和财富的排挤,也会让很多年轻人心态崩掉。家境困难的学生要做兼职赚生活费学费,富人家的孩子则去大企业刷实习履历。
“因为没钱,所以必须去打工;因为没人脉,所以去不了好企业实习;因为没有好简历,所以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做低薪小时工。”
纪录片《学习的背叛》剧照
接着,低薪工作造成的物质上的匮乏,进一步限制普通年轻人的休闲活动,他们囊中羞涩,刚好饿不死,也没有职业社群,更无法在稳定性和安全感的庇护下,好好支配自己的时间,规划未来生活。这种处境,助长的是他们对学习、工作和劳动等所有活动的厌恶态度。
20年的“仓鼠人生”,为了符合社会的主流标准,年轻人毫无选择地接受一种被考试剥夺时间支配感的生活,从小学拼到大学,结果发现“稳定的身份”早就写在DNA里,自己脚下蹬的轮子,原来叫“投胎运气提前决定一切”。
“过度激烈的社会竞争”和“日益严重的经济困难”扭作一团、难舍难分,很难讲清楚谁恶化谁,但这两项,是韩国人自己选出来的不幸福感“杀手”。
人们越来越清楚,卷生卷死并不是自然法则,而是一种社会建构。极端内卷造就极端压力,而内卷的尽头,对普通人来说,是难以突破的阶级和财富分配“南墙”。
对于部分年轻人来说,从这种社会法则中退缩回来,已经是为数不多的生存手段。
事實上,上世纪90年代的日本,也曾出现类似的群体,“蛰居者”(hikomori),或者俗称家里蹲。
最高峰的时候,日本这个群体超过100万,占到总人口的1%。显然,韩国的54万人,在总人口中的占比,也与之相当,但考虑到韩国当下的人口隐忧,政府不可能不急。
这些宁愿打些零工,或者放弃工作,在家啃老,也要退出主流劳动力市场的年轻人,让政策制定者焦头烂额的是,现状继续维持下去,韩国可能真的会消失。
全世界人都知道韩国人早以一己之力,成功刷新了全球范围内的最低生育率,目前为0.78%。2022年,韩国实际出生的婴儿数量仅为24.6万人。
同时,根据韩媒近日所做的调查,韩国20—30岁的年轻人,有56%想移居海外。韩国权威婚姻信息公司也称,年龄在20—30岁的韩国夫妇,有70%以上正在考虑移民。
据韩国统计厅于2023年12月14日发布的《2022年至2072年人口形势展望》报告预测,韩国总人口将从目前的5167万人,降至2072年的3622万人。预测100年后,总人口可能降至1930万人。
韩国政府意识到,必须向“摆烂青年们”伸出“援手”了。
在一揽子政策工具中,最受关注的,无疑是性别平等及家庭部于去年4月通过的一项支持性法案。根据该法案,政府会给符合条件的“孤立青年”,提供每月65万韩元(约合人民币3371元)的生活津贴,鼓励他们外出交往、重返社会,恢复日常生活。
2023年8月3日,韩国京畿道发生无差别袭击事件,犯罪嫌疑人被认为是一名遁隐青年
考虑到失学、有犯罪或行为不端风险、无人监护或家庭收入低于中位数的年轻人的申请,政府对青年的其他援助,还包括每年1500美元(约合人民币10333元)的医疗费用,每月最高577美元(约合人民币3975元)的学费杂费等,此外,每月的就业支持服务、心理健康服务、文化体验费用,支持额度也都在200美元以上。
如果需要,隐居者还可以申请230美元(约合人民币1584元)的现金支持,用于塑形手术,包括对疤痕、纹身、缺牙或毁容的修复等“一切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难以与同龄人交往的外形问题”。
发钱鼓励年轻人出门“玩”,乍听起来,有点美好得不真实。
一掷千金,不可谓不慷慨。发钱鼓励年轻人出门“玩”,乍听起来,有点美好得不真实。
但这可能并不是一个“给钱”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
参考英国政府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并没有着手解决造成国民压力和抑郁的结构性因素,而是动用了认知行为治疗来应付表面症状,鼓励社会对心理治疗的盲目迷信。
让54万年轻人陷入困境的社会根源,并不是他们自身的问题,用驴唇不对马嘴的救助政策,让那些被错误政治经济政策所害的人,相信自己需要接受治疗,本质是治标不治本。
考虑到在去年5—8月,韩国各地密集发生的无差别袭击杀人事件,经梳理发现,犯罪嫌疑人都是长期过着隐遁生活的年轻人,政府看似大方给予的生活津贴,更像是一笔维稳费用。
责任编辑何任远 阿树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