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黑手党杀手的社会学反思

王悦

2009年10 月，意大利那不勒斯，卡泰羅·罗马诺被警察押送入狱

“我叫卡泰罗·罗马诺，今年33岁，已在监狱里度过了近半生的时间，整整14年。我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并因多起克莫拉黑手党谋杀案被定罪。以下是我的犯罪史。”

这不仅是一名意大利黑手党杀手的自白，也是他在狱中为获得社会学学士学位所撰写的论文开头。今年年初，意大利媒体纷纷报道，这篇长达170页的论文让罗马诺顺利毕业，并且以110分的优异成绩获得“优秀毕业生”的荣誉。

2009年，罗马诺受到克莫拉黑手党指使，开枪刺杀了那不勒斯议员路易吉·托马西诺。罗马诺很快就被捕，并被判终身监禁。根据意大利法律，他至少要在监狱中度过26年才有可能获得假释。

据意大利媒体1月初的报道，罗马诺还在论文中承认了三起尚未破获的谋杀案，但是这并非他撰写这篇论文的主要目的。“我的另一个目标是帮助人们了解犯罪现象，从而预防犯罪……我深信，文字是重要的，这篇自我民族志文本的目的是改变我们周遭的世界。”

我很欣赏我的衣服，这是我过去通过做更卑微、更艰苦、更诚实的工作，才获得的。

罗马诺的论文读起来就像一部自传体小说，真实发生的戏剧性情节经常穿插了对犯罪环境令人不寒而栗的描述，还涉及家庭、教育、童年和青春期、离婚、遗弃、毒品、暴力等主题，以及黑手党的历史。

在论文中，罗马诺讲述了他的犯罪生涯。他回忆了自己第一次持枪的情景，当时是为了保护一名假释的黑帮成员免遭敌对帮派的报复。后来，他成为了达利山德罗家族黑手党的雇佣突击队杀手。

令他难以忘怀的，是2008年的两起谋杀案，那一年罗马诺刚刚成年。两起谋杀中，一起是针对“掌握太多权力”的对手卡米内·达安图诺，另一位受害者费德里科·多纳鲁马，仅因为与达安图诺交谈过。罗马诺枪杀这两人的间隔不过几秒钟，但他花了整整两周的时间准备这场人生中“最暴力、最痛苦、最无法弥补的事件”。在罗马诺看来，这起双重谋杀案给他的“灵魂”留下了“空洞”。

除了这两起谋杀，罗马诺还承认杀害了敌对的黑帮成员农西奥·马斯科洛。在论文中，他怀疑马斯科洛根本没有做什么值得去死的事情。尽管如此，罗马诺并没有质疑上级的命令。

在罗马诺看来，这就是黑手党世界的逻辑—一个人被杀害并不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他可能因为某个人的嫉妒，而那人很不巧有一定的影响力，可以下令杀人。

2009年2月，罗马诺所在的4人突击队接到命令，刺杀那不勒斯议员路易吉·托马西诺。2月3日，托马西诺驾车驶过斯塔比亚海堡市中心的欧罗巴大道，车上还有他12岁的儿子。罗马诺等4人骑着两辆摩托车冲了出来，向这名议员连开数枪，托马西诺当场死亡。

达利山德罗家族声称，这名议员曾经与家族内部的一名成员达成协议，在黑手党的协助下赚得盆满钵满，却未能遵守承诺支付报酬，惹来杀身之祸。内幕究竟如何，罗马诺当然不得而知，但是他却要为这起谋杀背上全部罪名，在监狱度过青春时光。

身陷囹圄的罗马诺剖析了自己“鲁莽”的性格。他反省道：“愚蠢的是，我疯狂渴望成为一个大人物，被人看到，成为更伟大、更重要的事情的一部分，通过残酷镇压同胞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甚至回忆了自己谋杀时的打扮：“我喜欢穿着得体，我很欣赏我的衣服，这是我过去通过做更卑微、更艰苦、更诚实的工作，做了许多的牺牲才获得的。因此，当我犯下第一起谋杀案，为了防止留下火药的痕迹，我不得不扔掉开枪时穿的所有衣服，这让我非常痛苦，抱怨不已，还迫使下命令的人答应给我买衣服，但他从来都没买过。”

电影《少年黑手党》剧照

罗马诺是在卡坦扎罗的卡拉布里亚监狱服刑期间撰写的论文。这所监狱专为黑手党成员准备，条件恶劣、与世隔绝。当局认为这样可以消除黑手党成员在外界的影响。罗马诺在监狱中通过学习寻找救赎，深刻反省自己的罪行。

罗马诺的论文指导老师是卡坦扎罗大学教授、社会学家查理·巴尔诺。在巴尔诺看来，罗马诺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学生，在整个学习过程中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教授向媒体解释，这名学生“经历了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他“彻底整理了自己的生活，并通过社会学研究方法对生活的片段进行了分析”。巴尔诺相信，这一过程也起到了治疗的作用。

除了交代自己的犯罪历史，罗马诺还着重探讨了有关生存的社会学，反思了“犯罪的诱惑”。

“从童年开始，我就对苦难及其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有了深入了解……我培养了一定的反思意愿和能力，不会对人做肤浅草率的判断，而这种能力并不多见。”罗马诺写道。

透过回顾自己的童年，罗马诺详细分析了青少年犯罪的特殊性以及各种可能的原因。他认为，犯罪对属于边缘化和被污名化群体的青少年具有强烈的诱惑力，因为这是他们试图解放自我，并在社会中谋求一席之地的方式。很多时候，黑手党帮派甚至取代了原生家庭，成为一种“全控机构”。

罗马诺出生于那不勒斯市中心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与有组织犯罪毫无瓜葛。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告诉家人和朋友长大后会成为一名警察。苦难却偏偏接踵而至。他在论文中讲述了父母离异给他带来的痛苦，他从小就目睹了发生在父母间的性别暴力，他与父亲的冲突也愈演愈烈。

苦难掏空了他幼小的心灵，而他选择了用“一个新的家庭”取代原生家庭来填补内心的空白。在这个“新的家庭”中，他以犯罪世界的大人物为榜样，深刻而完整地体验自己的“新犯罪者身份”。

罗马诺写道：“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建立了自己另外一种身份—一个硬汉，一个掩盖青少年的脆弱的面具，一个在暴力和极端世界生存的方式。”

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以来，意大利当局逮捕了数百名克莫拉组织的头目。老黑帮们不是被谋杀，就是锒铛入狱，像罗马诺这样的年轻人开始取代他们的位置。有不少年轻罪犯是被监禁的克莫拉成员的孩子。

这一现象也是意大利作家罗伯托·萨维亚诺2016年出版的小说《少年黑手党》的主题。这位作家在10年前出版的畅销非虚构作品《蛾摩拉》曝光了克莫拉组织，他因此得罪了黑手党，受到警方24小时的保护。

《少年黑手党》的意大利文标题“La Paranza Dei Bambini”，这是克莫拉的黑话，指的是年轻人或“小鱼”领导的犯罪集团。萨维亚诺把这些孩子称作“食人鱼”，他们中的很多人在15—16岁的时候就拿着9毫米口径的左轮手枪。这部小说2019年被导演改编成同名电影，并在当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获得了银熊奖最佳剧本奖。

书和电影讲述了尼古拉斯·菲奧里洛领导的黑帮团伙的故事。尼古拉斯是一名来自那不勒斯贫穷区里奥内萨尼的男孩。他认为控制那不勒斯中部毒品交易的老黑帮势力已经衰弱，于是决定接管毒品交易。如同成千上万失业的意大利年轻人一样，尼古拉斯和他的同伙对追随父母的职业道路已经失去了希望。

尼古拉斯的角色是以年轻的黑帮头目伊曼纽尔·西比略为原型。西比略从15岁开始就不断进出监狱，以其赢得尊重的能力和阅读书报的能力在众多年轻囚犯中脱颖而出。在他年满18岁的时候，西比略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反抗那不勒斯黑手党的老克莫拉部族，接管整座城市。但在第二年（2015年）他就命丧黄泉。

很多时候，黑手党帮派甚至取代了原生家庭，成为一种“全控机构”。

卡坦扎罗大学教授、社会学家查理·巴尔诺

2021年4月28日，意大利那不勒斯，一名警察从教堂搬走西比略的半身像

在意大利，西比略已经变成了一个“神话”，在年轻人中有一群狂热的追随者，他在互联网上的致敬页面和视频被广泛观看。

由于没有老牌黑帮的指导，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反而让那不勒斯濒临无政府状态。不像其他等级分明的黑手党组织，克莫拉的组织结构是横向的，结果克莫拉部族之间为了争夺领土展开无休止的战争。当地的商业曾经是老牌黑手党部族的权力基础，现在却遭到年轻继承者们杀鸡取卵式的勒索和暴力打击。他们不再像上一代人那样保持谨慎，而是公然在Facebook上威胁对手，挑衅警察，颂扬暴民文化和死亡。

令人扼腕的事实是，这些在犯罪组织中迷途的年轻人只有在被捕入狱后才能获得受教育。罗马诺的老师巴尔诺教授还曾经指导西西里黑手党头目萨尔瓦托雷·库拉托罗和克莫拉教父塞尔吉奥·费拉罗在狱中撰写社会学论文。

巴尔诺教授感叹，这种学习的经历在意大利的监狱中并不常见，常常只是一种奢望。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