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
2024年1月5日,法国巴黎,米老鼠主题玩具
“欢迎来到新世界,米奇。”
今年新年一到,美国网友就开始为米奇的自由而欢呼。在2024年1月1日这天,早期版本的米奇,历经“地表最强法务”迪士尼的两次延期后,版权终于到期了。
这就意味着,米奇不必再做一只拘谨而友好的老鼠了,鼠鼠自由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迪士尼也管不了他了。
对此,网友们欢呼:解放你那调皮的天性吧,狂野吧,黑化吧!
其实,进入公共领域的,只是1928年《威利号汽船》和《疯狂的飞机》中的米奇。他的鼻子更尖,尾巴更长,没有瞳孔,也没有声音。“最强法务”每次迭代都更新版权,后来的版本中,一双大眼睛和红色短裤的米奇,还将继续禁锢在“老鼠之家”。
总之,哪怕只是1928版的米奇获得了解放,但造梗的网友、奇思妙想的创作者、贪婪的人工智能大模型,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无不磨刀霍霍向鼠鼠。
一场解构的狂欢,就这样开始了。
米奇自由的第一天,恐怖片《米老鼠的陷阱》就公布了预告。
预告片中,投影仪播放着《威利号汽船》的片段,但不再是欢乐的氛围,换之以阴森和肃杀,伴随着刺耳的音乐,象征危险的红色字幕在屏幕闪现:“欢乐之地,友谊之地,狩猎之地。老鼠闪亮登场。”接着,一个头戴米奇头套的男人闪身出现,在商场里砍杀,寻欢作乐的年轻人,或成了刀下亡魂,或吓得魂飞魄散。
从制作上来讲,这支预告片算不得多出彩,甚至有粗制滥造的倾向。但其意义非同凡响:在商业电影中,我们第一次看到米老鼠化身杀人狂。比起米老鼠在全人类心中所具备的欢乐童趣的意义,这样的转变,无异于某种渎神。
结合制作者给出的故事大纲,这个米奇头套,还颇有解读空间。《米老鼠的陷阱》讲述了一个21岁的女孩,困在游乐场的夜班里,她的朋友们决定给她一个惊喜。但突然出现的蒙面杀手,也决定跟他们玩个游戏,她必须在这场游戏中活下来。
女孩困在游乐场,梦幻之地终成一场噩梦,多少也有些针对迪士尼王国的祛魅。对于导演杰米·贝利来说,这种创作思路有迹可循。
我们都知道,现代米奇是友好的、迷人的,也是人畜无害的。但《威利号汽船》中的早期米奇,其实更调皮,或者说更具威胁性,他喜欢把同伴当作乐器。贝利认为,这种略有些险恶的特质,投射到恐怖片,可以成为某种反派人物的暗影。
早期米奇,其实更调皮,或者说更具威胁性,他喜欢把同伴当作乐器。
1928年《疯狂的飞机》和《威利号汽船》中的米奇
盯上米老鼠的电影创作者,不止这一位。
史蒂文·拉莫蒂也在谋划开拍类似的恐怖片。在他的构想中,米老鼠变成一个虐待狂,在游轮上折磨一群毫无防备的游客。
史蒂文去年拍过《卑鄙的人》,口碑很糟糕,但他对米老鼠项目还是挺上心。他对媒体说:“《威利号汽船》给几代人带来了欢乐,但在欢乐的外表下,隐藏着纯粹、疯狂的恐怖潜能。这是我梦寐以求的项目,我迫不及待地想向全世界展示这个深受喜爱的角色的扭曲形象。”
此外,游戏制作者们也准备大展拳脚。同一天,开发商Nightmare Forge公布了《Infestation 88》的预告片。他们同样把《威利号汽船》扭曲成了一个更加邪恶的版本:一款恐怖生存类的游戏。游戏将出现大量的老鼠,还有邪恶如鬼魅一般的米老鼠,四处追砍玩家。
现在,人们几乎可以对这只米老鼠为所欲为。
恐怖片《米老鼠的陷阱》剧照
这样的狂欢,其实有着另一层反抗的意味。
我们都知道,迪士尼热衷于改编他人的作品,也是出了名的爱打官司、会打官司。任何个人、组织,试图用迪士尼IP來进行二次创作,都将受到它的穷追猛打,不管是否用于盈利。
面对这样的商业巨头,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调侃性的说法,如果流落荒岛,最有效的呼救,就是画一只米老鼠,迪士尼法务会找到你。
早在1987年,日本滋贺县一所小学里,孩子们为了纪念自己的毕业,在学校游泳馆画了巨幅米奇头像,迪士尼发出警告,不擦除就诉诸法律。同样的事情,在同时期的美国佛州也发生过,当地几家托儿所墙上,画着米奇和米妮的壁画,也遭到迪士尼投诉后被迫拆除。
投诉威胁还是小事,奥斯卡是真正被起诉的。1989年的颁奖礼开场秀表演中,有演员未经授权扮成了白雪公主的模样。而白雪公主这个形象,却远非迪士尼所独创。
对侵权的维护,当然正当,无可指摘,这是现代商业文明的基石。但在美国,如果想借着第一修正案的保护,对迪士尼形象进行讽刺性创作,还自认为是言论自由的表达,那可能同样难逃迪士尼的“法眼”。
上世纪70年代初,漫画家丹·奥尼尔创作《空中海盗趣闻》(Air Pirates Funnies),为了讽刺迪士尼,将米奇塑造成毒品走私犯,还对米妮做出不雅行为。这在当时的“反文化”潮流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却被迪士尼告上法庭。奥尼尔辩解称,这是合法的模仿,但官司打了5年,他最终还是败下来。为了免于牢狱之灾,他只得赔钱了事,从此不再画迪士尼形象。
这样一个商业寡头,却在不断扩张其权力,侵蚀公共空间。
而在今天,迪士尼似乎也不太甘心米奇就这样自由了。
今年1月4日,配音演员布洛克·贝克在油管分享了自己配音的《威利号汽船》。当然,这是按他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新的创作,在他的演绎下,米奇脏话不断,颇为暴躁;米妮叫起来像猿猴。他原想展现当卡通作品进入公共领域,怎么开一个玩笑。令人意外的是,迪士尼的索赔很快就找上门来,油管平台也不得不限制他视频的播放。
但布洛克这次决定反击。得益于这次版权公有化,他申诉成功了,24小时后,迪士尼不得不撤回了索赔,他的视频也总算恢复了。
近些年,《福尔摩斯》等IP形象相继进入公共领域,但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在社交媒体引发热议的米奇,证明这次公有化意义非凡。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形象,代表着文化遗产、资本主义、公共领域之间复杂的互动。
1928版米奇,原本在1984年过期。这个期限,来自美国1906年的版权法案,规定作品版权保护期是28年;若到期后作者仍在世,则可追加28年—也就是在1984年,米奇就应该自由了。
但在1976年,迪士尼通过游说,成功修改了美国的版权法案,过期年限改为作者去世再追加50年,也就是2003年过期。到了1998年,眼看着新的年限又要过了,迪士尼再度出手,游说修改了新的法案,公有化年限为作者去世再追加70年,也就是2024年1月1日。
1989年,第61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歌手艾琳·鲍曼打扮成白雪公主
不仅如此,迪斯尼的游说,也包括了一系列权利的拓展。比如,每当迪斯尼重新设计米奇,都会有效地赋予新的版权。从技术上讲,这意味着,米奇可以永远囚禁在“老鼠之家”。
事实上,1929年,米奇很快就戴上了手套,接着又涂上了颜色。在杜克大学公共领域研究中心主任詹妮弗·詹金斯看来,按原有的版权法,米奇迭代的每一个特征都不具有单独的版权,版权只适用于“原创的、创造性的表达”。
不出意外,迪士尼的做法,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反弹,人们也将这部“著作权年限延长法案”,讽刺地称为“米老鼠保护法”。
反对者最主要的观念在于,版权延期在不提供任何公共利益的情况下,将对美国普通公众造成重大损失,这有违知识产权所服务的公共目的和理念。更有学者指出,“米老鼠保护法”对于公众的文化归档能力、文化遗产汲取能力,产生了破坏性影响。
对于文化生产来说,公共领域无疑是巨大的资源宝库。公共领域哺育了个人,对于迪士尼,也尤其如此。迪士尼热衷于改编本国与他国作品,可以说,公共领域是迪士尼的衣食父母。要论文化挪用,这家商业娱乐巨头绝对是天才—法国的浪漫主义小说、德国与丹麦的童话、英国的民间传说、中国的诗歌,无不为其所用。
迪士尼所借鉴的,也不止那些过期的作品,還有当代作品中无法获得版权的部分—如创意、素材元素和非原创材料。创作之初,米奇这个角色的个性和滑稽动作,就借鉴了查理·卓别林和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等默片明星。
比较讽刺的是,这样一个商业寡头,却在不断扩张其权力,侵蚀公共空间,阻止了艺术家们对我们周围的世界进行反思(这个世界,充斥着迪士尼式的虚假的资本主义文化),不允许他们假设“米老鼠搞砸了会怎么样”“米老鼠杀人了会怎么样”这一类问题。
也许,一系列恶搞和解构的狂欢背后,是人们对某种微乎其微的权利的渴求,并以此追问一句:迪士尼,你是否亏欠公共领域?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