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超
(武夷学院 艺术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中国有广袤的疆域和悠久的历史,孕育出了许多少数民族,繁衍其间。在前现代农耕文明时期,他们与主流文明保持一定距离,发展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文化。这种具有高辨识度的、异质性的文化遗产构成了艺术家们丰富的素材库,吸引着中国的艺术家创作少数民族题材绘画。从作品上看,相当程度上展示了少数民族原生态的美感。但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少数民族原有的生活场景伴随着少数民族地区现代化的发展而逐渐消失,少数民族民众外在生活状态的民族特色逐渐消失,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民众正在远离其原有的民族文化氛围。[1]
在当下中国的少数民族地区正在经历一场由行政力量主导的转变,而转变是以城镇化的形式展开的。[2]可以断定的是,真正原始状态的少数民族社区在当下的中国是不存在的,现代性已经是少数民族社区的基本特征之一。少数民族的民族个性和现代化特征同时存在于少数民族社区的现象是少数民族当下普遍的现状。原本处于自然聚居状态的部落逐渐向城镇化发展。他们开放或者走出自己原来的村落,力图接受现代化的转变,提升生活品质。这样的情形下,很多边远山区的少数民族社区正变得萧条,同时,也有很多少数民族社区正在聚合,以新的形式繁荣起来。
在少数民族社区,除了可观察到的物质条件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之外,社区居民精神世界的转变是相对隐性的存在。少数民族文化在社会转型中经历的焦虑、疼痛、平静、欣喜、向往或者反思既是影像所表达的,也是现实存在的。[3]值得反复强调的是,现代文化与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不断交流与碰撞所带来的物质和精神的变化共同构成了对少数民族当下处境的描述。了解少数民族现状有助于理解基于当代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创作的背景。
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绘画:一般意义上讲,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属于主题鲜明的那一类绘画,它所要表达的对象容貌特征突出,衣着有明确的物化标志,对象所生存的环境感、地域感也很明显。[4]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经过艺术家反复探索,已经涵盖了当前中国已经存在的各种绘画艺术形式,包括:油画、国画、版画、水彩等艺术形式。在这些形式中,这一题材也涵盖了写实、抽象、古典、现代等不同的艺术形态。
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现代化尚不能明显影响少数民族地区的生活方式,少数民族原生态的异质性文化还保持着一直以来的样貌。这一时期少数民族题材绘画以现实主义手法呈现少数民族原生态美感为主要特征。改革开放之后,西方美术已经经过了现代主义探索发展的高峰时期,一系列的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美术形式成为当时现代艺术发展的主流。这对当时正在寻求传统美术的改革和突破的中国美术界来说,是强大的理论和实践的来源,不可避免地对当时中国美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5]艺术家们开始了一段西方美学本土化的历程。少数民族处境的转变,使得部分艺术家开始意识到传统的、以表现少数民族原生态美感的作品缺乏真实性和可信度。这种主流美术界的学术转向和少数民族社区真实状态的改变,促使部分艺术家开始尝试拓展少数民族题材美术的表现内容和艺术形式,促使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发生了以少数民族的现代叙事取代以原生态审美为核心叙事的转向,这是当下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背景。
由文化部、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和美术家协会联合主办的全国美术作品展(以下简称“全国美展”),是中国美术界最权威、规模最大的顶级展览,也是独特的国家艺术评价体系。其中少数民族题材的绘画作品数量很多,也不乏以少数民族题材获得最高奖项的作品。因此,很大程度上全国美展是研究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绘画最重要的展览。以最近一届,即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为例最能代表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现状。“中国美术奖”评审委员会在获奖提名作品中评出“中国美术奖”(最高奖)作品39 件,其中三件作品是少数民族题材绘画。这些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当下有关于少数民族题材绘画最具代表性的图像信息。分析这三件作品的美学形式可以让我们理解全国美展中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特点,所以本研究选取这三件少数民族题材作品为研究对象。
这项研究是基于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中的少数民族题材绘画展开的。评委评选获奖作品的判断标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最终获奖的结果,不排除获奖作品不能代表所有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现状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这反映了主流学术界对当下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判断。以上是本研究的范围和局限。为了满足研究目的,将三件作品分别进行分析。依据美学形式分析法,设计了三个分析维度,分别是:主题、主要内容、意义分析;形式、结构分析;艺术家背景分析。作品中所有美学特征都将呈现出来,然后将每件作品的不同特征加以比较,构成对全国美展中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特征的描述。基于以上讨论,拟定本研究的研究模型如图1 所示。
研究者采用探索性研究方法收集数据。探索性研究包括两种类型,即初级研究方法和次级研究方法。在初级研究方法中,为了获得真实经验和事实,研究者使用了一系列非结构化和半结构化的观察研究方法。在次级研究方法中,信息是通过基于在线文献的研究和案例研究收集的。以下是已建立的研究方法框架,见图2 所示。
图2 研究方法框架Fig.2 Research method
图3 显示了艺术家陆庆龙创作的藏族题材油画作品。作品名称提及的“格桑花”是传统藏族文化的表征之一。格桑花在藏族人民心中具有很高的地位,也经常用来形容坚强的藏族女性,可理解为他们追求幸福吉祥和美好情感的象征。陆庆龙运用了写实绘画技巧,在画面中描绘了一组身着传统藏族服饰的人物,可以清楚辨别出他们是母亲和小孩。前景中小孩子们围绕在母亲身边呈现依恋的姿态。母亲则呈现出对小孩深情爱抚的姿态。画面中所描绘的内容呼应了作品名称所代表的藏族女性主题,作品明确表达了对藏族女性的赞颂。还可确定的信息是,所有人物都是穿着传统藏族服饰出现。这表明了艺术家想要强调传统藏族身份特征和其原生态的美感。陆庆龙在构图设计方面,故意省去了地面和背景的细节信息,将如此多的人物集中起来呈现。这样的构图设计强化了藏族原生态美感的视觉效果。在前景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没有正面出现。母亲们的视线没有与画框外的观众交汇,而是都凝聚在孩子们身上。陆庆龙试图营造出一种独属于人群内部的氛围。观众虽然无法看到母亲们的面部神情,却能感受到母亲对孩子的温情。值得注意的是,画面中一位母亲正在为孩子拍照。一件现代化的物品出现在画面里,即母亲手里拿着的智能手机。作品暗示着现代化对少数民族生活的改变。艺术家陆庆龙另外一个身份是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他的绘画作品主要表现普通人物的生活,比如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少数民族等,此外还有大量的风景绘画。他通过作品体现出艺术家的人文情怀。这件作品所表达的母爱主题其实是一个人类的母题,不分种族。正如他自己所说:站台等车的人群、街头行走的人流、阳光下晒太阳的老太、傻站着那儿抽烟的民工都被画家们原封原样地搬到了画布上,身边的普通人的生活开始成为艺术家表达人文关怀的源头。[6]
图3 陆庆龙《格桑花开》 2019Fig.3 The Gesang Blossoms,by Lu Qinglong,2019
图4 显示了艺术家李善阳创作的藏族题材油画作品。画面中三位身着藏族服饰的女性和作品的名称“吉祥祖国” 一起昭示着这件作品的主题是在表达藏族民众对国家的拥护。画面中三位女性是画面主体,他们头上戴着的头巾、脚底穿着的布鞋和手里捧着的青稞穗共同表明了他们藏族农民的身份。明亮的阳光、陡峭的峡谷和高耸的雪山表明了他们所居住的青藏高原地域特征。峡谷上蜿蜒的公路和穿云而来的火车表明国家对藏族地区现代化改造的成果。人物的表情满足又喜悦,居中的女性手捧粮食做出恭喜的姿势。基于以上分析,作品表达的是政府对藏族地区的扶持政策改善了当地人民的生活质量。藏族人民对政府报有感激之情,对民族政策表现出支持,以及对国家的拥护。李善阳运用了写实技巧,组合了不同的真实场景,将不同素材同时编排在同一张画面里。很明显,这是一种服务于他者观看目的的设计。具体在构图和结构设计方面,李善阳运用了一点透视原理和压缩画面层次的思路。他将三个人物集中到一个长方形与天空为背景的这两个层次关系之中,同时以中间人物拱起的双手为中心,再依次向上展开,直至冲击画面。这样的设计起到了强化画面张力的作用。李善阳将光线都调集到人物身上,使得人物身上的明暗对比关系是画面中最强烈的。他还将观众的观看视角设置为仰视,画面里的人物为俯视,这样就营造出了画面中人物的崇高感和中心位置,作品暗示着少数民族作为共和国公民的地位。李善阳另外一个身份是山东艺术学院教授,他关注写实绘画中的抽象意味表达,其学位论文《写实绘画中的抽象意味——论怀斯、柯尔维尔的艺术》研究了怀斯、柯尔维尔如何运用绘画语言技巧使画面呈现出抽象意味,他认为其中最重要的是相似形的组织原则和重迭等技法的运用。[7]这一点从他对作品《吉祥祖国》的创作自述中也能印证他对写实背后的结构设计的深刻理解。
图4 李善阳《吉祥祖国》 2019Fig.4 Auspicious Motherland,by Li Shanyang,2019
图5 显示了艺术家颉元芳创作的蒙古族题材水彩画作品。作品名称“远方”和画面中两位人物的姿态共同昭示着主题,即眺望远方。这是一个意义指向比较模糊的主题,或者说艺术家有意将作品的涵义藏在了不明显的地方,这样的作品往往留给观众比较大的解读空间。要明确艺术家的用意需要研究者从画面中获取更多的信息,画中人物身着蒙古族服装,体格健硕,表情平静,呈侧前后站立状。他们眼睛微眯,视线集中,静望远方。背景中的草原、河流和天空显示了这是蒙古族的原生地域。颉元芳在背景处使用了深色来描绘草原,用浅色来描绘天空,地面与天空交界处正好形成了一条明确的直线将画面切割。这一条天际线与画中人物的视线是平行的,共同向画外延申,引导着观众猜测画面没有展示出来的广大空间。人物的肩部与天际线也大致齐平,这样的设计显示艺术家的视点略低,达到了突出主体人物的效果。此外,颉元芳将明确的色彩只运用在了人物身上,而且以三原色为主。这样的色彩设计传达了蒙古族的原生态民族气息和人物单纯、质朴的个性气质。她将画面中人物特征表现设置在一个中间地带,就是个别形象与普遍形象对立与统一的状态。颉元芳表述过:如果过于注重个别形象特点,作品就很难在造型上形成个人风貌,而被客观牵制。如果过于强调普遍性形象特征,又会流于模式化,千篇一律,失去鲜活感。[8]她为了避免过多个体的细节刻画给蒙古族人物共性特征带来的消解,仅仅保留了部分的个体细节信息,比如性别、服饰、五官外貌。同时她放大蒙古族人物的共有特征。她将人物身材加粗,以显其健壮敦实。她使用简约的线条来描绘人物轮廓,以呼应蒙古族人物粗犷的性格。她对人物面部特征也进行了夸张处理。眼睛更加细小,颧骨更加宽大,连接头部与躯干的脖子更加粗短。最终她完成了对这组人物个性部分和共性部分的完整表达。颉元芳的另一个身份是内蒙古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教授。虽然她本人不是蒙古族人,但是她与蒙古族人一起生活。因此她不仅非常了解蒙古族人,甚至与他们有深厚的情感联结。她曾表述:我想要用我的绘画把他们和我对他们的情感呈现出来。[8]她对蒙古族人有足够深入的了解,让她能以足够贴近蒙古族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基于以上分析,这件作品的主题很大程度上是借鉴了一种诗意的表达策略,将爱、希望等主观概念视觉化。大概率,这张作品的主题可以解读为少数民族身份下对爱、信仰、生死等人类母题的思考。
图5 頡元芳《远方》 2019Fig.5 The Distance,by Jie Yuanfang,2019
基于上述对各件作品的分析,可以确定上述三件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特征分类如下:
三件作品的主题分别是:陆庆龙的《格桑花开》以母爱为主题;李善阳的《吉祥祖国》以赞颂国家的民族政策为主题;頡元芳的《远方》是诗性的模糊主题。他们在选择要表现的少数民族时有一些共性,其中两件是藏族题材,一件是蒙古族题材。藏族和蒙古族分布在偏远的西北和北方,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较弱,比如蒙古族中很多还是以游牧为生。三位艺术家选取的表现对象都是少数民族特征仍然很明显的民族。三件作品所描绘的内容都是以人物为主,他们都身着自己民族的服饰,展示各自原始的民族形象。从这一点来看,艺术家倾向于表现少数民族原生态美感。此外,现代化的物品在《格桑花开》和《吉祥祖国》两件作品中有不同程度表现,这说明,艺术家已经关注到现代化对少数民族的影响,而且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对少数民族现代化持积极态度,因为现代化的物品在画面中是作为建设的目的出现而非消极的。在作品的意义方面,三件作品都传达出对少数民族的赞美之意:陆庆龙的《格桑花开》用代表美好的格桑花来赞美藏族女性;李善阳的《吉祥祖国》通过描绘人物因劳动带来的特殊肤色和质感,以及手里捧着的粮食,来赞美藏族人的勤劳;頡元芳的《远方》则以较含蓄的方式来赞美蒙古族人朴实的民族性格。
三件作品均以现实主义的形式来表现少数民族。现实主义不止是表面的真实,还要表现表面以下的深刻。这种真实的双重性,是我们判断现实主义艺术的标准。[9]为了传达表面以下的真实,三位艺术家在构图设计方面表现出各自的偏好。陆庆龙的《格桑花开》以群像占据画面主体,重点描绘了前景中人物的动态和服饰细节。这样的设计为了凸显前景人物之间的互动,这样的互动直接将母亲与孩子的交流呈现给观众,使得观众明确感受到了母爱在藏族母子之间的流动。李善阳的《吉祥祖国》拼凑了不同的场景,将它们合理编排在一点透视的空间里。他还加入了光影的设计,进一步强调了人物在画面中的主体位置,形成了纪念碑式的雕塑效果。頡元芳的《远方》也是写实的作品。她将人物和场景都做了平面化和几何化的处理,以获得简洁的线条和轮廓,契合蒙古族粗犷的民族个性。她降低了色彩的纯度,并且更倾向于使用三原色,不必要的细节,比如衣纹、草地等,都被她略去,这样一来,画面便更加简洁,而她要表现的主题便明确起来。
三位艺术家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就是大学里面的美术专业教师,这样的身份为他们的研究和创作提供了便利条件。在他们的研究中,基本上都长期关注少数民族题材的绘画表现,他们之前的研究构成了他们对自己所关注的少数民族的研究基础。三位艺术家都是以现实主义来表现少数民族题材,除了还原少数民族外在形象和生活地域的真实性,艺术家还试图表现自己对少数民族的理解。陆庆龙将人类母题之一的母爱置身于藏族题材之中,以延续他对人文关怀主题的思考。李善阳将现代化产物和藏族人物并置于画面,表现藏族在政府主持的现代化过程中受益的场景,引发少数民族现代化转型的思考。頡元芳是三位艺术家中较为特别的,她所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正是在蒙古族地域。她与所要表现的少数民族的关系是三位艺术家中最近的。“我不是蒙古族人,但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8]她与蒙古族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使得她与蒙古民族有了感情的连结,这使得她能体察个体人物的内心世界,想其所想,她所表现的人物寄托了一部分她个人的情感。
基于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中的少数民族题材绘画获奖作品的研究发现,在三个主要方面(主题、主要内容及意义,形式及结构,艺术家背景)有如下特征:艺术家倾向于表现少数民族中具备原始美感的民族特征,部分艺术家关注到现代化对少数民族的影响。本文所分析的艺术家均以现实主义的形式来表现少数民族,但是在表象之下他们有各自的考量。他们都有高校教师的身份,对所表现的少数民族有比较长时间的研究,构成了他们的研究基础。此外,他们对少数民族中现代化的元素持谨慎的态度,并作出积极的表达。通过这项研究,未发现表达在现代化过程中原始特征逐渐异化的少数民族的作品,类似这样的少数民族社区是被舍弃掉的素材。普遍来看,处在不同程度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少数民族是当下的常态。可以推测,少数民族题材绘画仍然没有被充分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