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小区里有过几只流浪猫,还有过一群麻雀。
深秋,老五搬进新居,不久就发现了它们,是在自家庭院里发现的。
老五家的庭院有两段矮墙,东面一段,西面一段,其余空间,用铸铁栏杆围成。栏杆对人是障碍,对流浪猫却形同虚设。它们随便从哪个空隙都能钻进来,随便哪个空隙又都能钻出去。它们可能是随便来老五家庭院走走看看,它们跟老五的关系,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井水河水的样子。老五后来知道,它们不光是走走看看,有时还干点别的。老五目睹过一只猫一脸鬼祟,在老五的花池里拉屎,拉完迅速扒土盖住。老五心说,小样儿,做好事还不留痕迹哩。
麻雀中的一些,立在白玉兰枝头,另一些,立在龙爪槐枝头,叽叽喳喳,跟老五说话。这只说完那只说,那只说完又有一只说,时而几只抢着说,可不管哪只说,老五一概听不懂。
初冬,第一场雪后,老五披了满天星斗,醉醺醺回到小区。一只猫随他走出十几米,用脑袋和身子,反复蹭他的裤脚,蹭一下叫一声,叫了又叫,叫声凄切。
老五猜测,那猫指定是饿了。进门,他从冰箱里找出两条生鲫鱼和半碗剩饭,回身扔到门洞外边。那猫像是看透了老五的心思,待在门外不走。两条鲫鱼刚刚落地,猫喵一声,迅速叼起一条,扭身钻进灌木丛,口中呜呜响。
老五对那猫的背影说,吃吧,不用谢。
次日傍晚,老五又遇见那只猫。那猫眼珠黑溜溜,又陪着老五走出十几米,喵喵叫,叫声很轻,像抒情。
唉,老五心头一拽,啥也别说了,再找点吃的喂喂它。
流浪猫的共性,喜欢跟人亲近——任谁都可以。隔着几米十几米,你蹲下身子,对一只猫轻轻拍手,转瞬奔你而来的,百分之百是流浪猫。瞅你一眼都不肯的,是旅途中的家猫。
每一只流浪猫,都盼望有个家呀。
从此,老五每天都把剩饭剩菜倒进一只裂纹的瓷盘,放到庭院里去。他知道那只猫会来。果然,它来了。不光是它,两天后,它们也来了。六七只,黑的、白的、黄的、黑白相间的、黄白相间的都有。晚上在书房,老五能听见它们在窗外打架。啧啧,可怜见的。
猫爱吃鱼,连鱼刺也不放过,吃得一干二净。肉也大受欢迎。排骨上的肉渣,能让它们啃得踪迹全无。猪蹄上的也是。大米饭、地瓜却都被剩在盘子里。老五嘟嘟囔囔,骂它们不珍惜粮食。女儿抿着嘴笑,笑罢告诉老五,猫不吃这些。老五问她,你怎么知道?女儿挂了满脸不屑,说,书上看的。
老五陡然意识到麻雀也可怜。积雪不化,草地变成白地,它们到哪儿找吃的?难怪屡屡集结到自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诉苦。
老五买了一袋小米。星期天早晨,他郑重其事,往庭院里撒小米,转身,躲到书房窗帘后面,偷窥预想中的麻雀盛宴。半晌,只等来一只,落在龙爪槐上,小脑袋一扭一扭,四下张望。他以为它很快会落到地面,可惜没有。它飞了。
老五暗笑,小样儿,集体观念还挺强。不出所料,不大会儿,又飞来五只麻雀,两只落在白玉兰上,三只落在龍爪槐上,还是小脑袋一扭一扭,四下张望。
老五分辨不出第一只麻雀在不在里边。所有的麻雀,在他看来,都是一只麻雀。
老五的满腔热忱,刹那凉到零下。他知道,它们不信任他。
老五心说,五十年前,我们给麻雀戴上“四害”的帽子,几乎赶尽杀绝,它们是不是记仇了?
小时候,老五常在雪后,学鲁迅先生的样子,用箩筐捉麻雀,它们是不是也记仇了?
整个上午,老五心里都不踏实。麻雀越聚越多,大约有三十只,都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开会,久久拿不定主意。午时过后,才有几只落下,一跳一跳。动作完全一致,都是啄两口小米,抬头,东张西望,再啄两口,再东张西望。其他麻雀,都在树枝上警戒。
老五跟麻雀之间的紧张关系,三天后才有明显缓和。麻雀少了些落地的犹豫,留在树上的哨兵也日渐稀少。有时老五站在院子里,麻雀竟叽叽喳喳驱赶他。
谁知没出半个月,情状突变,麻雀消失了。偶尔飞来几只,枝头停一瞬,又急急飞去。撒在地上的小米,也不见少。怎么回事呢?老五调查了一番,发现休闲茶座下面,藏了六只猫。不用问,它们在打麻雀的埋伏。也不知此前它们得手了没有。老五一时火起,将它们训斥一通,宣布从此断掉猫食。五只猫受了惊吓,嗖嗖从栏杆缝隙逃匿。剩下一只黑色大块头,跳上矮墙,回头,呜呜地抗议,还抬起一条前腿,冲老五打了几招猫拳。大块头两眼圆睁,每只眼睛里,都有一把愤怒的利剑。
猫跟老五打拉锯战,几天后含恨远遁。麻雀经过这一场折腾,也不再露面。老五心情抑郁,连喝两顿闷酒。好在,积雪融化,春暖花开,猫和麻雀,都不至于再饿肚子了吧。
流浪猫的日子,说不清道不明地滋润起来,个个膘肥体壮。
初夏,老五见一少女坐在花坛边上,用火腿肠喂一只黄猫。人和猫都很安静。少女时不时摸摸猫头,猫时不时舔舔少女的手背。
盛夏,老五见一少妇坐在树荫下,对躺在身边的一只花猫说,你是不是没有家了?花猫在地上打了个滚,露出纯白肚皮,前爪对着空气抓挠几下,口中喵喵,意思好像是,你说啥哩,有爱就有家。
所有的猫都不搭理老五。麻雀也不搭理他。
选自《安徽文学》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