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一只羊的老人

2024-03-02 16:16安石榴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带回家老太荒野

安石榴

深秋的时候,我想走得再远些,到完完全全的野外去采一束芦苇带回家——夏季开始,我总是从大自然那里撷取一点美带回家,而我又不想伤害市民们对美的愿望,我并不在多数市民可及的地方采集野花野草。每当我要换花瓶里的花草,就要走得更远些。到荒野去,到护卫城市的大坝结束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江坝是如何结束的。

江坝钢铁长龙一般逶迤出城,缓缓收束,一条大江便舒舒服服平卧在大地上了。这里有一条路,十分漂亮的路,无人、干净、颜色纯正。

用颜色纯正来描述一条普通的沥青路,这可能是一种奇怪的观察或偏好,我不知道,也不会深想。在我的视角下,它就是这样的。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沥青路,它们大多数都灰扑扑的。颜色本身就是美,没有差异的美,只是不要蒙上脏东西。这是颜色的真相吗?

那么我就可以说,此刻养我眼的,就是这样一条路。一条双向单车道,漆黑的路面带着一条雪白的隔离线奔向远方,它衬在东北秋季高远壮阔的湛蓝苍穹之下,两边可以淹没牛羊的茂盛荒草之中。

就在这里,我看见一只羊在昂头吃草。是的,昂头。我一秒便明白“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候,它们也必定是昂头吃草。

这只白色的母羊可能吃了很久了,它周边蒿草鲜嫩的顶尖部分只剩下光秃秃的茎秆。这时候,夕阳正浓,一丛芦苇穗发散着如淡紫色绸缎一般的光泽,轻柔地微微摇摆。它们不是羊的菜。我走进荒草中去折它们。不是经意地,看到母羊那只饱满的粉色乳房。它真美啊,还非常干净。整只羊都很干净。那洁净显然不是有人上心经管的结果,这只羊可能天性爱干净。打理和天然的分别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像路边停着的一辆微型三轮车一样,不像有人上心照顾它,但它看起来还行,没有经历太多摧残。

一个老头躺在车斗里,或者说躺在浓烈的夕阳中。我猜他紫色的脸膛就这么来的。

“你的羊?”

“对呀。”

“就一只?”

“对呀。”

“怎么只有一只?”

“对呀,就一只。”老人并不说原因。

“多养几只嘛,多养几只。现在一只羊可以卖一千块了吧?”

“两千块。”老人说。

“一只是放,十只也是放,那你一次就可以赚两万块。”我知道這样聊天很蠢,但谁也保不准不说这等蠢话呀。

“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只。”老头勾起头来,看了看几米外站在那儿等我啰唆的我的丈夫,夕阳把他弄得比真实的他高大魁梧。我是个热爱荒野又害怕荒野的人,他站在那儿,我才有胆量在野外和陌生人说话。

老头把头又落下来,枕在一个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上。

“我猜你家里还有一只猫、一条狗。”

“是。”他语气平淡。这些都是乡村家庭的日常。

“猫和狗相处得可还行?”

“见面就干。猫扇狗的嘴巴子,扇得啪啪响。”老人坐起来了,盘上腿,他很有兴趣谈这些。

我哈哈大笑。

“你的猫白天在家吗?”

“嘿,它才不,在外头野,天黑透了才回家。天暖和了,我给它留个窗缝,天冷,它就直接钻狗窝了。”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脑补两个场面:一个,猫狗战斗大戏;一个,狗子夹着尾巴委委屈屈让出地盘的情景。

那么,老人家还会有五六只鸡、三四只鸭、一只鹅——通常不会养很多鹅。这些都归老太负责。闲暇时,老太会就着簸箕搓些玉米粒撒给它们吃吃。

他们还应该有几个儿女,已经自立门户,或者在城市打工、安家。一般来说,接下来顺理成章就会聊到这些。

我那时笑得有点大,眼睛本来有点小,笑大了眼睛就给挤没了,眼前有一阵乌漆墨黑。等我睁开眼睛,见老人已经恢复了仰躺,还把小臂横放在眼睛上,嘴唇闭得紧紧的。

这是个拒绝的姿态。

看起来,老人知道接下去会聊什么,他不想聊那一部分。

选自《回族文学》

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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