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璧

2024-03-02 16:16阿英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2期
关键词:楼主师弟藏书楼

阿英

听风庐打烊前一刻,他身披风尘,挑帘而入:“只有你一人在?喊掌柜的出来,我有古籍要修复。”

学徒抬眼,眸子黑亮,被他杂糅的外乡口音逗乐:“师父深居简出,从不见人,把书留下便可。”

他愣一下,眼含挑剔,扫视学徒面前的工作台。桌案简陋,工具却排列似兵阵:浆笔、棕刷、镊子、铁锥、砑石、竹起子……几册已修好的线装书,安卧如归巢之鸟。他暗自惊叹:修旧如旧,不留痕迹,属上乘技法。

他将包裹缓放于柜面。学徒欲上手相助,被他以眼神挡回。

包裹解开,一层又一层。一本古籍,躺在二人之间。

学徒不禁轻呼:“好书啊!”罕见的明内府珍本,凤纹封面,黄绫签条。漫长岁月里,它避过了虫蠹鼠啮、水浸风化,品相近乎完美。

他戴上手套,小心翻动书页。开本宏阔,墨色饱满浓郁,卷首卷尾均钤朱印。学徒再三赞叹。及至翻到某页,学徒才猛然呆住。那页纸枯皱残破,像被踩烂的落叶,与书体仅余一绺相连。可推测出,这书曾遭外力野蛮撕扯。

学徒以目光摩挲那处伤口,不住叹息。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语音亦锐利如刀:“你说,该如何惩罚那毁书之徒?”

学徒切齿:“鞭笞火烤也不为过!”

他神色稍缓,说:“如此绝世孤本,修复所用纸张宜选用颜色、质地、厚薄相近的同时期旧纸。工艺要求也颇苛刻,先精心调出浆水,涂于纸上,待纤维疏松膨胀,再将修复纸与原纸黏合。过程看似简单,但须有补天之手、贯虱之睛。见不到你师父,我怎能放心?”

学徒嗫嚅道:“其实……我也可以。”

“你?黄口小儿!若你晓得这古书的坎坷经历,便不会出此狂言。也罢,就给你讲一讲。”

学徒方知,这部书原存于本地一座藏书楼。八年前,保定城沦陷,日本人觊觎库中古籍。他整理珍本,连夜装车运走,历经盘查、追击、抢劫。随着战火蔓延,多次转移,翻山过河,辗转数省,至南国。又沿漓江,入深山,于巨岩之腹觅得一石洞藏书。为免受潮,他斫巨木,搭支架,置书其上。每遇晴天,便搬出晾晒。日夜巡检,以防虫兽。一晃已逾八载,他由一个白面书生,变成手足粗粝的山野之人。那一洞书,安然酣眠于战火之外。某次,他出山采买,从兽口救下一女子。不久,二人成婚。日本投降后,他联系舟车,将书运回。临行时,幼子还未满月。

二人眼中不觉潮湿。

“那,这本书因何被毁?”学徒问。

他接着讲述。这批书籍当年离开保定前,曾被他的师弟拦下,说同城另一家藏书楼,日本人去“借”书,主人不允,当天,其妻便无故横死于街市。藏书楼楼主大恸,但仍不松口。

不知日本人又使出何种伎俩,第二日,那楼主竟自缢于檐下。几个门生亦蹊跷失踪,生死未卜。师弟坚称,若为护书而付出人命代价,太不值得。

时间紧迫。二人争执,互不相让。情急间,他抄起这部珍本,怒指师弟:“你忍心将这无价宝物,拱手让给鬼子糟蹋?”说罢手臂一挥,书竟脱手,像断翅的鸟,惊恐坠向地面。

师弟忙冲上前,一把抓去。一页纸瞬间被攥为一团,几乎与书体脱离。

他呆愣不动,锥心般痛。师弟却咬牙说:“我亲眼看到,那死者的幼子抱住父親悬空的腿哭泣!若能少亡一命,这一楼书,又算什么!”

学徒脸色渐渐苍白,垂泪道:“我就是那藏书楼楼主之子,后来被师父收养,传我全部技艺,与我相依为命。”

霎时,他浑身凝冻,沉默良久。

三天后,他再次来到听风庐:“能否修复?可有进展?”

学徒声音沉郁:“您上次提到的师弟,我知道是谁了。”

他叹口气:“那本书,你师父可曾看过?”

“看过……不,没看过。”

“怎讲?”

“师父净手后,轻抚封面,还未触摸内页,就突然抽泣起来,让我为他整理行装,出了趟门。”

“出门?他不会是躲我这个师兄吧?”

“师父说,他去寻纸。听风庐的各类存纸皆无法与此书匹配。”

“寻到了吗?”

“寻到了。只是这铺子,也不再是师父的了。明代合适的纸,只那一处有。人家欺他心急,用一片巴掌大的纸,换走了这间听风庐……”

他吃了一惊:“我要当面告诉师弟,这几天,我终于想通了,也不再记恨他……他就那么不想见我?”

“他无法‘见您了,他……是个盲人。”

“什么?!”

“日本人设宴,逼他交出藏书。为避免再有无辜者被害,师父连干三杯后,两手各持一箸,自戳双目,从此日日听风……”

他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师父只想问您,那批书,幸存几何?”

“那批书,已完璧返回……不止我守护的书,还有桂图的珍本善本、浙图的《四库全书》以及北平、安徽等多地藏书,均是历尽艰辛,迁徙到日寇难至之处。抗战胜利后,才陆续重归故土。”

门外石阶忽有响声,一根光滑的竹杖,探进帘来。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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