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宪歧
那年,李家沟大队进驻了工作组,组长是公社的武装部部长,姓韩。
韩部长部队出身,家在平原,没见过山。他一见山就兴奋得大叫:“嘿,真他妈棒哎!”他舌头硬,方言口音重,社员们都叫他侉部长。
工作组就俩人,一人家在附近,请了病假,就老韩一人吃住在大队。
老韩是来帮大队搞春播生产的。当时粮食紧张,为解决社员吃粮问题,山西的一位农业专家培育出了一种稳产高产的高粱新品种“晋杂五号”。
这高粱真增产,好歹一种,一亩地就打七八百斤。可它不好吃。煮熟的粥像猪血一样,苦涩咽不下去。蒸出的干粮通红,猪肝色,梆硬梆硬的,咬一口,只在舌头上打滚。更难受的是吃它屙不出屎来。牲口都不爱吃。
大队支书侯湛江的父亲有一个姓赵的朋友,在省革命委员会工作。仗着自己省里有人,老侯经常和公社耍点小聪明,有时还占点小便宜。
其实,老侯父亲跟省里那位姓赵的朋友交情不是很深。打土匪时,那人曾在侯家养伤,走后就没断过联系,经常有信来往,那信封上印着“省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字。
老侯有时就拿着大信封在老韩面前显摆说:“啥时你去省里,带上我,我领你去见我赵叔去,回来准能提拔。”
老韩摇头说:“去了也白搭,那大院谁也进不去,连人家毛你都看不着。”
说话间就春播了。
老侯趁老韩回公社,专门到各队长家布置种“晋杂五号”高粱的事。
检查播种“晋杂五号”高粱的情况時,老韩跟在老侯屁股后面,东跑一头西跑一头,到哪个小队,看社员手里拿的种子是“晋杂五号”,看他们往地里种的也是“晋杂五号”。
老韩放下心来,夸老侯:“好,侯支书果然厉害,一点劲不费,就完成了任务,明年,我还上你这儿来。”
老侯说:“恐怕明年你是来不了啦。”
老韩问:“为啥?”
老侯说:“你明年还不得当更大的官呀?”
老韩叹口气:“这地方真够呛,四边都是山,憋得慌。”
老韩挺细心。趁个大早,没用老侯领,自己跑到地里,用手扒开土,仔细找种子。扒一块,种的是“晋杂五号”,再扒一块,还是“晋杂五号”。他笑了,是那种很舒心的笑。
春播结束,临回公社那天,老侯把老韩请到家里。
老韩说:“行啦,我的任务完成了。可惜,没能帮大队干点什么。”
老侯说:“今儿咱不谈工作,咱喝酒,喝酒。”
老韩的脸有些发红:“哎,说实话,那高粱不好吃,我一进村,就肚子难受哇。”
老侯赶紧说:“咱喝酒,喝酒,不说那事。”
老韩却偏要说:“侯支书,我……我心里明白,你也不愿种啊。咱俩好歹是个头儿,没办法,听上边的,不犯错误。”
老侯端起一盅酒:“来,哥儿俩干一个!”
结果,老韩喝得多了一点点,老侯让一队队长套上大马车,连夜把老韩送回了公社。
这年秋天,是一个金灿灿的秋天。社员高兴,大队高兴,公社里更高兴。
因为,社员有吃的,大队有功可报,公社书记又有往上邀功汇报的数字啦。
公社书记亲率粮食产量评估小组到各队评估。
工作组特别细致,一块地一块地地计算、估量,而且尽量往高估。
产量越高,成绩越大,公社书记的脸上越有光。
老韩也是评估小组的成员,每到一个队,他都在心里与李家沟大队做比较。公社八个大队,目前已通过六个,哪个也不如李家沟好。最起码的,他们种的“晋杂五号”高粱的产量都不如李家沟的高。
李家沟大队是最后一个接受评估的。
那天,秋阳很灿烂地照耀着李家沟的一草一木,秋风很有力地吹荡着李家沟的金色田野。大家兴致勃勃地来到李家沟大队。因为按不成文的规矩,最后一个大队评估完后,该大队要留全体人员吃饭,惯例是大米干饭、粉条炖猪肉,外加一块大豆腐。所以大家都很高兴,一路上说说笑笑。
可一进地里,大家都傻了眼啦。
公社书记铁青着脸,指着眼前的庄稼问老韩:“咋回事?”
老韩呆了,问老侯:“咋回事?”
老侯笑了笑:“这是我的发明创造,高粱和玉米套种,多打粮的。”
原来,李家沟大队的每块地里,两头种的都是“晋杂五号”,而地中间种的都是玉米。高粱染红了穗,玉米白了皮。
公社书记狠狠瞪了老韩一眼:“回去咱再算账!”
中午吃饭时,大家都闷头拿大米饭、粉条炖肉出气,不一会儿就造光了。弄得李家沟大队的干部连饭都没吃上。
老韩眼瞅着别人吃,连筷子都没动。
老侯也一口没吃,他就瞅着老韩出神,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没几天,公社让老侯去开会。会上,传达了县委组织部的文件,免去了老韩的职务。公社书记宣布了对老侯的处分:写出深刻检查,在公社参加学习班半个月。
那天晚上,老韩在办公室弄了俩罐头,又在伙房炒了俩菜,把老侯找来,两人你一盅我一盅,又说又喝。
老侯比老韩喝得多,话也多:“对不起啦,连累你把官也丢了。”
老韩说:“咱不说这个,喝酒,喝酒。”
老韩还说:“不当官,也不操心,无所谓。”
老侯说:“你是好人,跟老百姓一个心眼。”
老侯还说:“等哪天,咱俩去省城,把那官再要回来。”
老韩笑了:“要啥?不要啦!来,喝酒。”
这回老侯真喝多了,和老韩睡在一张床上。
又过半年,老韩就调回了平原老家。
选自《广西文学》
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