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芳
这黏稠炙热的风,如同泥浆一样漫过脸颊,让人焦躁不安。这风一直吹啊吹,也许是从几千年前吹到现在,也许是从太平洋吹到这里。反正,它就一直吹,不管不顾地吹。
我是最后一次站在这座桥上,站在大河之上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另一个陌生的城市了。我流连了三年的大河,我吹了三年的风,我熟悉、不熟悉的朋友,就要再见了。
对,我就是那个无数次被当成要跳河自杀的人。我是大河的观察者,是学心理学的硕士研究生。在这里,我看到了、听到了、猜到了无数人的秘密。
我就是仲某亥。
三年来,我很少说自己的故事,要离开了,就认认真真地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吧。有没有人听不重要,我想,这条大河会听,这河上的风会听,我熟悉了它们,它们也熟悉了我,携带着积攒过多的秘密离开,太累了,会让我行动困难。
我来自农村,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就像冬天河面上飞来的白天鹅一样,高昂着头,抱着荣格的《红书》在校园里招摇,张口荣格,闭口弗洛伊德。天知道,那本书我到现在也没看完。
后来,在导师的引导下,我来到这里。我慢慢地喜欢上了这里,确切地说,是喜欢上这里的人,形形色色、喜怒哀乐,他们远比那本书更让我着迷。
如同河边呆立的被叫作长脖老等的苍鹭,我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旁观视角,尽量客观冷静地打量和了解来到这里的人,找出他们行为轨迹背后的故事或者其他。
可是,三年了,谁又关心过我这只长脖老等呢?
我等来了父亲田地里收入越来越少的忧伤,等来了母亲眼瞅着我和弟弟要成家的哀叹,等来了弟弟田小被厂里裁员的消息,等来了女朋友左某癸的消失不见……
之前,导师为我推荐过工作。那是在完成关于未成年人心理问题调查的市级社科项目之前,导师说有一家规模挺大的咨询机构,待遇还不错,论文答辩通过就可以提前去上班。
我高兴极了,立刻给家里打电话,说田小不用着急出去了,可以留在家里慢慢相亲,先解决婚姻问题,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领工资了,家里的日常开销由我来承担。
我全身心投入项目中,很快就完成了成果申报。虽然成果属于导师,但这无所谓。导师又申报了一个省级项目,他说,还有一些时间,让我再带一带师弟师妹们。
就这样,我再次全身心投入项目中,直到项目走上正轨。
可是,那家咨询机构从没有联系过我,当我打电话询问时,他们说,暂时不需要人。
决定命运的,有时只需要一分钟、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不知所措。那天,我在桥上站了很长时间。盯着硕大的太阳,看着它在河面上投下一条炫目的光带,看着它隐入山峦,看着黄昏慢慢降临,昼与夜完成交接。
我这才懂得了那些徘徊的、犹豫的人。当然,还是这条大河,这河上的风,解救了我。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必须重新规划。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工作。考公务员、考事业编,这是最便捷也最难走的路。我开始在网上查找资料,各种信息铺天盖地,让我无所适从。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入实质性准备的时候才发现,国考、省考的报名时间已过,事业单位招聘还未开始。可什么事业单位会招聘心理学专业呢?
百无一用。我不断地嘲笑自己,又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就像那个励志的齐某丙一样。
田小问我,你什么时候上班啊?我回答,快了。他说,找个合适的工作太难了。我说,大家都难。他相亲也不顺利,见了几个女孩后,不是对方要求过高,就是压根没到提要求那一步就没了下文。
我不敢给家里打电话,只能和父母发微信消息聊几句,我怕父母知道了我的实际情况会更加忧伤。
毕业时间一天天逼近。我去找导师,导师正在忙那个省级项目,我手头的工作已经逐步移交给了师弟师妹们。导师说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但会帮我留意。我试着在网上投简历,最后都石沉大海。
怎么办?没有人给我答案。在看不到边的泥潭里,我感觉有一只手一直在拉着我,往下沉,往下沉。
突然刷到齐某丙的朋友圈,我已经很久没关注过他了。他发了几张自拍照,定位在长沙,每一张都是喜气洋洋。
我想问他,怎么跑长沙去了,还卖挖掘机吗?犹豫了半天,还是没问。我翻着他的朋友圈,慢慢找到了他的轨迹。从郑州到西安到武汉又到长沙,销售、帮厨、保洁、服务员、理发店洗头工,他什么职业都做过,现在在送外卖。
他的朋友圈,真的给我打气了。如果找不到一匹光鲜亮丽的白马让我纵横驰骋,那就先找一匹瘦驴出发吧!没有瘦驴,就骑自行车,或者步行,总得向前走着吧。
我决定去远方打拼。卸下背负的一切,我才发现事情反而很简单。
终于要离开了,所有的故事都暂时结个尾吧,让它们随风飘散吧,也许从此消失,也许在他乡再見。
大河还在奔腾,河上总会有风,风中总会有故事,你的、我的、他的……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