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日,孙绍东犯愁,去新疆?还是西藏呢?
三十年前,孙绍东就做旅行梦。
他幻想着悠闲地开着车,老婆一扫以往的仓促,窝在副驾上,懒洋洋地说:“这次可圆我的梦了,结婚这些年,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与你待在一起过。”车慢慢行驶,一路看尽风光。二人走到哪,吃到哪,住到哪,说到哪,把不能让儿女听到的话一路说完。
他觉得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惬意。
三十年后,老婆变成了老伴,他的梦始终没有圆。更糟糕的是,一个瘤子竟然把她送到南北坑。孙绍东的梦破灭了,天天像是丢了魂。
女儿说:“爸,要不你出去走走吧,辛苦大半生了。”
儿子也说:“爸,我给你订团,去云南,那儿四季如春。”
儿女的话,他听了一半,另一半在心里憋着呢。
孙绍东应付着儿女,瞒着他们去考了驾照,又去二手车场相房车。他连跑三家才相中一辆适合自己的车。他说的适合有三,价格适合,车型适合,车况也得适合,不然,撂到路上,那可糗大了。
孙绍东缴了预付款后,离他的计划又近一大步,他哼着歌儿乐悠悠回到家。而后,做碗鸡蛋面,又放了香油、葱花、香菜。这些都是老伴生前叮嘱他的,说做饭不要迁就,色香味必须俱全。他边吃边对着老伴的遗像笑,好似快要载着她出门。
他想着老伴一生也亏,她哪儿出过远门呢,最远的也就是去省城检查病。小车在高速上跑,她的眼睛没离开过车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直问,这是哪儿,那是哪儿。他现在想想都心酸。到了省城,她一脚跌进省城的群楼之间,搭搭手看这儿,看那儿。哪儿都与她不搭界,小心翼翼地走在红男绿女的人群里。他破天荒拉起她的手,唯恐丢失。
儿子在一边讥笑,“爸,老了老了,知道浪漫了。”他真想一巴掌扇过去,狗日的瞎眼,看不到妈妈是怎么活的。但他还是搂住了,只是对着他淡淡一笑。老伴没有挣脱他,反而紧紧握着。几十年来,二人从来没有在众目睽睽下拉过手。她也许知道,这是最后的浪漫。
来省城之前,老伴腹痛得直冒汗,但她还是吵吵着“不碍事,不碍事,忍忍就过去了。”他也觉得没事,不想打扰孩子们,更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孩子自有孩子的罪,为了生活,天天忙得脚不连地,吃口熱乎饭都是奢侈的。他常常想,人,生下来就是受罪的,受吧,受吧,进了棺材就到头了。老伴的病越来越严重,夜里止不住呻吟。他才知道老伴撑不了了,这个坚强的女人真得了厉害的病了。他不得不一一通知孩子。谁知,这帮王八犊子,竟然训斥他为啥不早打电话。老伴说,“不怪恁爸,是俺不让打,俺觉得没事,不想叨扰你们。”
孙绍东现在想想,总觉得对不起老伴。这些年来,从没有顺过她的意,也从来不在意她的存在。老伴说什么,他只是“嗯嗯”,“嗯嗯”久了,老伴也无话了。
现在,她走了,孙绍东反而觉得她的存在是不可缺少的。难道,这就是人吗?贱啊,太贱了。拥有时不在乎,失去了反而在乎起来。孩子提议让他出去旅行的时候,他反感,原因是即使出去,也要带着老伴。这些心思,怎么向孩子说明呢。孩子会说他傻了,病了。这样,他即使出门,孩子也会不放心的。唉,妈的,不管不顾了。临死前,必须按照自己的心思活一次。
车场打电话通知孙绍东提车,说已经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装修完毕,完全达到提车要求了。他有点小兴奋,拿起老伴的遗像亲了一口,说:“老婆子,等着我,一定带你去旅行一次。”
他骑着小电车来到车场,服务人员把他带到一辆乳白色的车前,崭新的喷漆,亮亮的,映射着他的眼睛。车虽不大,但配置到位。厨房,卫生间都有,一张床可以折叠,节省空间。他拍拍车身,钻进驾驶室,服务人员递过钥匙,他接过,插入方向盘下的锁孔里,扭动,发动机瞬间启动,那“嘶嘶”的声音,他很满意。多年的驾驶经验,他分得清发动机好歹。他踏下离合,挂挡,起步,刹车,一系列下来,车的各种机能他都满意。这车,绝对不会把他撂在路上。他熄火后,拍下方向盘,满意地下车。
孙绍东付完尾款,没有把车提回家。他先给儿子打电话,说自从他母亲去世后,一家人还没有在一起聚聚,今晚,他想请大伙儿在一起吃顿饭。儿子迟疑片刻,忽而笑了,“爸,不年不节的,怎么想起聚会了。”
孙绍东说:“咋,一起吃顿饭,还捡日子吗?要说捡日子,恁妈该过百天了,这个理由合适吧。”
儿子不再笑,连说:“聚,聚。”
孙绍东又用同样的理由给女儿也打了电话,女儿说,“爸,想吃好的,我来做,不去饭店花那份钱。”
孙绍东说:“不用你们花钱,我请。”
女儿说:“谁出钱都是咱家的。”
孙绍东急了,说:“这闺女,拗啥,花钱买气氛呢。”
女儿听父亲急了,“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咋,不信恁闺女的手艺吗,不比饭店大厨差,是不想让你花那份冤枉钱。”
两天后,孙绍东连同老婆的遗像一起消失了。
具体什么时候出的门,什么时候还见到过他,谁也不知道。儿女们寻遍所有他去的地方,打遍所有亲戚的电话,也得不到一点信息。
儿子说:“姐,报警吧。”
女儿说:“不够丢人的,报什么警啊。”
儿子说:“老爷子请咱们吃饭的时候,就是预兆,咱们咋都看不出来啊。”
女儿说 :“都怪我,老爷子不是浪漫的人,这样的反常,我该看出来啊,唉,老了,老了,不让人省心了,他能去哪里呢?”
儿子忽而笑了,说:“姐,咱爸是不是偷偷会情人去了。”
女儿踢了儿子一脚,说:“胡说八道,咱爸不是那样的人。”
儿子说:“那可不一定,咱爸走南闯北,能是省油的灯?”
女儿不言语了,她清楚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外面下着大雪,天像塌下来一般。父亲从外面归来,雪像个魔术师,把他变成个雪人。他把一个大包递给母亲后,出外抖落雪了。母亲把大包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有猪头肉,奶糖,瓜子之类的。她喜滋滋地接过母亲给的奶糖,剥开,品着奶香去看电视。母亲张罗饭菜,与抖落完雪的父亲拉呱。两人从喜乐到战斗就是在女人的细腻中开始的。不一会儿,二人拌起嘴,父亲放下筷子,想抓挠母亲,谁知母亲骂父亲不要脸,竟然破天荒打了父亲一个耳光。结果是,父亲狠狠打了母亲,砸了桌子,摔了椅子,离家出走。母亲傻了,不哭,不闹,呆呆地站在门口,大喊,“别走,下这么大的雪,你能去哪里,都怪我,行吗?”父亲不再理会母亲,依然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父亲走后,母亲蹲在门口,喃喃地说,“我真贱,真贱啊,明明知道惹不过他,为啥偏偏要惹呢,贱啊,贱啊。”她不停扇起自己的脸,最后,号啕大哭起来。
二
孙绍东青年时当过兵,有文化。新兵训练后,他被分到汽车连学驾驶员。这应了他的意,按照他的话是梦想成真。在村里的时候,常摸拖拉机。他喜欢那种风一样的感觉。开拖拉机的时候,他把柴油机踩得冒黑烟,烧了瓦。为此,村长取消了他的拖拉机驾驶员资格。人家开,他远远眼馋地看,心痒得像猫抓一般。
圆梦后的他,专心学驾驶员技术。经过几个月的培训,果真不负自己的努力,从有师傅跟着,到能独立出勤。他说,西藏那条线,闭着眼睛也能摸回来。
可这次不同了,原来是出勤,现在是带着老婆出游。开始他想不到有什么不同,最后想是心情不同。总之,有一样是相同的,还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当然,几十年前的话语内容,与现在的话语内容也不会相同。几十年啊,几十年的日子里,他经历的事有的打死也想不起来,有的却像刚才发生的一样。时间像个魔术师,几十年的时间,把他的一切都变化了。
他记得第一次征兵,村里与他同龄的都去应征。当兵光荣,他也偷偷去报名,人家嫌他身材矮。别的人身材矮,只差一点,好赖能将就。他呢,跳一下还摸不到头顶上的尺码。征兵的说,谁放你进来的,这不胡闹吗。他被撵出来后,对着门口喊,明年我还来。征兵的说,好,我等着你,你回家多吃点面头。他回到家里,提着刀,跑到野地里,砍一棵小榆树,“呼哧呼哧”一口气把树上的枝杈削去,双手一握,不粗不细。他扛着光溜溜的小树回家,找两根麻绳,走到南墙边的姊妹树边,一边一头,把小树捆在姊妹树身上。此后,天天拉伸。他爹问,你咋了,天天这样,是不是魔怔了。他不回答,还是天天这样。他爹偷偷把小树砍断了。第二天,他又捆上一根。大半年后,他果真长高很多。
第二次征兵,巧了,来的还是那个人。他看着他笑了,说真吃面头了,一下子蹿出这么多。这次,经过种种检查,他入了伍。
车刚行出市区,他突然有种偷跑的感觉。他能想象儿女在家里着急的样子,肯定像失去老马的小马一样,四处乱找。
他想来想去,还是给他们打了个电话。跟自己的儿女有啥过不去的,幾十年的光景都给他们了,这会儿,让他们着急,有意思吗?他打通儿子的电话,把事情告诉儿子。儿子说:“爸,这么自私啊,不为我们着想吗?”谁知女儿在旁边说:“爸,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我们就差报警了。”
听着儿子女儿的训斥,他只好说:“没事的,没事的,带恁妈出去走走,过几天就回来了。”女儿说,“爸,你停住吧,我们开车去接你,别再向前跑了。”他急了,说:“别来啊,来了,也找不到我。”女儿在电话里一直训斥,他索性把电话撂在驾驶台上。最后,女儿说:“爸,这样吧,你每天向我们报平安。”他笑了,说:“以后别像恁妈一样天天唠叨个没完没了。”
他选择去新疆。老了,不能去西藏了,万一出现高反咋办。那样就罪过大了,自己受罪不说,也让孩子受罪。再说,万一就这样走了,孩子一生都会活在忏悔中。他想到这里,连呸几下。老伴骂他,死老头子,刚出门就想不着边的事。老伴第一次骂他死老头子的时候,他不习惯,问,我老了吗?老伴摸摸他的头发,说,自己没谱啊,头发像霜打了一般,难道还年轻吗?他叹气,说,没想到一个被你相中的美少年,一晃就这样了。老伴笑了,还美少年呢,不是你当时穿一身军装,俺还瞧不上,个子低得像三寸钉,眼睛小得眯成线。
去新疆不会有高反,他在手机里规划了出行路线。先走高速,进入甘肃。郑州到甘肃这条线,他走过。入甘肃下高速,去天水,嘉峪关,月牙泉,敦煌。再到哈密,火焰山,到乌鲁木齐后,去天池,喀纳斯。
三
孙绍东开着车,一路走连霍高速向天水驶去。
天水,是他下高速的第一选择。入了天水,去看看伏羲庙,麦积山。他想着到伏羲庙里拜祖,保佑老伴在那边不再受苦难,也保佑孩子们顺风顺水。这些都是他在手机上搜出来的,功课做足,到了地方不发愁。他还下载了导航,有了导航不会迷路。年轻时候在戈壁上开车,靠记性,靠指南针。导航多方便啊,一搜,能把你准确无误送到地方。一路的树木,电线杆都向他的后面倒去,太畅快了,自从退休后的十几年,他从未感受过。退休后,他不想再摸车,摸了半生,觉得没意思了。人也是如此,他与老伴过了大半生,好似左右摸右手,也是没意思。
什么才是有意思呢?比如,同院的老李,退休后一本正经地学书法。开始,他讥笑他,说:“老李,玩大半生车了,怎么一下子做起文化人的事了?”老李摆摆手,悄悄把他拉到楼梯下,说:“别提了,都是儿媳妇怂恿死老婆子。人家娘俩一唱一和在我面前表演几天,最后,我才明白他们嫌我去打麻将了。说某某在打麻将的时候,忽然晕厥,在场那么多人看着他一点点死去。儿媳说,爸,别打了,不如报个书法班,多好呢,可以陶冶情操,还可以天天陪着俺妈。老伴也说,你天天吃过饭,我碗都没刷好,你就出溜了,大半夜还见不到人,啥意思呢。”
再比如,原来的张队长,他可好,不打麻将,不玩牌。每天早上出门,中午回来,傍晚出门,深夜回来。一家人感到奇怪,这是干啥去了?老伴憋不住问:“这些日子比上班时还守点,干啥去了?”他伸伸胳膊,又踢踢腿,展现一下一米八的瘦个子,展现完了,穿上外罩,骑着电车走了。老伴气,对着他的背影骂:“瘦得像劈柴了,没哪个狐狸精要你。”老张事发,就坏在手机上。他恨恨地骂,不知道哪个孙子发到抖音了。事出来后,都说他老来俏,这下出名了,成了网红。儿子儿媳躲着人走,老伴搬到闺女家住。
孙绍东退休后,也是没意思,整天抱着手机不出门。他不是不想出门,有前面二位的辙,再惹来是非不划算。那二位单想着还有家垫底的呢。老伴说死老头子,别天天抱着手机了,身体不是人家的。他说手机有意思,抱着手机能知天下事。几天后,老伴又劝,死老头子,别抱手机了,待着没事就去看孙子。他白她一眼说不去,儿媳妇不是怕给她把孩子带坏了吗。礼拜天,孙子来了,跑到他面前,说,爷爷,把你的手机送给我吧,老师让在手机上做题。他说乖孙子,爷爷给你买新的。孙子执拗地说不要新的,就要你这个。他一下子明白咋回事了,看了老伴一眼,她正狡黠地看着他笑。
孙绍东不敢在高速上撒欢。安全必须第一,他也不敢跑得太慢,怕后面的车嫌弃他像乌龟爬的一般。不紧不慢,百公里每小时,可以抽根烟,还可以听听歌曲。抽烟的时候,他怕熏到老伴,落下一点窗户,那烟气都被外面的风吸走。因抽烟,他与老伴从年轻时候,一直战斗到几个月前。
刚结婚那阵子,他转业回到县里,在一个车队当驾驶员。跑短途,每天早上去上班,下班有早有晚。回到家里,靠在椅子上装大爷,抽烟,喝茶。老婆忙活着给他做饭,问他吃啥?他跷着二郎腿,说做啥吃啥。又问到底吃啥?他还是那句话。老婆说好吧,你吃烟吧。她说完,就去了卧室,关了门。孙绍东收起腿,站起来去推卧室门。谁知道门被锁死了,他敲,问咋了,没招惹你啊。没人回答,他又说这是咋了,与谁赌气呢?还是不理他。他连连敲门,甚至想用脚踹开。他想抬脚的时刻,门开了。他的脚在半空中停下,老婆笑了,说你踢啊,踢吧,我看着你踢。他尴尬地抱住老婆。被她一下子推开,说轻点,不要这么莽撞。他停下动作,问咋了?老婆说,家里要添人了,以后戒烟吧。他激动得连连答应,戒,戒,一定戒!他果真戒了。到单位里,谁递他都不接,调皮的故意在他面前抽,馋他。他说,我钢铁般的意志,不是你们所能击垮的。他戒烟一直戒到孩子一岁后,被车队分配跑长途,夜路多,又把烟拾起来了。老婆说,狗改不了吃屎。他想发怒,脸色变化的时候,老婆把孩子塞到他怀里。他的怒火一下子消解。
四
到天水后,高速路口堵成长龙。孙绍东下了车,先舒展一下四肢,又扶着车揉揉腰。常年开车,他落下腰突的毛病。这病时好时坏,医生也没办法,给他开些药,说痛的时候,吃点能缓解。老伴也找了很多单方,热敷,按摩,中药,都不起什么大效果。他说不治了,带到棺材里算了。
车一直堵了个把小时,他才获得扫码缴费通过的权利。进入312国道,紧绷的心,才松弛下来。国道毕竟没有高速刺激,想赶时间,速度高点,可也高不到哪儿,处处限行。出来就是玩,开那么快干啥。路上遇到几辆房车,估摸也是来旅游的,他想搭伴。那些车似乎懂他,“嗖”一声,超出去很远,他看看尾部的车型,乖乖,都比他的车好。想追,没门。他对老伴说:“咱们还是慢慢看风景吧,有你陪着,不寂寞。”阳光透过车窗,照在黑白像上,老伴抿着嘴笑。
老伴的这张像还是十年前拍的,孩子结婚,拍全家福时,老伴说咱俩没有一张正儿八经的结婚照,要不,咱们趁着也拍一张。他说咋没有,结婚时候不是拍了吗。老伴说是拍了,记得你戴着绿军帽,我还围着红纱巾呢,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黑白照早黄巴巴没影了。他说,你照一张吧,让摄影师给你拍个艺术点的。二人一来二去地拉,闺女忍不住,说,爸,就遂了俺妈的心愿,拍张呗。他说让你妈一个人拍吧,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拍哪门子结婚照呢。老伴噘着嘴,说他死蛤蟆能说出尿来,拍张照片与杀他一样,还说他像驴一样倔。老伴的比喻惹得新媳妇捂嘴笑。儿子说,爸,要不一人一张。
就这样,他们俩一人一张。谁知道竟然成了老伴的遗照,在老伴仅有的几张照片里,挑来挑去,还数这张拍得好。他叹口气,说不定几年后,自己的那张,孩子也会拿来当遗像。能活几年,谁能说得清呢。趁活着,就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吧,省得走了留遗憾。老伴是带着痛苦走的,无福之人啊,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什么孽了,会得这么个痛苦的病。要是脑出血,或者心脏病,那样一下走了,无痛苦多好。孙绍东想起院子里的车队会计,不知道祖先给他积了啥福,几分钟就断了脉象。他老伴说,看着电视,他把头慢慢靠在她怀里,喊他,就没了应声。他儿子喊来救护车,医生翻翻他的眼皮,又摸摸脉,说,准备后事吧。他就这样给一生画上了句号。生前,二人在一起聊天,会计学问大,懂得多。会计说,人生就是一次旅行,途中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有的默默无闻,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富贵一生,有的贫困一生。到了终点,都是一具骷髅。他笑会计,说不到七十呢,怎么这样伤感。会计说,不是伤感,人生就是这样。他想想也对,便不作声了。
临近傍晚,晚霞烧红了天。他不稀罕这些,总感觉有点落寞。他把车停在临时停车区,下了车,站在车前,静静地让夕阳染红他。他此刻最想这样观赏着夕阳即将落下的景象,鱼鳞纹状的云,一片比一片红,似乎着了火一般。把他烧得火辣辣的,眼睛湿润了,鼻涕想沖破鼻孔涌出来。自从老伴走后,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女人啊,一下子把他掏空了。
许久,他回车上拿根烟,准备点上,一辆SUV从远处驶来,打着转向,慢慢靠近他的车边。SUV停好后,门开,下来个戴着白色旅游帽的人。孙绍东不再看,点着烟。那人下车后,伸展一下,踢踢腿,走到孙绍东身后。
“大哥,歇着呢。”
孙绍东回头,才发现是个女人。他应道:“这夕阳多美。”
女人附和,“真美。”
女人又说:“大哥,能不能回车里坐会儿?”
孙绍东一愣,继而,又明白了。他扔掉烟,回到车上,放下车座,刚要闭目,才想起没有给孩子们报平安呢。他给儿子打通了电话,说到了天水,在看夕阳呢。儿子在电话里心不在焉地应着,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哭,问儿子谁哭呢。儿子支支吾吾地说:“没人哭,你听错了。”他的心一下子似乎被手拽着,又问儿子,“是不是生气了?”儿子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好好的,与谁生气呢。”他没再追问,就说别挂念,好着呢。
孙绍东挂了电话,心一直揪着。他最怕孩子们生气,虽说夫妻之间没有不吵闹的,但他总不是滋味。闺女有段时间闹离婚,差点要他半截命。过日子谁不想顺风顺水的,他与老伴的日子说不上很顺,也没有像现在的孩子,把离婚放在嘴边,多伤人啊。
他训闺女,说:“女婿够好了,你还想怎样?”
闺女噘着嘴,白他一眼,说:“想要自由。”
“自由,自由,什么是自由,都是吃饱撑的,有吃喝了,有钱花了,日子好了,要什么自由,饿你三天,看你还要自由吗。”他怒了,声音激动起来。
闺女也大声反驳,“你别把用在俺妈身上那套,在我身上使,俺妈对你一顺百顺,那是她爱你。”
“他不爱你吗?你家婆婆,婆爹不爱你吗?你去上班,孩子谁看的,你回家做过几次饭?你身上穿的,用的,有几件不是他给你买的?是谁天天回来夸,他对我真好,啥都舍得。我看你啥也不是,就是电视剧看多了,被带坏了。”
孙绍东的一连串追问,把女儿问得一下子愣住,她倒在沙发上想了好久,此后,没再提离婚二字。
他刚想给女儿也打个电话,那女人回来了,站在车窗外敲窗户。他放下车窗,女人探头,说:“真对不起,耽误你看夕阳了。”他说:“没事。”
女人没有立刻走的意思,靠在他的车上,与孙绍东闲聊。她问孙绍东哪儿人,干啥的。孙绍东一一回答。而后,又反问女人。她叹口气,看看即将落下的夕阳,说:“与太阳一样,也是快要落山了。”孙绍东说,“你没多大年龄,咋这么伤感呢?”女人来了兴致,脱掉旅游帽,把脸朝向孙绍东,说:“大哥,你看我多大?”孙绍东这才真正注视她,白皙的脸,还是没逃过岁月侵袭,一颗黑痣嵌在左眼上的眉间。她的发型竟然与老伴一样。他扫一眼副驾上的老伴,她还在抿嘴笑,似乎笑他见了女人就不着调了。他忙收起目光,折回头,对女人说,“五十左右吧。”
女人“咯咯”笑起来,说:“大哥,啥眼神啊,我今年六十三了,退休几年了。”孙绍东自嘲,说:“我眼神不好,不会看年龄。”他说着又扫一下副驾上的老伴。
女人也发现了副驾上的遗像,惊呼,“你咋带个照片呢?”她说着转身去了副驾方向,拉开车门,问,“大哥,这是谁的照片?”孙绍东拿起来,擦擦上面的尘,说,“我老伴的。”
女人问,“我可以看看吗?”
孙绍东递给了她。
女人看了一下,“嫂子长这么漂亮,发型还与我一样呢,我特别喜欢这个发型,为这个发型,老宋与我吵几次,他不喜欢,还说出很多理由,什么土气,像个村妇,我才不管呢,他想咋说咋说,我自己喜欢就行,最终,还是剪了这个发型,妥,现在他说不上我了,我也彻底自由了,自由没三个月,才知道什么是落寞,什么是空虚无聊,只要他还活着,我宁愿不要自由,宁愿让他天天在我耳边聒噪,这不,在家闷死了,我觉得再闷下去,会得场大病死掉,才跑出来散心。”
孙绍东默默听完她的诉说,连说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了。女人摆摆手,擦一下眼角,说:“没事的,我好像得了忧郁症,见谁都想诉诉,别介意我的失态。”孙绍东从驾驶台上抽出一张纸递给了她。女人没有接,连说,谢谢。
二人在尴尬中度过几分钟。孙绍东问:“马上就要天黑了,你是找个地方住下,还是继续赶路?”
女人说:“不知道呢。”
五
孙绍东怎么也想不到,会答应女人住下来,并且还让她住在自己的房车内。他却窝屈在女人的SUV里。这事要传到大院里,会上头条的,孩子们的脸面往哪儿搁。他倒在车尾的铺上,想起那次风雪夜里的战斗。老婆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他与一个女司机交好,就与他战起来。他生气的是,夫妻二人失去了信任,别人说几句,她就听,简直无脑。他是帮过那个女司机,她实在可怜,丈夫肾衰竭去世,自己带俩孩子无依无靠,养父养母早早走了,婆家人没了儿子,也不管她。再说,帮助她的也不只他一个,车队里好几个人都帮助过她,不过说真的,属他帮的多些,毕竟在一个班组。也不知道哪个乱嚼舌根的胡说,传到老婆的耳朵里,引起一场大战。现在可好,又弄个这。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决定,天亮就走,不再与她同行。
孙绍东刚要睡着,有人拍车窗。他折身起来,问,“谁啊?”
外面传来女人的声音,“睡不着,不如说说话。”
孙绍东说:“明天起早赶路呢,早点睡吧。”
女人说:“起来聊聊吧,聊困了再睡。”
孙绍东说:“外面凉,还是早些睡吧。”
女人不说话了,站在车外,许久不肯离去。孙绍东只好起来,二人坐进他的车内,一个坐正驾,一个坐副驾。女人说:“大哥,还有烟吗?”孙绍东掏出一根递给她,自己也点一根。
女人抽了几口,問:“大哥,你怎么带着嫂子的照片啊,嫂子呢?”
孙绍东轻轻说,“不在了。”
女人不说话了。两点烟火,在驾驶室里,一亮一灭。许久,女人长叹口气,说,“人生就是一次旅行,途中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有的默默无闻,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富贵一生,有的贫困一生。
孙绍东听她与车队里的会计说同样的话,开始怀疑这句话是不是哪个名人说的,他读书少,不知道出自谁口。孙绍东不知道怎么接,又递给女人一根烟。女人接过,说:“没想到会遇到你这个同行人,也是一种缘分。”孙绍东说:“是,我也没想到,本来是带着老伴出来看看,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女人淡淡地说,“大哥,你是个好人,女人的一生也不易,很多男人抱怨苦,累,其实女人也是这样,只是不说罢了。”
女人又续上烟,接着说:“比如我吧,与老宋呛了大半生。退休后,我想,都老了,不能再呛了,可是人家竟然不给我机会了,说要找自由,说我压制他大半生,现在不伺候了,还说原来为孩子,现在孩子大了结婚了,他没有压力了,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孙绍东默不作声,摆弄着打火机,听女人诉说。此刻,他毫无睡意,不知道这女人想干啥。
女人狠狠抽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老宋与那女人在跳广场舞的时候遇到的,按照老宋的说法是,他看到那女人就心跳,似乎找到了同频人。我也偷偷去看了一次那女人,没有发现哪儿比我好看。我去偷看的时候,老宋在搂着她的腰跳舞,那姿态近似暧昧,当时我的血压飙升,想过去扇他们,撕烂他们,可是,我没那样做,得保持一个女人的尊严与素质。回家后,我选择离婚,但心有不甘。打死我也想不到平时那么唯唯诺诺的男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我自认为吃透了他,在我的手里,到他进棺材那天,也不会翻起风浪。对,他就是那种三脚也踢不出屁的人,就是一顶破毡帽,在单位里随便一个人都敢对他呼三喝四的,在领导面前更不敢放个屁。他惹了麻烦都是我去平息,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我身后。你想,一个男人竟然让女人保护,还是男人吗?就这,我都能想开,既然嫁给他,就这样过吧。我妈说这样踏实的男人,让你心安。我爸也说嫁给谁都是一生,他虽然懦弱点,但知道孝顺,你想不到的事,他都来家做了,我生病的时候,他日夜陪护,擦屎刮尿的,一个女婿能做到这份上,少有,以后在他面前别那么强势。我有一阵子听爸的话,不那么强势了,与他说话尽量和风细雨。可是他竟然问我是不是病了,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可笑吧。”
孙绍东听着女人诉说,想起自己平时的点滴,从来没有探过女人的心,他的念头就是挣钱养家。男人能挣到钱来,对家就是最大的贡献。他走神的时刻,女人说:“大哥,还想听吗?”他装作打呵欠,问,“你不困吗?”女人愠怒,说:“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呢。”孙绍东笑了,“男人都一个德行,还有其他的吗?”女人说:“不想听就睡吧,反正明天就永远不会见面了,就当你是一个过客。”孙绍东说:“本来就是一个过客啊,好比,我在路上开车,你想趁一段路程一样,你到了要去的地方,下了车,我走了,就永远不会再见的。”
女人许久没有再说话,她靠在椅子上闭一会儿眼,淡淡地说:“大哥,要不休息吧。”
孙绍东一下子好似被解开了绳索,他下了车,走向SUV,古老的星空里繁星点点,夜不再那么漆黑。
作者简介:魏新永,作品见于《奔流》《牡丹》《雪莲》《四川文学》《唐山文学》《中国旅游报》《河南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