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的火车

2024-02-28 00:00:00孙胜
鸭绿江 2024年11期
关键词:大车机车火车

陈大车面对近在咫尺的钢厂伤心欲绝。原来的铁刺线围挡换成了金属栏杆金属网。在立柱中间镶嵌的金属铭牌上雕刻着厂徽,标示其属地。冰冷和无情把他隔绝了。陈大车坚决要进厂区,他要穿过扇形机库看一眼待发的黑黝黝的机车群,要穿过检修厂房闻一闻硫酸味儿和油腻味儿的烟火气,要穿过机加车间听吱啦惨叫的刀具切削声,更想蹲在旧车场上望着茅草丛里酣睡的旧机车们,抚摸锈迹斑驳的暗红色铁皮。反正他得来,和老伙计们共享秋日的下晌,体验风和阳光啃咬在它们身上的痛处。他与那些退休工人不同,没有闲心去公园消磨时光,根本不习惯鸟的啼鸣和花的芬芳。那些对他来说是生着火的炉膛,一滴汗水也容不下,直接蒸发掉。现在进厂实行验卡了,在门上一划卡,亮了绿灯,不亮灯的当场扣下。他的进门卡上交了,试过几个门都没混进去。

陈大车幸运的日子到头了。他退休后被厂退管办的实业公司续聘。去实业公司好似从这个车间过到那个车间,都在一个大厂子里。每天随着上班的人流穿过路局的复线铁路和厂区的三条运输线,照常进厂门,同以往干的活儿一样——修蒸汽机车头。这次是把火车头拉到厂区门口展览,陈大车边干活儿边叹气:这机车修得憋屈。车不跑线,站着给人看着玩。只修外表,不修内瓤,瞎了他油泵大拿的手艺。厂区大门前现铺了铁轨,外表如新的蒸汽机车被内燃机车推到了位。轨道拆了。留下的火车头孤零零地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剪彩仪式结束后,实业公司的人拥到机车前照相留影。经理说:“祝贺最后一件大事胜利成功。我宣布——实业公司解散!”“中午不管饭了?”有人问。“没我的事喽。大公司领导招待,都上食堂吃去吧。”“解散了?退休老人咋办啊?”“本来退休了,回家颐养天年吧。陈师傅,跟上他们……”陈大车把管钳子往地上一摔:“黄摊儿了,还惦记吃?散伙饭能咽下去吗?!”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压倒线路上一列经过的火车轮轧声。“陈师傅,实在闲不住,我认识个乡镇企业老板,去那儿干点儿小打小闹的零活儿。”前实业公司经理说。“我老陈头儿不为五斗米折腰!”牛哄哄的陈大车甩手而去。

他蹲在厂门前铁道旁,过了中午饭点了,有些饥渴难耐。食堂里拥挤的人影,盐汽水喝饱时的返嗝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远处路基上是环市客运铁路车站。在没有自行车的年月,他曾在这儿上车坐到市里的新华站,然后由那儿往西徒步回家。站台上空空荡荡。噢!想起来了,通勤客车早在头几年取消了。眼前还保留着一个修建铁路线时的黄白色彩的俄罗斯式道口值班房。这是一个没法子验票的车站。通勤高峰期间下车的职工从铁道上直接涌向道口,拥进厂区。紧靠厂门的中长铁路线几乎全是电力机车在跑。速度飞快,没有听到一丝动静车就到了,忽地一下子悠了过去,卷起一阵狂风。好不容易过来一辆有动静的还是内燃机车。他赶紧离开铁道边。放在以往,在铁路旁玩耍的人不听汽笛的警告,来车不躲闪。碰到蛮横的火车司机会用蒸汽喷,汽中混有机油,还有一股水碱味儿。面前厂区的铁路线不再有繁忙的机车过,有也让内燃机和大摩电占满了。那些蒸汽机啊,你们去哪儿了!

与横杆铁网一道之隔的检修机库又被绿树遮挡。庞大的机车头被关进一扇扇相连的大门里。陈大车像被塞进了煤水车的铁箱子内,郁闷又无奈。门岗上全换成穿蓝布制服的年轻人,换岗时走正步,转身打立正。打这门岗上经过几十年,门上的人他见识多了。刚入厂时有武装警察端着冲锋枪站岗,后来把门的人穿过工作服,再后来变成保卫部的人。“我原先就在门里头那座厂房,以前你们门上没少去车间找过我,给你们干过不少私活儿呢。”曾经的厂门跟自己家大门一样随便走,突然不让进了,对陈大车是致命打击。“老师傅,甭提老早年的事儿了,现在您退休了,我们上岗了,该干啥的干啥。我让您进厂我失职。再不您去大公司办个临时入厂证,我这儿见证准放人,决不拦您。”“面子事儿。我儿子是机车车辆厂的厂长。你们抽烟不?”陈大车开着玩笑,掏出来纸卷旱烟。“您说您儿子是厂长?您喊他来,他没有证我也不让他进。我们听公司董事长的,听钢厂总经理的,您还能搬出谁?”看见陈大车赖在门上引来人观看,门卫把他的自行车挪到道边,“老师傅,您儿子要真是厂长,赶紧回吧,别给他掉价……”

一辆轿车从厂区驶出,在门岗外靠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个小伙子跑到道这边,亲切地对陈大车说:“老爷子,您这是去哪儿?”“我要进厂。”陈大车认出是厂办的小车司机。“进厂?办啥事儿?”“随便看看。”“陈厂长说了,不准您进厂。”“我退休了,他管不着我。”“他说他管着厂子。您得回家。”“我进我的门,他管他的厂。一个小厂长,这么大的厂区他算老几。我碍着谁了……”陈大车往对面望,轿车门打开了,陈韶山从车上下来往这边走。“爸,上车吧。我送您回家。”“我不坐你的车,我骑车子来的。”“骑车子多加小心。我去科技中心开会,我去晚了,领导会点名批评。”“咱干得好好的,干吗让他们批……”陈大车把自行车掉过头,还不忘对门岗上炫耀:“认识不?老儿子!”看见父亲穿过铁道线拐上了正路,陈韶山才上了车。

白跑一趟的陈大车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厂门,骑着他那吱嘎响的破自行车回西街了。

陈韶山晚上回家来,进屋把装酱牛肉熏鸡的袋子放在餐桌上,站在父亲面前笑着问:“爸,咋样儿?”陈大车眼珠溜着桌子上的食品袋,抽抽鼻子,十分赞赏。“挺好!”“挺好就好。妈!把熟食切了,让爸喝两盅。我有事儿,不陪老爸了。”在厨房忙活的老伴儿跑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唠叨:“别走呀,饭这就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要走。”“妈,厂里太忙了,没办法,身不由己呀。”陈韶山推门出去了,关门的一瞬间扔下话:“爸,老实在家待着。”老伴儿乜斜一眼:“听老儿子说了吧,特意回家告诉你这事儿。”陈大车鼻子一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败家子,吃的东西还买这么贵!”“孩子这么忙还得回家来看你,是不让你进厂子。都老掉牙了,好赖话不知,瞎了老儿子好心。馋肉了吧,就你那酒吃进肚里好长驴肝肺!”横眉竖眼的老伴儿说着,拎起食品袋进厨房了。陈大车立马翻出酒瓶子。“我才不去看门岗的臭脸色。再说,我能看见谁了!”“这就对了,没人和你说上话了,除了那些火车头。”

是啊,那些不说话的黑家伙,还能跟我聊一聊检修段的事吗?我的老哥们儿——火车头!陈大车端起酒杯。

第二天一早,老伴儿惊叫着:“你咋啦?”陈大车说:“一宿没睡好,净做梦。”“你照照镜子。”陈大车从镜子前一走一过,愣住了。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祸不单行,那辆扔大街上没人捡的自行车莫名其妙地丢了。他高度怀疑是孩子们给扔了,嫌他乱跑。那自行车老了,圈瓢得像鸭蛋,中轴磨了,一蹬一晃悠。丢也认了。

都这样对待我不是,我还真不去厂子看机车了,说不定哪天弄一台在家自己看!

闲着,陈大车把床底下的纸箱翻腾出来,装的全是大孙子的宝贝。他舍不得扔,每一件都粘满快乐的童趣。抚摸一把,会从中渗出大孙子当年幼稚的咯咯笑声。他只一把就摸到了个小火车头,那么准,邪了!有一年过春节,老人给大孙子买的玩具就是小火车,拖了两节小车厢。把轨道连接上,让车跑圈。开始时,大孙子玩得还挺高兴。后来嫌火车总是转圈,没了新鲜感。那小车烧电池,得经常换,跑个弯儿还总出轨。于是大孙子又迷上了遥控小汽车,手里拿着个遥控器,挨个儿房间跑,小车一会儿从沙发后面钻出来,一会儿从床底下穿过去。大孙子拉着爷爷到外面广场上玩车。小车在人们脚下来回钻,吓得人家直闪脚。大孙子陈阳光现在不让人稀罕了,跑到大连铁道学院念书呢。

小火车头壳是黑塑料的,撞坏了,孩子们用胶带粘,缠了一层又一层,有些黏手。陈大车用抹布搓干净,裂缝用胶粘合。有的地方掉了碴儿,他找来旧塑料,用小锉刀锉出形补上。他偷偷玩起了小火车,玩后藏在被窝里,怕被家里人嘲笑。有一天小火车不转了,他把它拆开,一看就是一个电机和一组齿轮。原来是一片齿轮坏了,他找出锉刀锉出几个齿,三两下鼓捣好了,小心翼翼地组装上。这点儿小活儿能难住一个老钳工?看着粘粘补补的旧玩具车,陈大车总觉得有许多欠缺,感到特别失望。他想起了工厂,想起了蒸汽机,想起了蒸蒸日上气魄震山河的年代。他猛地把手中的小火车扔进了纸箱子。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机车!

陈大车见识过大工厂的世面,经历过大火炉的熔炼。几十年来把一双粗手调理得灵巧随意,居家过日子与铁沾点边的家什都用手做过。料,厂子里有的是,一弯腰就能捡到。邻居们求陈大车小修小补的事儿不少,锉把钥匙修把锁,焊个铁盆粘个铝壶,甚至刨铜火锅。逢年节悠哉地涮锅子,不过那锅底料太一般般,只比平时多几片肥肉而已。这两年邻居们求他修的东西越来越少,不是他的手艺退步,是西街人开始追求奢侈日子,家什坏了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陈大车重新做功课。他翻出陈阳光念书的旧本子,在写过字的纸背面开始画图。他又成了西街旧物市场的常客,在地摊儿前一蹲老半天,相对来相对去。摊主问他要什么,陈大车不说,也说不明白。他琢磨着哪一个能做啥用,将破旧残损的小物件翻个新,焕发出青春。陈大车掂量手上的一棍细铁棒,是做主动轮的轴,还是做导向轮的轴好呢?他有时实在是说不准。在下一次出现在市场上时,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手里握着个旧卡尺,按照本子上画的图开始讨价还价。那些老出摊儿的二手商贩弄不清这位老师傅在打什么主意,一致认为他是在市场上找正品的替代物,便抬高价码,照好产品卖给他。这不是欺负人吗?陈大车愤然将东西扔回破烂堆,大步流星地奔向废品收购站,那里的东西比这儿全,扒大堆买也便宜。于是,在大夏天里会看见戴着草帽的陈大车在废品堆里翻腾,衣衫弄得灰尘暴土,汗水顺着后脊梁往下淌。

他要整出个大家伙来!他把木箱里的工具倒腾出来,对着一堆破烂东西下狠手了。天刚亮他就开敲,梆梆声有节奏有音律,忽缓忽急,有轻有重,比练钢琴的小女孩儿还刻苦敬业。邻居们恨得咬牙切齿,背后骂他车疯子。陈大车这个举动也让那些相邻的司机司炉养路的老工友嫉妒眼红,误以为他揽到活儿了,挣外快补差了。谁让人家是钳工,手艺压身,技术活儿工作终身制。不过把车间搬到家来,让人难以接受。陈大车一边敲一边怨天尤人。手下锤子响,嘴上叨唠:这赶上大象鼻子给小猴拿虱子,老娘们儿绣花动细工。老眼昏花,屋里又暗。他在早市上转悠时买下两副老花镜,戴一个藏一个,省着卷进哪个堆里找不着了。

这机车和车厢必须是钢铁制造,气缸来回推着曲柄,再由主动轮带着车走,那多爽!车身有铆钉活儿和焊条印,比塑料模子压出来的真实,整个是原车的缩小版。陈大车连连叹气。在缺工少料面前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得不低头。要是在工厂有电气焊有车刨钻有老虎钳划线平台,要什么料没有?!陈大车成家那时,工友们送给他一堆过日子用的炉钩子煤铲子煎饼烙子。切菜刀是用铁道钢打的,那料头子钢号太硬,汽锤上去弄得咣咣响,满厂房都能听到。可现实是这些加工工艺,在小屋子里凭借一张木桌和钳子锉刀砂纸铁锤的手工操作,根本办不到。陈大车不得不把寄予钢铁和电木的希望转移为铝板乃至硬塑料板。他出去捡人家吃完喝完扔的铁皮盒,用剪子剪下皮,比旧铁片好成型,可塑性更好。铜线比较软,当铆钉正合适。蒸汽锅炉把他难住了。往瓦斯灯里倒进水,听见里面的电石咕咕地冒泡。用火柴点燃喷嘴,忽地蹿出来火苗。那电石渣会糊在喷嘴上,得经常用五号缝衣针透。火苗烧着汽缸,蒸汽推着曲柄往复带动车轮,火旺气足,气小火弱,跑起来的车速也不稳,乙炔气很快烧光了,车轮不再动了。折腾了一溜十三招,还得回到电气化——用电池。机车肚里藏着好几组电池,足够转上百大圈。他越来越抠,同市场上的菜贩们狠命砍价,节省下的零钱用在买造车材料上。只有一提火车,他的精神才正常,才能冷静下来。

这天在早市上询问便宜菜的陈大车碰上了最不想见的人——杨文达。挨他训多少年了,落下后遗症。杨文达拎着条胖头鱼迎面顶上来。“杨段长,买条鱼?”陈大车知道躲不过去,先搭了话,脸上堆足了热情。杨文达堵在面前,手上那条鱼还有活气,尾巴直摇,扫了陈大车的裤腿。杨文达侧着身子举平了胳膊,“铁锅柴火炖鱼,贴苞米面大饼子,晌午上我那儿喝一顿?”

“我不去。去,还得拎半拉猪脑袋。”

“小抠样儿。这辈子拿钱当祖宗。”杨文达没好气,“别叫我段长了,我一退了,就管不了你了。”杨文达扭头要走。

陈大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我咋啦?”

“还用问吗?没个觉醒。听人家说你整天在家里干活儿。要挣钱得先花钱,去借间闲厂房,再不租个带院子的小平房。”

“哪挣钱了,搭钱呢。”老段长也说他挣外快,陈大车觉得委屈。

“搭钱还鼓捣乱七八糟的?干点儿啥不好!整天叮叮咣咣,敲得大家心都烦死了,都反映到我这儿来了。给咱检修段老人脸皮抹黑。”

“鼓捣玩呢。”

“你多大了,能鼓捣啥四五六。没事儿出来和大家凑凑热闹,别老在家里憋着玩独的,再憋坏了你那薄身子骨。老要张狂,蔫巴窝在家里整啥整。你得像它,落到人手里还挣扎不止呢。”杨文达拎着不服输的胖头鱼走了。

有天,二儿子陈建设回家来。陈大车问陈建设:“有墨汁给我点儿。”陈建设疑惑:“练书法?”“我能写哪路子大字。抹个件。”他张开手心:一个塑料的小轮子。陈建设拿过瞧了一眼:“我抹吧。墨汁一蹭就掉,得用丙烯。”“不用你,有多少色都拿来。”陈建设问整啥呢,说着要进小屋,被陈大车一把推开,回手把门关严。老妈说:“你爸白晚做发财梦,整天在屋里敲黄金打白银,怕你们偷去。”

机车模型渐渐有模样了。小火车必须在铁轨上做实验。他把八号铁线烧软了,退了火,一段段地砧平,敲出棱角。小火车车轮卡在铁线制成的轨道上转着圈跑。他想到应该在铁路旁添置一些陪衬的景物,把锁头笔筒一类的小玩意儿摆在旁边。脑子里幻想出龙门吊大烟囱,还有能上水添煤的煤台,更有晾水塔高炉群炼钢轧钢厂房。铁道旁建了搬道房,信号灯用手电筒的灯泡,红绿黄灯。火车经过时,道口横杆自动落下。像与不像,只能自己感觉。屋里的破烂纸盒渐渐顶到了天棚。北屋窗户也被窗帘遮严。

陈大车的手锤一敲就没停止,每天比城里鸣放的汽笛要提早,不是夏时制也不是冬时制,是打破常规的随意制。左邻右舍开始改变生活规律。以锤子声为令,主妇们麻利起床忙早炊,班上的男人们匆匆忙忙跑通勤。孩子们不再用大人催促,乖乖地背起大书包,颠颠地跑步上学去。

陈大车终于踏进一道之隔的西街退休职工活动站的院子。管站的人认识陈大车,热情地同他打招呼。陈大车放下身段,对他们卑躬屈膝,边转悠边算计:活动站就是棋牌室,弧形大厅里有两张扑克桌,看牌人比打牌人多一倍,这地方正适合。

管站的领导听了陈大车急促的述说,惊掉了下巴。喊人把陈大车相中的大厅打扫干净,水泥地面刷了地平漆。一伙老工人倒腾了好几趟,从陈大车家搬来大大小小的一堆纸箱子。陈大车用了好几天的工夫,在大厅里堆积出一个钢厂大沙盘,厂房林立,空中管道纵横。两头是矿山的采矿场和河岸边的钢渣山。小火车道在厂区绕了好几圈。蒸汽机后面煤水车厢装的洗煤块乌黑闪亮。扒开煤块,露出了一个洞口,往里倒了酒精,喷嘴往锅炉喷射出火苗,车头时不时地喷出一股蒸汽,发出哧哧的声音。蒸汽推动汽缸活塞曲轴转动,发出咣当声响的金属声。一个火车头拖着一组车厢绕在高炉下。一个单机头穿梭在厂房间。机车行进中有股黑烟冒出。原来是把蜡烛熔化进烟囱里,在棉蕊里抹了一层沥青,点燃后飘出煤烟味儿……两车迎面相对开来,却在道岔上擦身而过。再上高架钻涵洞,继续在厂房间绕行,只是缺少那嘹亮的汽笛声……

陈大车不得了啊!退休在家还有这么大的雄心抱负,真让他敲打成了!

西街活动站让几辆小蒸汽机火车闹腾出名堂了。厂报的记者来访,宣传中心的人来录像。上面领导也来看,并做重要讲话:陈师傅这门手艺成就了西街活动站,这个做法要向其他活动站推广,充分发挥退休职工的余热,调动大家的爱好特长,改变太单一的活动方式。职工文化生活要生动有趣多样化。小火车这么一转起个好开头,请家属们带小学生都来看……

咱还是让陈师傅先介绍经验吧。录像的人说。陈师傅的厂服还有没有了,让他穿来。陈师傅呢?陈师傅!真会找地方,你看这老爷子蒙着头趴在沙盘后面呢。

陈师傅!搂着你的宝贝怕跑了!累了?让他睡一会儿……

陈大车在车轮隆隆的节奏中进入香甜的梦乡,嘴角流出甜蜜的涎水……第一次站在蒸汽机车跟前,他傻眼了,心怦怦地跳!庞大而雄壮,对着天喘比大汽油桶还粗的气。十几头牛和骆驼拴在一个桩上也喘不过它。喘气的声音相当响,一下接着一下,让人感到震撼。浑身发出锃亮的黄铜紫铜的光芒,绝不止掺了三五斤的金子吧?一股白烟,一声怪叫,几条横杆猛地一动。他担心它们再用力会拧折了。黑怪物下边红红的大轮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它竟然能够前后走动!火车司机挺自在,坐在窗前手搭刹把上往外看风景。炉门上有十四个眼儿,一边七个。司炉脚踩踏板,炉门板牙一张口,一大锹煤块甩进去散开了,燃烧室烟火升腾。司炉工叫作蒸汽升腾工程师,要有力气才能将煤投进去。可惜他没那份力气了,手脚发软。他想开回火车过把瘾,脚下一滑,掉出烟雾笼罩的驾驶室,伸手无法触及铁梯子。车头开得远了,他随之追了过去……

钢厂医院的救护车响着呜哇呜哇的笛声赶来了,跟车出诊的医生正是陈韶山的媳妇彭阿宁。车刚停稳,见到围在车旁有认识的老邻居,都在愣愣地瞅她,她有了预感,脸立即白了。下车飞奔进活动站,扒开老公公的眼皮,瞳孔已经散大了。她摇了摇头。“没救了。这么突然就走了……他没遭罪。”

救护车回去了,殡仪馆的车来了。陈大车上那儿睡觉去了。

一辆农用车开来了,几个中年人上手卸下几捆帆布和铁骨支架,在空场上搭起了灵棚。转眼那辆农用车又转回来,车上载着一匹白色纸马,拴马的绳子刚解开,陈建设的同学周庆棠出头了:“这件纸活儿咱没要。老头的小儿子是领导,不能太张扬。”开车的人说:“风水先生吩咐的,拉回去不好交代。”周庆棠有些生气:“告诉你老板,留下可以,算账时不算这件活儿钱。”开车的人才老实地给纸马又捆上绳子。农用车一起步,一直在后面观看的一个女人上前在灵堂磕了头,出来说:“孩子爸让我来看看,能做些啥纸活儿?”那是邻居胡帮手的媳妇。周庆棠说:“有帮手在,纸活儿轮不到外人挣。”女人的眼眶有些湿润:“不好意思,我替帮手感谢了。纸活儿钱算随礼,写在账上走来往。”周庆棠说:“纸活儿钱得收。多弄点儿金银元宝来,在阴间开道打发小鬼用,也算是孝敬老爷子。”在西街上,不知从哪年开始形成的规矩,退休职工中谁走了,老工友都来送一送。有人支着儿:“进城这么多年了,早就脱离农村生活了,老陈头儿修了一辈子火车,扎个火车头吧!”陈大车的儿女解放、建设和大妮子已经看出来,有些事情做不了主。父亲的工友们都有话语权和掺和的欲望。

胡帮手赶来。他也是钢厂工人的儿子。原工作的商业副食店解散了,在家靠扎纸活儿过日子。“哥们儿爷们儿,我那个小花圈铺可扎不下呀。”他头回接这特殊的纸活儿,没信心。大家说你来活动站扎吧,我们给你出主意。胡帮手还有些犹豫:“恐怕扎不好,没去钢厂上过一天班。”陈建设说:“我有样子。”他上楼取来了一幅画。那画是他创作的《钢厂岁月》之一,一辆蒸汽机车停在红砖墙皮脱落的厂房外,车身锈迹斑斑。铁轨旁茅草丛生,信号灯罩耷拉下来。胡帮手看了半天吭哧一声:“有谱了,照比成样吧。”他望着这些从钢厂铁路运输部门出来的老师傅,信心有了。回身往家跑,骑辆三轮车送来东西。夜深人静,几盏大灯泡把空场上照得雪亮。焦炭炉口的火苗随风往上蹿,一阵霍霍的家什响,砍竹子破篾子扎骨架,再往上糊纸。陈建设说:“什么颜色的纸也不用,我这儿有宣纸。”胡帮手捏了一下宣纸迟疑了。陈建设说:“没关系。你只管糊好,我来画。”大家说那最好,更像真的。车架糊好了,陈建设登上椅子,端着碗,一大口水喷出去,雾一般散落纸上,水点儿比飞沫还细小。用电吹风一扫,纸一会儿干了,紧绷绷地。陈建设用炭条勾出大框,墨汁粉彩倒进几个盆里。陈建设挥动起板刷,黑的车头锅炉走行架煤水车,主动轮上红的轮毂,铜色的油管,十字头摇杆连杆偏心曲拐,透明的驾驶室玻璃窗。连前后连接器挂钩都支出来了,牵上货车厢就能跑了。照路的车前大灯明晃晃地锃亮。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陈建设一边画一边流泪,没想到自己的绘画手艺竟然用在这上了。他宁可不会也不想用这种方式跟老爸告别。在一旁的大哥陈解放看出来了,哽咽地说:“建设,爸没白心疼你,临走得了你的济了。韶山在日本遇上大雪赶不回来了。他走时说不想把那台日本造的机车送回川崎重工。要看大资本家出多少钱买了,价格低了准不行。谈判需要技巧,好好磨,我们不缺他们缺。好在厂里还有两台同型号的机车。那些老爷车这么些年一直跑,是老师傅们辛勤保养换来的,将来都进工业博物馆。”

陈解放递过来一杯热水。“老弟这次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临走那天他回家来,老爸说值得去。那老牌工厂百十年前就造出先进的机车,好好看看人家的管理和现代化水平。虽然技术看不出来,看看总装现场,也知道人家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们也有个目标,瞄准了好有撵头儿。老弟不能送老爸走,亲戚朋友们会谅解,老爸在天之灵也会体谅他……”陈建设喝了水,手下的笔描得更精细了。

杨文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眼神被灯光照得晶亮,盯着火车头说了一句:“孩子,用不着难过,你爸心里咋想的我知道,这父一辈子一辈,越来越像样儿了,他高兴着呢!”

一伙人整整忙了一夜,太阳升起时,火车头摆到灵堂前。杨文达闻讯拄着手杖赶来,颤巍巍地绕着纸机车转了一圈。大家问道:“这车怎么样,老段长?”杨文达挑出大拇指,“老陈真有福气,走时拖个大黑家伙垫被。”大家说:“你走时扎个比这大的。”刚才还沉浸在忧郁情绪中的杨文达来了精神:“对喽!我这帮老工友讲感情,这事还惦记我。照这样扎个大吨位的,最先进的型号,起码要十个主动轮的,把我放进锅炉里和纸机车一起点了。”“那炉子也炼不下啊!”大家一起担忧。“废话!用着火葬场炼?真少见识。铁道线上不缺山傍子水洼坑,你们抬那儿去,架上碎枕木渣子,淋几桶废机油,不就结了。说好,一定要挨着铁道线!我要听火车呜呜拉笛声。”突然,他举起手杖在半空中一指:“不对了!”大家惊讶:“咋啦?”“没车号。老陈能认识吗,能上车吗?”大家再定眼一瞧:真没车号。“建设,写个车号。前后左右都要有。”陈建设答应了一声,找个盘子倒出白色广告色。“写多少?”陈建设问。“写个陈师傅享年吧,76。”有人支招。杨文达把手杖往地上一戳:“76号不吉利。那是昭和制钢所留下的D50米嘎,正入库维修翻新呢。我听说日本工厂要买回去放进博物馆。写啥好?我想想……大跃进那时候,我们年轻好胜,有精神有体力,喝着苞米糊糊,啃着苞米窝头,大葱蘸大酱土豆拌茄子,饿着肚子还能日夜赶工。你们年轻人甭不服,我们修车人造机车,全凭手攒,奔的是打钢铁翻身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为给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庆献礼,硬生生地造出了90吨的红旗车。厉害不!我们给那机车披红戴花开到了总公司门前,又上了城里摩电车道,开到市里报喜。给家属们看看钢厂老爷们儿的真本事,干的活都惊天动地!现在那车还在厂大门前傲然挺立呢!老陈这人手艺好呀,工作态度较真儿,进厂几十年,兢兢业业修车头,经他手的蒸汽机奔跑在厂区铁路上,保证钢铁大动脉畅通无阻。钢厂那年评比,他当上了毛主席的好工人,为咱检修段争气,为咱工厂争气!有了,我命名这车为争气号,不是蒸汽机,是争口气,为中国钢铁工业建设争气!要草体字,能飞起来。老陈上了争气号,甭提多高兴了……”

杨文达长舒一口气,“如今,别看我们这代人和蒸汽机一起下线了,可我们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还在呢!这都是咱们老一辈给打的样儿!”

陈大车灵堂一片喝彩声,掌声响起。

杨文达长叹了一口气:“如今,我们这代人和蒸汽机一起下线了,我想啊,只在梦中见过它们跑哪!”

来祭奠的人惊讶地看到这个杰作。“真敢啊!给陈师傅制作了一台纸机车!”“小点儿声,谁也别提!陈师傅要是醒了,看见用纸机车来糊弄,不能跑,哑巴车,还不得再被你们气死一回。”周庆棠说,“我想办法,把它整得更像些。”

出殡那天清早,开来一辆长厢卡车,送行的老工友们一起喊号把纸机车抬上车。周庆棠钻进驾驶室,将车窗玻璃降下。起灵!一阵鞭炮炸响。人们纷纷上了车,所有车灯都亮了,头车却老半天没有动。大家正焦急时,突然响起了火车的鸣叫,一阵高昂的嗷嗷呜呜的汽笛声。大家惊动了,见是周庆棠把便携收录机搭在车窗上放着录音。在一阵渐渐加速的咣当咣当响的车轮声中,车队缓缓驶出了西街钢厂职工的住宅区,一拐弯却上了环绕钢厂的大道。遗像上的陈大车沿着以往上班的路线,挨着各个厂门走了最后一趟。经过一条铁路道口时,信号灯发出闪闪红光,铃声大作,道口上的栏杆关闭了,把来往的车辆行人拦住。栏杆后的守道员甩动绿色小旗,引导火车通行。出殡车队被堵在了铁道口,跟在后面的车上人埋怨头车怎么选这条路,灵车出行不能停呀,不吉利。也有人说挺好,让老陈爷子再看一眼火车。铁道口两侧的汽车都默默停着,等待火车出现。传来一声汽笛长音,火车露头了。一列往炼铁厂运送球团矿的货车缓缓驶来。在内燃机车驾驶室添乘的司机正巧是西街的邻居,一眼看见道口栏杆后面卡车上的纸机车。那是送陈老爷子的车队啊!立即鸣响了汽笛。车厢一节节地驶过铁道口,好半天不见车尾。车轮轧着铁轨隆隆作响,又是有节奏的铁锤敲击声。远逝的汽笛声,一阵又一阵地悠长鸣响。

杨文达降下了车窗,把头挺出去,昂起来,一股自豪感暖流般涌上心头,不禁老泪纵横。他心想,这么大的动静,陈大车一定能听到,而且一定会很高兴……

作者简介gt;gt;gt;gt;

孙胜,1955年生,辽宁鞍山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鞍山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曾在企业、党政机关和文化部门工作。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有多篇小说作品发表。著有长篇小说《画欲情殇》,在电影《暴走妈妈》中担任编剧统筹。

[本栏目特约责任编辑 万 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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