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塔尔坪（九首）

山 中

两个男人站在山脚下抽烟

旁边的桦树上

剛刚长起一些嫩叶

一头牛走在

黄昏的山坡上

它的眼里，有温暖湿润的光辉

那些墓碑后的人

活着时被时间折磨

现在，终于可以藐视时间了

空山中的鸟鸣

远一声，近一声

叫得人脸色发白，心里发空

慢慢升起的黑夜，像幽暗的子宫

让这连绵的群山

每天早晨重新降生一次

小站塔尔坪

前面有泥石流

火车临时停在了塔尔坪

这秦岭深处的小站

站台上空无一人

两只灰喜鹊飞来

停留片刻，又飞走了

一个铁路工人

沿着铁路，一边走

一边用锤子“当，当”敲着铁轨

群山重叠，万物无声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没有生，也没有死

过 河

山坡被开辟成梯田了

初夏时，下两天雨

就会发山洪

河水卷着卵石

轰隆隆向山口流去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

剪着齐耳短发

手上提着的布包里

装着课本、教案、作业本

阳光从云缝中漏下来

先落在她的头发上

再落在她的衣袖上

她树叶一样漂过了河

我看着她

那个后来成为我母亲的人

向对岸的马槽小学走去

她要给三年级的四十三个学生

上第一堂语文课

落 日

火车经过黄河大桥时

那落日在水里

火车过了大桥

我回头看

它挂在桥上，而夜色

正从四面八方

围过去

想起很多年前的

另一轮落日，那时

我还是个学生

和孙成钢坐轮渡去芜湖

一轮落日浮在江上

江边砸石子的人

挖沙的人，撑船的人

都光芒四射

我和孙成钢怔怔地看着

那轮落日，没有说一句话

庭 院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

朝南的院墙倒了

这庭院曾经有一口井

装下日月、清风

以及人间的疲惫

现在已成了废井

茴香在太阳下晒了一天

它的气息也在流走

猪食槽盛满雨水

夕照漫射，落日清澈而浩大

这一日最后的光阴，一点点地

收拢在猪食槽里

窗 口

我的书房正对着长江

我常常站在窗口

看那些运沙的驳船

没入水中

又在波浪中浮上来

雨落在船篷上

江面起了一层雾

直到与降下的夜色

合而为一

合 肥

秋夜读书，扎加耶夫斯基

写一个老人

从故乡利沃夫

被赶到格利维策

“一个人判自己多年监禁”

“他的睡衣，犹如

一件潜水服

他潜入往昔，仿佛

一个蛙人”

阳台上还能看到

江面的灯火

船厂废码头上，泊着

一艘旧船，空荡荡的船舱

向虚空敞开

那个老人坐在船舱里

我坐在他的旁边

他看向利沃夫

我看向合肥

有人生在故乡

就是为了离开她

犹如蜉蝣，生下来

就是为了死去

码头的灯忽明忽暗

高空中一阵鸟鸣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它们向南方飞去

没有飞向利沃夫

也没有飞向合肥

旧事记

河滩上长满了草

大叶蒿、马尾蒿、蓼子

还有几棵新生的胖柳树

这片河滩被山洪反复冲刷过

像人类一样

一次次承受灾难

只有幸存的卵石

还堆在河滩上

小时候，冬天上学路上

我们会把河滩上一大片枯草点燃

一阵风吹来

那旷野上的火焰

扭动着痛苦的身躯

向天空扑去

两个老傻瓜

江边的水杉林变红了

它每年变红一次

我在林中散步时，只遇到过

一个叫罗伯特·勃莱的老头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

我爱他超过斯蒂文斯

这两个老傻瓜

他们曾走在同一条荒径上

路上的草比他们的膝盖还深

作者简介：严寒，男，早年游历北方各省，做过矿工、锅炉工、茶农、教师，现定居江苏江阴。诗文散见《诗刊》《中国校园文学》《江南诗》《扬子江诗刊》《重庆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