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创制、传承、借鉴和发展了一系列基本政治概念。这些概念既是中共在思想和行动上不断探索的结果,又为中共的理论创新、制度建构和政治实践提供了依据和指引。近十多年来,概念史方法被引入党史研究领域并取得长足进展,在理论和实证层面涌现出一系列重要学术成果。时至今日,中共概念史已成为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中国近现代史等研究领域的热点之一,产生了较大的学术影响力。在中共概念史研究方兴未艾之际,也有一些年轻学者在理论视野、研究方法、资料使用等问题上,对这一独具特色的研究路径感到有些困惑。笔者不揣浅陋,拟结合本人研究体会和相关学术成果,就中共概念史研究的资料来源和使用问题略陈浅见,以就教于方家。
与一般意义上的党史研究相同,中共概念史研究也需要建立在对中共历史上各类史料进行搜集、考订、解读的基础之上。但是与政治史、军事史、经济史、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等领域相比,中共概念史在资料的选择和使用上又有其自身特点。
有学者认为,党史研究史料可以分为档案史料(包括整理出版的档案资料汇编)、报刊资料、文件汇编、著作史料(主要是与中共党史人物历史相关的各类著作)、口碑史料(包括回忆录、口述史、调查报告等)及文物史料等六种类型,其中档案、报刊和文物属于直接史料,其余皆属于间接史料,文件汇编在照录原件、史源可靠的情况下也可作为一手资料使用①。这种分类对于整体把握党史研究的资料概况是有帮助的,但对于不同类型史料(特别是档案史料与报刊史料)研究价值的判断和排序,概念史研究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许多党史学者在某种程度上存在重视档案资料、轻视报刊资料的倾向,因为档案资料是国家机构、社会组织或个人在社会活动中直接形成的、原生态的历史记录,报刊资料则是公开发表、公开传播、往往具有宣传意图或其他功能的文献资料,所以很多人认为前者在真实性、可靠性和学术价值上要大于后者。如有论者认为,“越公开的史料,其价值和可信度一般越低”,因此“党报处于资料链的下端,难免受到研究者的歧视”②。
笔者在涉足概念史之前,主要从事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中共组织史研究,当时也多少抱持这样的看法,在关于抗战时期中共组织形态、土地改革与华北乡村权力变迁的两部专著中,所使用的主体资料便是已刊(收入各种文件选集和资料汇编)和未刊(主要来自山东省档案馆和河北省档案馆)的中共党内文件,其中包括各级领导机构关于组织问题和土地改革的路线、方针、政策,更多的则是区、县层级的组织工作报告和土改工作报告。针对一些国外学者对党内文件真实性及学术价值的质疑,笔者还曾辩护道:“大体而言,越是上层的、公开或半公开的、传阅范围广的、指导性和计划性的文件,就越抽象、理论、含混不清;反之,越是基层的、秘密的、传阅范围窄的、请示性和汇报性的文件,就越真实、生动、贴近实际。”③
但是在转向概念史研究后,笔者发现情况往往正好相反。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来说,最有价值的恰恰是那些上层的、公开或半公开的、传播范围广的资料,报刊资料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类型。这是因为,概念史的研究对象并非具体的人物和事件,也不是制度和思想,而是特定词语积淀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政治文明视野中的中共党史基本概念研究(1921—1949)”(24amp;ZD017)的阶段性成果。
①参见周良书:《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史料”问题》,《党史研究与教学》2021年第1期。
②刘亚娟:《“活”的地方党报与跨地域的地域史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10期。
③李里峰:《革命政党与乡村社会——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组织形态研究》,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23页。
了政治和社会意涵而形成的基础性概念。这些概念既是研究者认知、探究、书写历史的基本载体,又是历史当事人“以言行事”(do things with words)进而参与和影响历史进程的重要工具。因此,中共概念史研究需要细致梳理中共党史基本概念形成、译介、传播和演变的过程,还要从概念与行动相互关联的角度,深入探讨这些概念如何成为中共开展革命实践的理论指引和策略工具。
作为人文社会科学“语言学转向”的产物,概念史研究起源于20世纪中期的德国学界,其标志性成果为布鲁纳尔、孔茨、科塞勒克主编的八卷本巨著《历史的基本概念:德国政治—社会语言历史辞典》 Otto Brunner, Werner Conze, Reinhart Koselleck, eds., Geschichtliche Grundbegriffe: historisches Lexikon zur politisch-sozialen Sprache in Deutschland, 8Bd., Stuttgart: Klett-Cotta, 1972-1997.。有学者总结指出,这部著作所使用的资料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思想家、理论家的论著,二是政治、社会和法律资料,三是词典(德语、双语以及多语)、百科全书、专业手册、职业手册以及类属词典〔英〕梅尔文·里克特著,张智译:《政治和社会概念史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页。。这些资料类型都与词语、概念及其使用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与一般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研究所使用的资料差异甚大。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方法论假设,按照语言学家奥斯汀(John L.Austin)的言语行为(speech acts)理论,说话(speaking)或写作(writing)所生产出来的不仅是声音和文字或对某种世界状况的指涉(referring to some state of the world),而且是在利用言说(speech)对世界施加影响。换言之,“说”或“写”也是一种“做”,言语也是一种行动。在奥斯汀看来,一个完整的言语行为实际上包含了三个层次:说话行为(locutionary act,或译为言内行为),即“说”或“写”这一行动本身;施事行为(illocutionary act,或译为言外行为),即通过“说”或“写”表达说话者的意图(如命令、警告、建议、揭露等);取效行为(perlocutionary act,或译为言后行为),即说话者通过“说”或“写”成功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参见John L.Austin,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5;〔英〕伊安·汉普歇尔-蒙克等主编,周保巍译:《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5—57页。从这一视角出发,概念史的关注焦点不仅仅在于作为概念载体的语词本身,更在于政治行动者对概念的使用和争夺。
从概念史路径和行为语言学出发,党报党刊正是中共在特定历史情境下采取言语行为的直接产物,对于概念史研究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既然把言说视为一种为了达成特定目的而采取的行动,那么很显然,只有那些公开的而不是私下的、被听到的而不是被隐藏的言说才能取得这样的效果。在“以言行事”的意义上,公开发表并在社会各阶层广为传播的报刊资料才是概念史研究最重要的一手资料,而仅在党内小范围阅读和流转的档案资料反而算不上。利用中共不同时期的重要报刊和中共领导人的相关论著,研究者可以系统全面地梳理中共党史基本概念的译介、改造和传播过程。
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共创办的报刊为数众多 参见钱承军:《建国前中国共产党报刊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赵付科:《民主革命时期的中共报刊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经济科学出版社,2016年。,以下仅就笔者翻阅或使用过的报刊略做说明。
建党时期最有影响力的刊物无疑是1915年创办、1916年更名的《新青年》,该刊从十月革命后开始宣传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1919年9月刊出“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后转变为社会主义性质的刊物,1920年又成为上海共产党早期组织的机关刊物,直到1922年7月出完第9卷第6号后休刊。
中共成立后的第一份机关报是1922年9月创办于上海的《向导》周报,先后由蔡和森、彭述之、瞿秋白担任主编,陈独秀长期为其撰稿。因遭当局查禁,报社随中央机关一度迁往北京、广州,1926年底迁到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1927年,四一二政变、七一五政变先后发生,国共关系破裂,《向导》于7月18日被迫停刊。五年间共计出版201期,到1927年中共五大时发行量已达5万份,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报刊之一。 参见马福龙:《〈向导〉:黑暗的中国社会的一盏明灯》,《上海党史与党建》2012年第9期。国民革命时期的中共机关报刊还包括《新青年》季刊和不定期刊(1923.6—1926.7),共出9期,其中瞿秋白主编7期,陈独秀、彭述之各主编1期;《前锋》(1923.7—1924.2),创办于上海,假托广州,共出3期;《中国共产党党报》,1923年11月创刊于上海;《热血日报》(1925.6.4—6.27),共出24期,这也是中共第一份日报;等等。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共在白区和根据地都出版过机关报刊。在白区出版的主要是《布尔塞维克》(1927.10—1932.7),共出5卷52期;此外还有《红旗》《红旗日报》《红旗周报》等。在根据地出版的主要是《红色中华》(1931.12—1937.1),共出325期,发行量达到5万份;此外还有在瑞金出版的《斗争》(1933.2—1934.9),共出73期。
抗战时期的中共机关报刊主要有《新中华报》《解放日报》《解放》。《新中华报》系1937年1月由《红色中华》改名而来,先后为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报、陕甘宁边区政府机关报,1939年2月改组为中共中央机关报,至1941年5月停刊,共出230期。《解放日报》于1941年5月由《新中华报》和《今日新闻》合并而来,1947年3月停刊,共出2130期,博古长期担任社长,杨松、陆定一等先后担任总编辑。《解放》于1937年4月在延安创刊,主编为张闻天,初为周刊,1938年1月后改为不定期,1941年8月停刊,共出134期。
此外,中共早期组织创办的理论刊物和群众报刊,也是有价值的资料来源,如1920年11月在上海创办的理论刊物《共产党》月刊、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机关报《劳动周刊》(创刊于1921年8月)和《工人周刊》(创刊于1921年7月)、《中国工人》(1924.10—1927)、《中国青年》(1923.10—1927.10)、《群众》周刊(1937.12—1947.3)等。
得益于信息技术和数字人文的迅速发展,上述报刊资料大多可以通过各种报刊全文数据库获取电子版,无须翻阅纸质报刊。此类数据库为数不少,研究者可以根据本人及所在单位的订购情况选择使用。就笔者个人而言,主要从三个数据库中获取包括中共党报党刊在内的报刊类资料。一是上海图书馆《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中所含的《晚清期刊全文数据库》和《民国时期期刊全文数据库》,前者收录1833年至1911年间出版的520余种期刊,收录全文53万余篇;后者收录民国时期出版的2万余种期刊,收录全文近1000万篇。这应该是目前收录数量最多、使用范围最广的近代报刊全文数据库。二是《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收录了晚清至1949年以前出版的6000余种期刊,共收入12万余期、130万余篇文章。三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创建的抗日战争与近代中日关系文献数据平台,其中设有《红色文献专题数据库》,收录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许多红色报刊和图书资料。
这三个数据库各有特色,可以相互补充,其中上海图书馆数据库规模最大、收录最多,但也有一些中共报刊并未收入其中,在其他数据库中则可以找到。例如,上述《新青年》《向导》《布尔塞维克》《红旗周报》《红色中华》《新中华报》等都收入了上海图书馆数据库,有些同时收入了大成数据库;而中共中央在革命根据地创办的第一份大型日报《解放日报》,在人们常用的上海图书馆数据库、大成数据库中都没有收录,在抗战平台数据库中则能完整看到全套日报。在资料使用上,上海图书馆数据库、大成数据库都可以进行标题检索,抗战平台数据库收入的报刊资料大多不能检索。但《解放日报》有1956年出版的《解放日报索引》可以使用,该索引按年编辑,共分六册,1941年至1945年每年一册,1946年至1947年3月合为一册,每册索引分为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国际、解放日报评论四个部分,以下再分若干小类,如第五册“中国”部分包括中国共产党、中国政治形势、中国对外关系、抗日战争、解放区、国民党统治区等六小类,“国际”部分包括国际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各国社会政治等三小类,“评论”部分也按战争、政治、经济、文教等进行了分类。 人民日报图书资料组编:《解放日报索引》第5册,人民出版社,1956年。
需要注意的是,这几个数据库最多只能根据报刊名和题名进行检索,而没有全文检索的功能。有一些数据库是可以进行全文检索的,例如“爱如生”典海平台中的《晚清民国大报库(全文检索版)》,就有20余种报纸可以全文检索,除了规模最大的《申报》,还有《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神州日报》《益世报》《大公报》《京报》《世界日报》《新民报》《民国日报》《中央日报》《顺天时报》《红色中华/新中华报》《新华日报》《解放日报》等,可惜笔者所在的南京大学仅购买了其中的《申报》全文检索数据库。
对于概念史研究来说,全文检索数据库可以帮助研究者非常方便地查找相关词汇在特定范围内的全部使用情况,进而梳理概念形成和变迁的大致脉络。例如通过《申报》数据库的全文检索可知,该报直到1935年才第一次出现“洋务运动”字样,1931年才用“维新运动”来指称1898年的戊戌变法。同样,《申报》对1900年的义和团、1903年的拒俄、1905年的抵制美货等事件都给予了密切关注和及时报道,却一直没有称之为“运动”,分别到1915年、1924年、1934年,该报才首次出现“排俄运动”“义和团运动”“抵制美货运动”等用法。这就印证了笔者从概念史视角重审“五四”的一个基本假设:五四运动是第一场发生不久即被时人视为“运动”的群众性政治运动,而在此之前发生的类似事件,其“运动”之名都是后人阐释与建构的结果 参见李里峰:《“运动时代”的来临:“五四”与中国政治现代性的生成》,《中共党史研究》2019年第8期。。
由金观涛、刘青峰及其合作者创建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1830—1930)》,则是概念史研究者非常熟悉的另一个全文检索数据库,主要收录从晚清到民国时期六种类型的文献,包括30余种报刊、10余种档案资料汇编、10余种清代经世文编、100余种论著、20余种来华外人中文译著、200余种晚清西学教科书,共1.2亿字,均可全文检索 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474—488页。。例如在数据库中检索“群众”“阶级”两个关键词,分别得到3505条、19032条结果,借助相关软件,可以对这些语料进行不同形式的统计分析。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者来说,该数据库不仅是初步了解中国现代基本政治概念形成和演变过程的重要资料来源,而且包含了与党史直接相关的《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少年中国》《向导》等期刊的可检索全文,故而借助其检索功能,可以勾勒出中共早期重要概念的大致使用情况。遗憾的是,主要由于版权问题,该数据库迄今尚未进行商业化运作,研究者的使用渠道受到很大限制。
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创建的《英华字典资料库》《汉语新词资料库》,也是笔者经常使用的资料来源。《英华字典资料库》收录1815年至1919年间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早期英华字典24部,编纂者包括外籍传教士和语言学家,如马礼逊、卫三畏、麦都思、罗存德、井上哲次郎、邝其照、颜惠庆、翟理斯、赫美玲等,字典内容涵盖各类知识范畴的中英词汇对照。其中14部全文录入并可检索(另10套仅提供影像浏览),包含11部英华字典、3部华英字典,合计约有英文词条11.3万个、中文词条1.8万个,对应中英文解释和例句84万条。《汉语新词资料库》收集和整理了大量现代汉语新词(特别是其词源研究和历史语料)的实际应用语料,共收录各类中文术语60万余条,并提供了多种搜索选项和多种语言翻译。例如,在英华字典库检索“党”和“party”,即可清楚看到二者之间的对译关系,如1822年马礼逊《英华字典》译“party in the state”为“党、朋党”,1848年马礼逊《英华字典》译“party”为“俦类、朋党”,1869年罗存德《英华字典》译“to form a party”为“结党”,但这些“党”显然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政党;直到1908年颜惠庆编的《英华大字典》,才有了“political party”与“政党”之对译。
研究者还可以通过数据库查阅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出版的各类图书。《瀚文民国书库》是北京瀚文典藏文化有限公司推出的中国近代电子图书全文数据库,收录自1900年前后至1949年前出版的图书,约8万余种、12万余册。《读秀学术搜索》基于海量图书、期刊、报纸、学位论文等文献资源,可对其收录的文献进行一站式检索,是非常实用和便捷的资料搜索工具,但近期似乎受限较多,搜索效果已大不如前。
说到数据库资料,还可以顺便提一下各种古代典籍数据库。中共党史基本概念大多是近代以来中、西、日语言和文化交流的产物,但是作为概念之载体的汉字词汇往往有其传统底蕴。借助古代典籍数据库,研究者可以了解这些词汇在中国传统文本中的大致使用情况,并作为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参照。例如笔者考察“群众”概念时,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中对“群众”进行全文检索,得到400多个匹配结果,进而对其含义进行分析,发现其中多数用法是指普通民众或供君主役使之民众(中性),少数用法是指不明真相、易受蛊惑、非法聚集、抗命反叛之民众(贬义),而基本没有褒义用法。显然,如将其与近代报刊中的“群”和“群众”相对照,便可以得出有价值的结论。 参见李里峰:《“群众”的面孔——基于近代中国情境的概念史考察》,王奇生编:《20世纪中国革命的再阐释》,中华书局,2013年,第31—57页。
中共领导人的论著、书信、日记以及传记、年谱是研究党史的重要资料来源,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来说也是如此。通过阅读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任弼时等中共创建者和早期领导人的文集,可以较全面地了解他们对中共党史核心概念的理解、阐释和使用情况,这是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基础性工作。除了使用最广泛的《毛泽东选集》《毛泽东文集》等之外,笔者本人近年来着重关注中共在建党时期和大革命时期对基础性政治概念的接受和改造,所以系统翻阅了中共早期领导人的文集,感觉很有收获,尤其是人民出版社十多年前推出的“中国共产党先驱领袖文库”,对中共概念史研究很有参考价值。文库所收录者,有的是首次编辑出版,有的是对此前版本的修订和扩充,其中最有价值的是四卷本《陈独秀文集》、五卷本《李大钊全集》、八卷本《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瞿秋白文集(文学编)》)、九卷本《恽代英全集》,此外还包括邓中夏、项英、罗亦农、苏兆征、王若飞、张太雷、赵世炎、刘志丹、林育南、彭湃、王尽美、邓恩铭、高君宇、陈潭秋、向警予、方志敏等人的全集或文集。
党史学界对于领导人论著的重要价值早有共识,无须赘述。从概念史研究的角度来看,在使用领导人论著资料时,有些问题是需要注意的。正式出版的文集将分散于各处的领导人论著集中起来,为研究者提供了很大便利,但由于各种原因,这些论著在收入文集时往往存在有意或无意的改动。对于研究者来说,原本以手稿、信件、日记、报告等形式存在的文献很难看到原件,通常只能以文集版本为依据;但是大量曾在报刊上公开发表的文献,在使用时最好将文集版与最初发表时的报刊版相参照(这些文集大多注明了各篇目的原始出处和署名情况),尽可能使用较早的版本。如果发现不同版本之间存在明显差异,则应该分析出现这些差异的原因和意义。此外,重要领导人往往有多种文集问世,例如陈独秀论著就有三联书店1984年出版的三卷本《陈独秀文章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三卷本《陈独秀著作选》、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四卷本《陈独秀文集》等不同版本,更不用说早在1922年就有由陈独秀本人所编的《独秀文存》。因此,研究者也应尽量参阅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文集,如此才能更全面地把握其对重要概念的理解和使用情况,避免遗漏有价值的材料。
对于毛泽东等革命领袖的著作,尤其是与基础性概念密切相关的关键性文本,研究者需要对不同版本进行细致的文本分析和版本比较。以毛泽东著作为例,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选集、文集提供了基础性文本,但研究者在使用时还应参考其在报刊上初次或二次发表时的版本、新中国成立前出版的各种单行本和选集本 参见黄江军:《中共执政以前毛泽东著作的经典化》,《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6、7期。、国外研究者基于版本考辨所编的著作集等,尤其日本学者竹内实主编的多卷本《毛泽东集》及其补卷、别卷,具有重要的版本学意义和研究价值。例如,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是中共历史上非常重要的文献,是研究中共“阶级”概念的核心文本之一。该文最初于1925年12月发表在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司令部出版的《革命》半月刊第4期,1926年2月经修订后刊载于国民党农民部主办的《中国农民》第2期,随后又在共青团机关刊物《中国青年》第116、117期连载;1951年再次修订后收入《毛泽东选集》;最近有学者在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与历史档案馆发现了刊载于1926年俄文《广州》杂志第8—9期合刊上的俄文节译本 参见葛银丽:《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九二六年俄译本简析》,《中共党史研究》2023年第4期。。稍做比较即可发现,这些不同版本对中国社会阶级结构的阐述和某些特定阶级的界定存在较显著的差异,研究者在借助该文本来探讨中共“阶级”概念的形成和演变时,显然不能只看通行的《毛泽东选集》而不管其他版本。
中共党史人物的回忆录和传记资料,也可为概念史研究提供有用的线索。只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的伍修权在回忆录中写道:“就在五四运动的第二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开展,我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伍修权回忆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第8页。将其与报刊材料相对照即可进一步确认,在时人眼中,新文化运动是五四运动在文化领域的延续,而不是如后人所想象的那样,把五四运动视为新文化运动在政治领域的延伸。
中共党史基本概念大多源自甲午战败以后30年间涌现出的新名词、新概念,这些概念的形成、译介和传播在早期主要受到西方和日本的双重影响,十月革命后又为苏维埃俄国和共产国际所影响与塑造。可以说,“东学入中”(甲午战后中国知识人移植日本化的西学知识)和“借鉴苏俄”(20世纪苏俄化的西学知识成为导引中国革命的航标)是中共党史概念体系的基本来源。因此,中共概念史研究首先要考察作为概念之载体的名词/术语如何在中国、西方、日本、苏俄各方之间交流往还,梳理这些重要术语的形成、译介、流变与传播过程。国际共运经典文献向中国传播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翻译文本,也就成为中共概念史研究的重要资料来源。以《共产党宣言》和《国际歌》这两个经典文本为例。有学者细致梳理《共产党宣言》各主要日译本、中译本及其所依据的原文,进而系统比较不同译本里中文译词的使用情况,指出《共产党宣言》的翻译及改译过程经历了一个译词“尖锐化”的过程,彰显了“语言是如何演变成一种物质力量的” 陈力卫:《〈共产党宣言〉的翻译问题——由版本的变迁看译词的尖锐化》,《二十一世纪》2006年2月号。。有学者通过对39个《国际歌》文本(2个法语文本、6个俄语文本和31个中文文本)的细致考察,梳理出《国际歌》诞生和传入中国的路径,并围绕关键词“Internationale”的不同解释,探讨了《国际歌》象征意义的不断演化 宋逸炜:《“英特纳雄耐尔”的文本传布与象征意义——基于三十九份〈国际歌〉文本的考察》,《学术月刊》2021年第6期。。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先后编辑出版两部资料集,为了解这两个经典文本及相关概念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提供了便利 孙江主编:《〈共产党宣言〉在中国:〈共产党宣言〉的译本与底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宋逸炜编:《〈国际歌〉在中国:〈国际歌〉的译本、底本与传播》,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另外,西方观察家关于中共革命的经典著作(如《红星照耀中国》)的不同版本,也是从国际视角探讨中共概念史的重要参考资料参见〔日〕石川祯浩著,乔君编译:《〈红星照耀中国〉各国版本考略》,《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5、6期。。
通过对论著、报刊等类型资料的系统性阅读,研究者往往可以在不经意间发现概念史研究的“文眼”式材料。与以事件或人物为中心的党史、革命史研究不同,中共概念史研究通常很难找到那种能够一锤定音地确定基本史实的关键性材料,但是有可能发现可以清晰且具有象征性地展现特定概念意涵转变或定型的材料。笔者在关于“运动”和“政党”概念的研究中,都找到了这样的“文眼”式材料。1920年1月,《新群》杂志第一卷第三期发表一篇题为《群众运动与中国之社会改造》的长文,文中称“世界上的社会,自古至今,不外一部群众运动的历史”,进而写道:“上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的游街示威运动是中国群众运动的起点。自此以后中国的学生始有团体的组织,中国的商界也有觉悟了。” 杨亦曾:《群众运动与中国之社会改造》,《新群》第1卷第3期(1920年1月)。时人明确将五四运动视为“中国群众运动的起点”,与前述《申报》关于此前各运动的检索结果相对照,便可清楚地看到“群众运动”概念深入人心、成为社会各界公认的政治实践模式的关键性时刻。1921年7月,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九卷第三号发表题为《政治改造与政党改造》的随感,将政党分为“有产阶级的政党”与“无产阶级的共产党”,前者往往“造谣、倾陷、贿卖、假公肥私、争权夺利、颠倒是非、排斥异己”,“只有以共产党代替政党,才有改造政治底希望” 陈独秀:《随感录·政治改造与政党改造》,《新青年》第9卷第3号(1921年7月1日)。。这里“以共产党代替政党”一语,强有力地表达了共产党与此前以资产阶级代议制为基础的政党观念之间的本质区别,彰显了“作为部分的政党”与“作为整体的政党”的类型区分,表明陈独秀已经完成政党观念的结构性转型。该期杂志的出版日期为1921年7月1日,正是后来中国共产党所确定的建党纪念日,这条材料因而更具有象征性意义。
在报刊资料和论著资料的使用上,除了通过文本分析直接探讨特定概念的意涵及其演变之外,研究者还可以聚焦中共和其他政治力量围绕某些焦点性事件、焦点性议题的叙述和论争,从“语境化”和“以言行事”的角度深化概念史研究。例如,有学者围绕1943年5月共产国际解散这一焦点事件,比较了国、伪、共三方关于“民族”概念的不同叙事及对合法性和中国政治未来的争夺 参见夏清:《“民族”之辩:一九四三年共产国际解散后国、伪、共的三方叙事》,《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9期。。笔者围绕“国耻”这一焦点议题,指出国民革命期间中共的“国耻”论述呈现了民族话语与阶级话语之间的张力,中共通过纪念国耻、剖析国耻到洗雪国耻的逻辑链条,成功地将阶级斗争融入民族解放的叙述框架,为世界范围内的民族主义思潮注入了新的活力 参见李里峰:《在民族与阶级之间:中共早期的“国耻”论述——以〈向导〉周报为中心》,《福建论坛》2018年第3期。。
以上着重强调了报刊资料、论著资料的重要性,但这并不是要否定党内文件和档案资料对于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参考价值。当概念史研究的侧重点从文本转向语境、从话语转向行动、从“指示器”转向“助推器”的时候,党内文件和档案资料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除了学界最为熟悉的《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等之外,为数众多的地方革命历史文件汇编也为从实践角度考察中共党史基本概念提供了鲜活资料。此处仅举一例。笔者本人在撰写关于中共组织形态和土地改革运动的专著时,就充分利用了《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1—23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1986年。。该书主要收录1923年至1949年10月山东早期党团组织、省级党政军群机关、各区党委及行署机关的文件,大多数文件来自山东省档案馆所藏档案。文件编排以时间先后为序,内容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工运、农运、青运、妇运等方面,共23辑,收入各类文件2074件,约800万字。《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目录索引》,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编制与使用说明”页。为帮助读者使用这套资料,山东省档案馆还编制了“内容专题目录索引”,将全部文件分为综合、中国共产党党务、民主与政权建设、民政工作、民族侨务宗教、社会公安司法、军事工作、城市工作、群众工作、文教卫生、财政经济11类;各类之下再酌情作二级或三级分类,如民主与政权建设类分为政权组织建设、参议会组织建设等五类,其中政权组织建设又分组织条例与机构编制、省级政权机构沿革、省以下政权机构沿革等三小类。此外,编者还整理了“作者专题目录索引”(将同一作者产生的文件全部抽出,作者按姓氏笔画排列)和“会议专题目录索引”(将每一会议的相关文件全部抽出,会议按时间先后排列),使用起来非常方便。此类档案资料汇编对于研究相关概念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实践中的使用情况是很有帮助的,如党务类资料之于“组织”概念、群运类资料之于“群众”和“运动”概念、政权建设类资料之于“民主”概念、与阶级划分相关的资料之于“阶级”概念等等,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此外,与侧重于政治、军事、经济等领域的党史研究相比,中共概念史对二手研究文献的依赖程度要高得多。概念史所涉及的内容极为丰富,理论上讲,所有与概念及其使用直接或间接相关的材料都应该加以关注,而概念史研究者是很难穷尽这些材料的,所以不得不借助二手研究文献来加以弥补。例如,陈力卫、沈国威等语言学家从词语史和中日语言交流史的角度,勾勒了中国近代新词语形成的大致轮廓和主要路径,为系统梳理中国现代基本政治概念的形成与变迁奠定了重要的语言学基础 参见陈力卫:《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沈国威:《新语往还:中日近代语言交涉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冯天瑜从中西文化语言交流史切入新名词和概念史研究,先后撰写多部著作,对明末清初以来中、西、日语言文字交流和融会贯通的背景、过程和机制作出系统而翔实的阐述,研究范围涉及明末清初汉文西书、早期英汉词典、清末教科书、晚清民初的报刊和汉文西书等,并以丰富语料论述了中国、政治、革命、自由、共和、民主等近代汉字术语的形成和演变过程 参见冯天瑜:《新语探源——中西日文化互动与近代汉字术语生成》,中华书局,2004年;冯天瑜、聂长顺:《三十个关键词的文化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
一些外国学者也曾对马克思主义术语/概念在中国的传播做过初步梳理。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79年,德国老一辈汉学家李博(Wolfgang Lippert)就出版了一本关于汉语中马克思主义术语起源的著作。该书第一部分概述现代汉语吸收欧洲语言词汇的形式以及马克思主义术语传入中国的历史,第二部分列出44个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词条(部分词条包含多个相关术语),每个词条以少则三四页、多则十余页的篇幅,对其外语词源、翻译过程和代表性用法做了简要梳理,尤其关注日语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性作用。这些术语依据出现时间和与日语之关系被分为五类:1903年前借用自日语的术语24个,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资本家”“阶级”“人民”“解放”“唯物主义”等;1903年前从日语中暂时借用、后又被其他新词取代的术语4个,如“工人阶级”替代“劳工阶级”、“统治”替代“支配”等;1903年后从日语中借用的术语11个,如“辩证法”“改造”“意识形态”“知识分子”“上层建筑”等;1903年后从日语中暂时借用、后又被替代的术语5个,如“专政”替代“独裁”、“群众”替代“民众”等;未受日语影响而产生的术语1个,即“买办阶级”。该书风格与威廉斯(Raymond H.Williams)的名著《关键词》(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1976)相似,每个词条的内容都比较简单,但作者参阅了丰富的多语种资料,其中包括45部近代单语、双语、多语辞典以及300多种著作和资料汇编,涉及汉、日、英、德、荷兰等语种,在21世纪初出版中译本时又根据当时的新成果做了增补修订,对初涉中共概念史领域的研究者来说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德〕李博著,赵倩等译:《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最后,笔者还想从资料获取和使用的角度,简单谈谈对中共概念史研究的感想。
首先是多语种资料的获取和使用问题。中共概念史研究涉及基础性概念在日文、俄文、英文、德文、中文之间的语言往还问题,一般研究者很难熟练掌握搜集、阅读和使用多语种资料的能力,所以很多人即便对概念史路径很感兴趣,也因自身语言能力不足而不敢贸然涉足。其实,外语资料和语言能力固然重要,但并不是不可解决的。
其一,中共概念史研究虽然涉及基础性概念的渊源、翻译和传播问题,但更应该关注这些概念在近代中国历史情境中的演变、传播和使用情况,以及这些概念在指导政治实践、助推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这时候对研究者外语能力的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对于相关研究者来说,完全可以参考借鉴已有的二手研究论著来把握中共核心概念在外语文本与汉语之间的往还情况,李博、冯凯(Kai Vogelsang)等西方汉学家,狭间直树、石川祯浩等日本汉学家,陈力卫、沈国威等语言学家,孙江、方维规、潘光哲等主要关注清季民初的概念史家,已经对许多基础性概念的早期译介传播情况做过简要梳理或深入研究,从事中共概念史研究的学者完全可以也应该在既有研究的基础上继续向前推进,而不必把这些概念溯源的工作从头再做一遍。
其二,可以借助在线工具书、在线翻译网站和翻译软件,获取一些基础性的多语种资料,例如牛津英语词典在线版(https://www.oed.com/)、俄文《大百科辞典》在线版(https://www.vedu.ru/bigencdic/)、词源学辞典在线版(https://www.etymonline.com/)以及deepl(https://www.deepl.com)、linguee(https://www.linguee.com/)等翻译软件和网站。当然必须强调,借此途径获得的外语资料(尤其研究者本人不能较好掌握的语种)一定要经专业人士审核确认后慎重使用,避免出现低级错误。
其三,可以通过多语种团队合作的形式,对基础性概念的不同语种来源进行分别追溯和交叉比对。这当然是最理想的一种做法,但真要建立起这样的团队显然并非易事。笔者所在的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应该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例子。该机构成立十年来,始终致力于从跨区域、跨语种、跨学科视角系统研究中国现代政治—社会基本概念,注重多语种人才培养,目前团队成员娴熟或初步掌握的语种包括英、日、法、俄、德、西、韩等,并可通过国际交流合作解决研究中遇到的更复杂问题。
其次是数据库资料的使用问题。由于资讯发达和技术进步,数字化资料成为多数历史学者的基本资料来源,研究者可以通过各种数据库轻松获取以前很难找到的材料,尤其是可检索数据库的出现,为概念史研究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在此情况下,有人认为概念史研究非常容易,只需在数据库中检索到特定术语的使用情况,借助简单的统计分析,就可以掌握这些概念的形成和演变规律了。实际上,检索手段(无论是标题检索、主题检索还是全文检索)和统计分析在提供巨大便利的同时,也隐藏着不容忽视的风险。
其一,通过检索手段获取的资料是去语境化和同质化的。斯金纳(Quentin Skinner)等剑桥学派思想史家、科塞勒克等德国概念史家都强调,对思想史和概念史文本(text)的使用绝不能脱离历史语境(context),一条包含了特定术语/概念的材料是什么人说的、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说的、该文本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说出来后产生了什么影响等,都与该材料的意涵和价值密切相关。抛开这些因素对概念史材料进行量化的、同质化的分析,很可能得出似是而非甚至错误的论断。
其二,研究者所使用的数据库本身可能存在一些缺陷,完全或主要依据数据库开展的研究,就可能出现选择性偏差。例如,针对金观涛和刘青峰创建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及以此为主要资料撰写的专著,就有学者指出,该数据库所收资料看似包罗万象,但基本还是一些精英文献和体量不太大的杂志,而一些规模更大、传播更广、读者更多、持续时间更长的报刊,如《申报》《新闻报》《时报》《时事新报》《大公报》《民国日报》《东方杂志》《独立周报》等,以及各种文学材料、广告、中小学教科书、野史、笔记、竹枝词、民谣、图像等资料,都没有收入数据库,因此主要依据数据库检索所显现出来的统计与数据“真实”,只能是“局部真实”甚至可能是“虚像” 参见张仲民:《“局部真实”的观念史研究》,《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0年5月23日。。
其三,撇开数据库内容上的缺陷,以检索作为主要研究手段本身也会导致可能很严重的偏差,因为通过检索只能看到与关键词直接相关的材料,而没有直接使用这些关键词、事实上却十分重要的一些材料则无法进入研究者的视线。举个简单的例子,早期中文报刊往往将“president”音译为“伯里玺天德”而不是“总统”、将“parliament”音译为“巴厘满”而不是“议会”,如果一个研究者不了解这些概念史常识,而仅仅依靠检索手段去追溯“总统”“议会”概念以及与之相关的代议制民主在中国的译介和传播过程,就可能会闹出笑话。过于依赖可检索的数据库资料,很可能养成一种对时代背景、生产过程、上下语境、作者意图等重要因素不管不顾,以简单、肤浅的语词分析替代复杂、质感、充满张力的概念史研究的“懒汉”做法。
再次是系统阅读核心材料和培养历史感的问题。为了在研究中避免过度依赖数据库而产生的上述风险,青年学者在涉足中共概念史之初,应该通过系统阅读核心史料及相关研究文献培养必要的历史感,对中国现代政治—社会基本概念的形成和演变过程、对中共历史进程的基本脉络形成一种宏观把握。像《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等资料汇编、《毛泽东选集》等领导人文集、《新青年》《向导》等重要报刊,都应该系统翻阅一遍,而不是一开始就根据篇名或者索引去选择性地阅读,这是培养历史感的一个重要途径。此前的概念史、观念史、思想史研究,已对中国现代概念体系形成的整体脉络做过系统梳理。例如,张灏将1895年至1925年称为中国近代历史上的“转型时代” 参见《张灏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09页。;金观涛等人认为中国对西方现代政治观念的接受经历了选择性吸收(19世纪后半期)、广泛接受(从甲午到新文化运动前)、整合重构并形成“中国当代观念”(新文化运动以后)三个阶段 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第8页。;德国学者李博认为马克思主义基本术语大体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逐步传入中国,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已在中文中固定下来 参见〔德〕李博著,赵倩等译:《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前言”第2页。;笔者则从概念如何指引政治实践、参与和引领社会政治变迁的角度,认为20世纪20年代不仅是中国现代基本概念形成和定型的年代,而且是这些概念由话语转向行动的关键时期,诸多身份性概念、制度性概念、策略性概念和本土化概念这时才刚刚进入活跃的生命周期①;等等。有了这样的基本认知框架,研究者就可以更好地把握各具体概念形成和演变的历史情境,在看到与概念史总体轮廓不相吻合的材料时,也可以更敏锐地去进行探索和反思。
最后是研究目标与资料的适配性问题。概念史研究可以有不同的目标、不同的侧重点和不同的做法,所需要的资料自然也是各不相同的。以笔者长期关注的“阶级”为例,对这个极为重要的中共党史核心概念,研究者可以作溯源式的研究,即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阶级”概念的论述,揭示其基本结构和内在逻辑,作为中共“阶级”概念研究的理论铺垫,这时经典作家的相关论著最为重要;可以作术语学的研究,即梳理与“阶级”概念相关的术语在近代中国的译介、演变和传播过程,这时各种报刊、辞书、数据库所提供的“语料”最为重要;可以作文本学研究,即探讨与中共“阶级”概念相关的核心文本的生产过程、意义结构、版本异同等,这时核心文本的不同历史版本最为重要;可以作次级概念或衍生概念的研究,如对“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等概念做深入探讨,这时资料搜集的重点就要转向以这些特定阶级为中心的文献上去;可以作实践导向的概念史研究,即关注“阶级”概念如何指导中共阶级斗争、阶级划分的革命实践,这时与革命实践相关的一手档案资料(这也是一般意义上党史研究最看重的资料类型)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总之,中共概念史既不像有些人想象得那么困难,完全可以放开畏难心理,勇敢地去尝试;也不像另一些人想象得那么简单,需要对可以轻易获取的数据库资料可能存在的风险保持警惕。需要说明的是,概念史是一个多元、开放的研究领域,与之相关的理论、视角、方法、资料都是极为丰富的,以上所述只是基于笔者本人研究心得的一孔之见,难免挂一漏万。研究者应该从各自的兴趣、能力和风格出发,扬长避短,从不同角度拓展和深化中共概念史研究。
(本文作者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暨中共党史党建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