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母亲藕汤香

刘峰

“儿呀，藕汤已煨在灶里，土猪肉烂酥酥的，香着呢，只等你回家喝，你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每逢佳节，无一例外，我都会接到母亲这样的电话，心窝随之一暖，在外早已结茧的内心，也瞬间变得柔软了起来。仿佛一缕诱人的藕汤香味正从千里之外飘来。泪眼蒙眬中，我的目光越过千山万水，似乎看见了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于一方弥漫烟火气的土灶前忙碌着的白发苍苍的她……

说起来，对于家乡的特产——藕汤，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难舍的情结！

它，缘于少年时的一段经历。20世纪80年代，在我12岁时，父亲心脏病突然复发，一夜之间撒手而去，只剩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相依为命。家庭重担如大山一般，一下子撂在了母亲的肩头。我们能够幸福成长，多亏了母亲那些年起早贪黑。母亲凭着坚韧的毅力，在田地菜园拼命干活，用辛苦挣来的钱供我们读书，满足一家人的日常开销。

在母亲的心里埋藏着一个信念：别人家孩子有的，自己家的孩子都应该有，绝不让孩子们因为没有父亲而受罪。

那年代的家乡，由于地处湖区，庄稼易遭洪涝，因此，大多数人家生活条件很艰苦。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家里来贵客，其余时候很难吃上肉。对于我家而言，更苦。四个孩子四张嘴，都处在长身体的时期，仿佛四口无底洞，全靠母亲一个人的血汗来填。因此，吃肉喝汤，成了一大奢望。特别是我，做梦都盼望开点荤，当闻到村里人家飘来肉香味，我就忍不住流口水，站在别人家大门口迈不开步子。

一日晌午，母亲看见我站在一户人家门口一动不动，还不停地耸鼻子，伸出舌头舔着嘴巴。原来，这家人正在煨汤。见到这个情形，她难过地低下头流着眼泪走开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日傍晚，当我放学回家，一进灶房竟看见了篮子里卧着一小堆剁好的猪排和一个白嫩的湖藕，我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看情形，今晚要煨汤，有肉吃了。

果不其然！

吃完晚饭后，母亲让我们做作业，自己从门前的打谷场抱进一捆棉梗，开始在灶房里忙碌。这简直是一个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我忍不住悄悄地走到灶房门口偷看：只见母亲麻利地将排骨洗净，然后将它们焯水，随之倒入淋了菜籽油的热锅里，开始用锅铲不停地翻炒。红通通的排骨弹跳着，勾得我肚里的馋虫们直闹架。

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惹得姐姐、弟弟、妹妹也一起凑过来，偷偷伸长脖子向里瞧。只见母亲动作麻利地在肉锅里添了水、加了盐，丢入切好的藕块、姜块，然后用大火将汤煮沸，最后舀入瓦罐，准备进入最后一道工序：煨汤！

此时，灶里的灰烬一片通红，宛如西天绯红的晚霞，映照着母亲汗涔涔的脸庞。母亲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像小说里的圣母一样端庄美丽，这一幕从此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只见她捏着两块湿布，慢慢移开砂锅，随后微微探下身子，用长长的火钳在灰烬里掏出一个小坑，将汤罐坐进坑里，随之把红红的灰烬围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将砂锅还原。

此时，棉梗燃烧后留下的灰烬温度很高，而且有一种特有的芳香，能持续加热一个晚上，是煨汤的上等燃料。当干完这一切，母亲轻轻舒了一口气，又去忙其他的事情去了。

夜深人静，一轮明月照窗前，月光皎洁无瑕。那汤味从灶里弥漫出来，香得令人睡不着，当我不知不觉睡着后，那香味又沁到了我的梦境里！

不觉到了清晨，一声嘹亮而悠长的鸡啼将我从梦里唤醒。今早终于可以喝汤了。轻暖的晨光中，母亲已将汤罐从灶里取了出来。我们立即围了上去。当揭开罐盖，只见汤汁白稠，表面浮着一层清亮的油。见我们馋得不行，母亲便麻利地在汤里调入了胡椒、味精、葱花、酱油，连汤带藕块、排骨一起舀在一只只碗里，用嘴轻轻吹着，一一端至我们面前。

“小心烫着！”母亲刚要嘱咐，可我已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烫得我咧大嘴直吐舌头，惹得一家人笑了起来。看见母亲难得一笑，我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藕粉红，排骨烂，汤汁浓，一碗碗汤很快底儿朝天了！

然而此时，母亲却不让我们喝了。我们还不满足，真想将一罐肉汤喝个精光。母亲不让我们喝，她爱怜地说道：“我这是为你们的身体着想，你们一个個平时很少沾荤油，这时候汤喝多了，肠胃消化不了，会闹肚子的。剩下的汤我给你们留着，细水长流，慢慢喝！”

我们听了一起点点头，抹了抹嘴，快乐地上学去了；然而，虽然身在学校，我的心里却老是惦念着家里的那一罐肉汤。

放学后，我们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揭开汤罐盖，我们发现藕汤跟我们离开时一样多。原来，母亲为了我们能够多喝一点，自己一点都没舍得喝！

那一刻，四个孩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仿佛一下子都长大了！

在母亲的艰辛哺育之下，我们一个个终于长大成人。后来，我走出了乡关，来到城里工作，生活条件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再也不用为吃喝发愁了。在走南闯北的日子里，我尝到了人间诸多美味，喝过各式各样的汤，可过后仔细一比较，还是觉得母亲煨的藕汤最好喝，最是难忘。

为此，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母亲的藕汤如此令人难忘、回味绵长？慢慢地，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母亲早已在我的味蕾植入了一种难以割舍的人间至味，在她亲手煨的汤里，添加了一道岁月所恩赐的最为珍贵的养分，历经万千烟火仍不变，历经岁月沧桑犹未改，历经似水流年最无私。

——那就是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