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对神秘的事物产生好奇是普遍的人性,每个小孩子都曾经在夜晚,浑身战栗着听老祖母讲鬼故事,如何分辨哪些真实发生过,哪些是臆想?为了听故事的快感,宁愿相信那是真的,可一旦要追究,却又大都落了空,即便发誓赌咒,终究举不出一点凭据,最后只得任其遁入虚妄。
对于这虚妄的存在,中国人的态度要比西方人的灵活得多。我们更承认现实,甘于将它置放在它该在的地方,当进行抽象认知的时候,绝不会错过它。哲学里有老庄,文学里有志异;但轮到现实秩序的时候,则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又凭借中国民间社会普遍的诗意性和谐地共存于一体。也因此,那个灵异的所在,于中国人留下的多是抒情的篇章。我很欣赏明代徐渭的一则笔记,写他梦中来到青山幽谷之间,见一道观,欲走入,却遭观主婉拒,说这不是你的家,然后又取出一本簿子,翻开检索一番,说,你的名字并不是“渭”,而是“哂”。《红楼梦》的太虚幻境,更是一个大境界。《牡丹亭》的生死两界,则更加自由随意,带有瓦肆勾栏的佻达韵致。而在西方二元论的思想体系,却此是此,彼是彼,非此即彼,定要搞个一清二楚。即便是产生于近代的电影工业,其中的惊悚片,人鬼两界也是划分严格的,不像中国的鬼故事,界限相当模糊,只需要一两点条件,便可互通往来。
这种灵活性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生死暌违的痛楚,可能有些佻达,却不乏意境,有一种抒情性。我很欣赏中国民间社会对那一个世界的假想,既朴素又相当开放。在这里,人们常以转世投胎来解释生与死的交割,而转世投胎又并不是生命的单一延续,而是从一物化为另一物。最著名的如“梁祝”神话的“化蝶”;《孔雀东南飞》的连理枝、鸳鸯鸟;《聊斋志异》中这样的例子更比比皆是。这些传说背后也许是老庄的哲学,物物相通,天地贯彻,是从玄思而起,到玄思而止,离科学远,却与文学的本质接近。我认为《聊斋志异》里“王六郎”的故事,可说是对“灵魂存放地”中国式的完整表达。故事说的是渔人夜晚撒网,一人独坐小酌,酒香引来美少年王六郎,渔人便邀他入座,从此二人常在夜晚河边对饮,结成好友。王六郎其实是个新鬼,因贪杯醉酒,失足堕河身亡。不久,王六郎做鬼满了期限,得以投胎,二人高高兴兴地告别。不料,代他做落水鬼的却是一个女人,怀抱嗷嗷待哺的婴儿。王六郎生出恻隐之心,放弃了这次投胎的机会,女人从水中挣扎而起,王六郎则继续同渔人夜饮。又过些时候,上天褒奖他有德行,纳王六郎入仙籍,为远地一镇的土地神。王六郎专来向渔人告别,嘱咐他千万要去辖地探望。渔人疑虑,神人路隔,如何相逢?王六郎则一味要求。分别之后,渔人日益思念心切,决定前往。一进入地界,只见男女老幼蜂拥而至,家家留宿,户户请饭,说是土地神托梦,百般叮咛盛情款待,将回报以五谷丰登。渔人告辞回乡的路上,旋风平地起来,缭绕脚下,随行十余里,那是王六郎在相送。多么美妙啊!《红楼梦》则展现了这种境界的最高级,三生石畔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为报滴水之恩,决定陪伴下凡做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于是,演绎了宝黛之爱情。到了高鹗续的后四十回里,这境界就变俗了。黛玉死后,宝玉等她托梦,独眠一夜无所得,叹气吟了两句白居易的《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木石前盟的仙气被扫荡一空,余下的就只是男欢女爱。我经常猜测,倘若曹雪芹写完《红楼梦》,那绛珠草与神瑛侍者会不会在三生石上重逢,经历了一场红尘故事,他们之间的宿债是了还是未了?他们还是不是原先的他们?如今,一切都隐匿于幽冥之中,真可谓天机不可泄露。三生石在中国文学里,大约可充当“灵魂存放地”,有了这地方,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哀绝,有前缘,又有来世,生命得以经久绵延,生生不息。
(郁 凯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剑桥的星空》一书,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