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骏
今年1月16日,世界经济论坛创始人施瓦布在介绍阿根廷总统米莱时表示,虽然有些人将新总统的方法描述为“激进”,但他“为阿根廷引入了一种新精神,使阿根廷更加贴近自由企业和创业活动”。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特斯拉CEO马斯克,对米莱的演说表达高度赞赏。但也有国际重量级学者提出警告,如伦敦政经学院的公共政策学院院长贝拉斯哥,就质疑米莱到底是雄才大略的治国人才,还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拉丁美洲研究中有一种“钟摆理论”,认为拉美国家政治体制的演变呈现出钟摆现象,即每隔约20年,会出现一次在民主制度和威权体制之间的摆动。民主体制下若经济发展不顺利、社会不稳定,会导致威权体制的出现,而威权体制面临西方国家的压力,又可能回到民主体制。
就拉美整体而言,2021年以来左翼政治人物在四个国家当选总统,包括2021年11月洪都拉斯前第一夫人希奥马拉·卡斯特罗当选为该国首位女性国家领导人;同年12月,企图把“拉美绿洲”变成“新自由主义坟墓”的博里奇,成为智利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当选人;2022年6月,游击队员出身的佩特罗当选哥伦比亚总统;2022年10月,卢拉击败极右翼总统博索纳罗重回总统府,成为“第二波粉红浪潮”中左翼回归的高潮—拉美地区前五大经济体第一次同时由左翼执政,直至2023年12月米莱就任阿根廷总统。
就个别国家而言,阿根廷米莱的经济学家专业背景,在经济状况大幅滑落的多数民众看来,可谓最佳选择。南开大学王萍教授认为,“钟摆效应”长期制约阿根廷的发展,充分反映该国政治生态和经济活动中“非理性”的一面。
最近的例子是,1月16日米莱在演讲中高调表示:“我在这里告诉大家,西方世界正处于危险之中……因为那些本应捍卫西方价值观的人已经被导向左翼思想,进而导致贫困的世界观所同化。”他特别聚焦于外界近几十年来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明言“没有市场失败”,市场失败只能是和国家干预有关。
米莱公开警告西方国家正在走向左翼道路的演讲,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来说应是点滴在心头。巧的是就在同一天,中国驻阿根廷大使王卫在阿根廷国家通讯社发表署名文章《共建美好世界的中国方案》,宣介中央外事工作会议的精神。
由于米莱就职后立即开始新自由主义实验,不仅裁减了政府部门且放松对货币管制,看上去很接近“华盛顿共识”,因此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供了 440亿美元援助。该组织总干事格奥尔基耶娃于达沃斯论坛期间与米莱会面,重申支持他正采取的果断步骤以压低通胀,推动私人领域带动的经济增长。
2023年11月阿根廷总统决选之前,《华尔街日报》拉美专栏作家欧格兰蒂称,“米莱是唯一能够避免经济灾难的候选人”。证之于米莱在达沃斯的演讲所言不虚,但这也在中国学界引发争议。
首先发难的是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郑永年教授,他认为:“米莱的演讲无疑是一篇政治檄文,正如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是一篇政治檄文……(然而)2007—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芝加哥学派不再风靡……中国既不实行原教旨主义的极左经济路线,也不奉行哈耶克主义的极右经济路线。我们推动的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方面通过市场机制追求财富,另一方面通过政府干预追求社会公平正义。也就是说,我们所采用的手段与这两条路线都不一样……中国舆论场上的回响,实际上表明一部分人缺乏基于本土实践的独立思考。当然这也表明,中国学界的确需要有紧迫感,建设基于中国实践经验之上的、能够解释中国经济、能够确立中国经济命题、能够找到中国解决方案的经济学。一个伟大的时代,应当出现伟大的思想。我们不能仅仅跟着起哄,而没有自己的思考。一个伟大的民族不该是这样的。”
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副院长田飞龙认为,米莱演讲重启了“姓资”与“姓社”之争,并挑起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左右之争。米莱所谓的“市场至善,政府至恶,个人至善,集体至恶,由此推演出自由资本主义至善”,仿佛是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最精致的读后感和行动书。其演讲结尾的口号“自由万岁”,听起来似乎很有思想穿透力,给大变局的世界以“塞壬”之声。然而,褒扬者视其为思想知音和政治同道,是哈耶克主义的共同信徒,并借此抨击左翼思想甚至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福利政策和产业政策;批评者则视其为“思想怪物”和“政治巫師”,指责其迷信市场,贬损政府,以及不切实际与后果严重。
其实,米莱的思想与政治对手,既包括南美根深蒂固的左翼政治经济传统,也包括西方的罗斯福主义和凯恩斯主义,当然还包括社会主义传统……但人类也许需要阿根廷的这场自由资本主义实验,以便对自由主义的极端版本进行检验。无论其结果如何,都能为人类在21世纪的道德和政治实践,提供某种镜鉴。
中阿资源禀赋和产业结构高度互补,中国是阿根廷的第二大贸易伙伴、第一大农产品出口市场,“中国制造”为阿根廷人民提供了包罗万象的高性价比产品。在阿根廷受高通胀困扰的情况下,中国有效纾缓着百姓生活的压力……然而这一切,被中阿关系的钟摆效应冲淡。
米莱在就职5天后,获得拉美开发银行9.13亿美元短期贷款,以缓解偿债压力。新政府也单方面停止有关购买中国战斗机的谈判,转而寻求从丹麦购买二手美国F-16战机。中国的竞争对手印度,更与阿根廷签署了合作开采锂矿的协议,挑战目前中国在阿根廷开采锂矿的优势。
米莱政府所加剧的钟摆效应,正从两个不同层面冲击着中阿关系。
首先是战略伙伴关系层面。早在2014年,国家主席习近平访问阿根廷,并和时任总统克里斯蒂娜·基什内尔共同决定,将中阿战略伙伴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以适应中阿关系长足发展的现实。其间,两国签署了首份共同行动计划、中阿经济和投资合作框架协议及中阿货币互换协定,还举行了首次中阿经济合作与协调战略对话。
2022年不仅是中阿建交50周年,阿根廷也取代巴西,成为中国在拉丁美洲投资的主要目的地。尽管国内有新冠疫情挑战,国外有美国强大施压影响,时任总统费尔南德斯仍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旗帜鲜明地反对任何将北京冬奥会政治化的企图。其间,阿根廷同中国签署包括“一带一路”共建协议在内的一揽子合作方案,阿根廷成为第一个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拉美大国。费尔南德斯访问北京期间,随行的时任阿根廷驻中国大使牛望道,曾用中文说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未料今年1月28日,米莱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重申,他的经济政策方向包括美元化、推进私有化和零赤字等目标。他更宣布,将与英国就马尔维纳斯群岛归属问题展开谈判,并表示虽不反对私人企业与中国进行谈判,但他不会与共产主义者结盟,中国不是阿根廷的战略伙伴云云。
其次是区域整合层面。去年11月米莱曾扬言,阿根廷将退出“南方共同市场”(以下简称南共市)。其动作恐将影响中国在南美的地缘经济地位。
欧盟和南共市的自由贸易协议谈判,始于1999年,至2019年6月达成一致看法,稍后因巴西时任总统博索纳罗的亚马孙雨林保护政策,而陷入僵局。去年5月美国外交关系协会的背景资料报告,把南共市形容为南美洲难以捉摸的贸易集团。该报告认为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内部立场分歧,其二是成员国对中国的认知不一致。
德国哥廷根大学法学教授史彼得认为,欧盟和南共市如果顺利签约,将成为全球最大的自贸区,欧盟可凭此在可持续发展和自由贸易的连结上,扮演重要角色;如果谈判失败,则中国获益最大。南共市是“全球南方”重中之重,故成为国际强权争取结盟的对象,然因四个成员国各有不同盘算,故难达共识。
2023年3月,欧盟提出附加条件,要求南共市对欧盟的出口符合欧盟的环保要求,结果引起南共市国家反对。双方自贸协议谈判陷入僵局,但也提供中国推动与南共市谈判的机会。
长期研究中国问题的巴西记者伊戈尔·帕特里克认为,南共市不太可能巩固与中国的任何交易,因为其成员之一巴拉圭与中国没有邦交关系。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一旦中国与南共市的合作得以推进并达成自由贸易协议,巴拉圭与中国的关系将发生根本性变化。
米莱新政,呈现出经济政策“向右转”、意识形态“向西靠”的总体趋势,但囿于诸多现实困难和制约因素,不排除其从激进朝温和务实的方向转变的可能性。鉴于阿根廷对中国资金及市场的高度依赖,米莱新政选择对华“债务违约”和“贸易脱钩”的可能性不高。
比方说,米莱政府与中国最后一笔50亿美元的本币互换协议如果终止,中方可能会要求阿方支付已经使用的50亿美元额度。此外,一旦与中国的货币互换出现问题,可能导致阿根廷的外汇储备减少约180亿美元。
近年来,由于阿根廷和中国关系日益紧密,阿根廷著名国际关系理论家艾斯库德于1992年出版的《外围现实主义》理论,再度引发讨论。2020年,阿根廷媒体和学界曾发出对阿中“新肉体关系”的警示。2023年10月,阿根廷時任经济部长马萨前往北京,寻求数十亿美元的应急贷款,行程结束时曾开玩笑说,阿根廷应该更名为同音的“阿根中国”(ArgenChina)。
别忘了,早于2006年底提出的“中美共同体”(Chimerica),在2019年因美中双边贸易谈判失败而告终。至于“阿根中国”的概念是否因米莱退出“一带一路”倡议而告终,有待后续观察。
国内学界对拉美“第二波粉红浪潮”的观察,概可归纳为以下两点:其一是时间不会持续太长,其二是钟摆效应频次加速。然因阿根廷案例显示,浪潮已不限于“左进右退”,故应快速总结“右进左退”的经验,以利应用于下一个可能的案例如智利—2023年12月17日该国选民再次否决宪法草案,显示博里奇总统已无法凝聚该国各党派利益,更可能导致极右派在2025年底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