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倾泻而下

曹淑风

1

没有风，雨倾泻而下，四下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万马奔腾的气势。楼下巷道里很快积了水，颜色浑黄，挨挨挤挤的雨泡即生即灭，新的涟漪覆盖旧的涟漪，从高处流向低处，拐过墙角，到另一个巷子里去了。

雨一直下，午后的天色暗如黄昏。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出现两个推老式自行车的人，他们裹在黑色雨衣里，约略看出是男性。雨水快速滑下雨衣打湿挽起的裤腿，黑皮鞋翻起黄白色水花。车轱辘犁过水面，隐约听见吱吱扭扭的声音，人和车艰难行走，慢慢消失在视线里，水面恢复原样，像没人来过……

我从我先生描述中幻化出的雨境里抽离出来，扭头看窗外，夜色中，雪还在下，不大不小的雪花悠闲地飘落，染白目光所及的大小物件儿。我的目光从雪花转向怀里的孩子，他刚睡着，长长的黑睫毛盖住下眼睑，红润娇嫩的脸蛋儿，嘴角一抹淡淡的笑，在做什么甜美的梦。他不知道，再过几天，也就是大年初三，我就要和他爸爸出远门，他刚认识的还处于陌生中的爸爸又要走了，亲爱的熟悉的时时依赖的妈妈也要走了，走到数千里之外，再见面的时间以年计……我的心猛然紧缩几下，被什么利器刺了似的锐疼，鼻腔滚过一阵酸痛，泪水涌满眼眶。

我假装揉眼，抚平情绪后抬头看他。他一直在讲述——那两个穿过暴雨的人是找他的，一个是他的湖北老乡柳先生。另一个经过柳先生介绍，也是他的湖北老乡，姓彭。柳先生是期货经纪人，彭先生是某报社记者。他俩此番前来，是说服我先生加入他们的直销团队。

我先生是在偶然中认识柳经纪的。柳经纪带他听了直销课，让他了解直销生意相比传统生意的诸多好处，不久的将来会有票子车子大别墅的优渥生活。先生在一家树脂工艺品厂雕塑样品，样品的订货率高且频繁，为厂里带来巨大收益，他的月工资五六千元，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打工行列里算工资顶端。柳经纪又瘦又黑，颧骨高高凸起，两腮无肉，说话慢腾腾没力气，一直处于饥饿状态似的，衣着质地也不怎么好，以这样的形象来展示直销的美好愿景，对先生来说没有说服力。几次三番无果，柳经纪搬来他的上线彭记者借力。

彭记者身材不高，胖瘦均匀，相貌普通，却自带无冕之王的气场。他把沾了雨珠的眼镜取下来，拉起白衬衣相对干燥的衣襟转圈儿擦干后再戴上，稳稳当当、慢条斯理地对先生展开攻势，先说了这个直销生意的经营理念和产品的诸多好处之后，又如此这般列举了别人做得风生水起的例子：这个高校的教授做到红宝石了，那个企业的高管做到翡翠了，某医院的医学博士做到了明珠……一串人名儿带着珠光宝气在他口里闪亮登场。这些人有的已辞去铁饭碗专职做直销，实现了财务、时间自由，到处旅行，每天睡到自然醒。

先生当故事听完，本要拒绝，想到刚才透过窗户看见他俩冒暴雨推车行走，又看看两人打湿的衣服、头发和地上的两摊水，且不说这个直销是否可做，他们有如此敬业心，挺让人感动，加入需要700多元，就给他们吧，当捐款！一念至此，先生当场拿出钱来说：感动于你们的敬业精神，钱可以交，做是不会做的。彭记者说：你推荐几个人给我们，不用你管。先生写了几个雕塑朋友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他俩带着钱、名单和先生的身份证，冒雨走了。几天后送回身份证以及办好的手续、资料和一个含五样产品的礼盒。先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继续自己稳稳当当的打工生活。

两三个月后的某个晚上，柳经纪和彭记者又来找先生，告诉他这个周六下午某处有聚会，要去看一下，会有惊喜，至于什么惊喜，他俩死活不说。好奇心推动下，先生同意了。

周六下午，彭记者对在场的人介绍先生，说他雕塑功底扎实，在雕塑圈里很有名望，厂里重视，工资高，人缘好……二十几个人围拢过来跟他打招呼，喊他刘老师。性格内向的先生面对这些热情洋溢的陌生面孔，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彭记者让他上台分享感受，先生很扭捏，脸红心跳浑身发热，口干舌燥几次卡壳，出了一身汗……紧张之外还有不好意思，觉得只提供了名单就有了这么多下线，颇有不劳而获的嫌疑。彭记者说，这个生意就是这样，如果直接下线有三条及以上，每条线都发展稳定，到一定程度，你不需要做什么，财务和时间自由也会属于你。就此，柳经纪借彭记者之力实现了愿望，先生开始行动……

我先生讲述时，拿资料给我和家人看，又在纸上写写画画，我看清他画的金字塔形式的几个圈，说的每个字也听清了，结合在一起却不知什么意思。家人也一脸懵，干脆专注地看电视。

看着神采飞扬的先生，与之前的内向少言判若两人，我的目光里除了爱意又增加了崇拜，觉得他突然高大上起来。同时又有失落感，觉得跟他有了某些认知上的距离。我毕业就跟他走进婚姻，之后一起去泉州做雕塑，不久怀了孕，严重的妊娠反应结束后回老家待产……如今孩子1岁3个月，是时候再跟他一起出门工作了。两年来我生活在小山村，日日聚焦于孩子，脱离社会久了，说雕塑还有熟悉感，直销这样的新事物，对我来说遥远、陌生、虚无缥缈，我内心原本对未来的笃定信念摇晃了几下。

我先生还在讲，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远处传来几声鞭炮响，炕头烧得有点儿烫，孩子压得我腿麻了，燥热、焦虑、不安从心底升起。我轻轻放下孩子，起身假说去卫生間，下炕离开先生的讲述语境。一出门，被冷风吹出几个寒战，仰头向天，几片雪花落在脸上，点点冰凉入骨。我轻叹一声，低头拭去刚刚滚出眼角的热泪。

大年初三转眼就到了，村庄还沉浸在浓烈的年味儿中，我和先生趁孩子不注意悄悄出发，三步两回头，踏上前往泉州的打工旅程。

2

还是在原来的树脂工艺厂做雕塑。

我自以为接受的是正规美术教育，雕塑这样的活儿熟悉一下很快就能上手，骨子里带着傲慢，再加上先生老功臣的身份，我也跟着倚老卖老，对老板提出的修改意见有对抗情绪。一次晨会上，老板说：你们别以为自己会雕塑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只是普通雕塑工，随手一抓一大把，又不是雕塑大师，有什么可骄傲的！

老板说的是实情，我知道有的人完全没学过美术，跟着学，慢慢也能出活儿，有的甚至比学过美术的雕得还好。正因为是实情，才更深地刺伤我的自尊心，觉得自己的优势遭到轻视和碾压。会后我对先生说：咱们努力做直销，尽快做出样子来，辞职做老板，不给别人打工了！

我的性格更内向，自家人面前都少言，更不用说陌生人面前。为了争一口气，我开始了解直销，熟悉产品的性能和使用方法，学习怎么讲课。工作之余，我俩一起拜访上线，跟进下线，参与大大小小的讲课聚会。内驱力提升胆量值，上台发言越来越放松。

暮春的一个周末，在厦门某俱乐部数百人的会场，一位翡翠上线演讲成长经历，开讲前热场，请大家自告奋勇上台谈对直销的感受，我也跑上去。大家从左到右依次说话，有的顺畅有的磕巴，轮到我，我用清晰明亮的声音说：我喜欢这个直销的洗衣用品，让我的衣服红的更红，白的更白。我当时扎两条过肩麻花辫，穿收腰红底碎花上衣，白色齐踝宽摆长裙，妥妥的民国风。翡翠上线从一长溜队伍中间向右探头看我，用赞赏的语气说：你很会表达，你一定会成功的！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翡翠上线原是郑州某高校老师，一年前专职做直销，在下线眼里她就是成功典范，说的话自然非常有分量。她这句话给了我莫大鼓舞，先生也很高兴，满脸笑，一个劲儿给我伸大拇指。我们眼前有光，仿佛看见通向成功的路笔直向前，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路的那头向我们招手。

我想象成功后就可以把孩子带在身边，再不分离。我们有BB机，方便别人联系，却不能直接联系别人，跟家人联系，得用公用电话打到邻居家，邻居再叫我妈妈带着孩子来接。妈妈说我们走后孩子没哭，只是一直问：妈妈呢？妈妈呢？边问边迈着摇摇摆摆的步子一遍遍在每个屋子里寻找……我的五脏六腑被撕扯着发出尖锐的疼，眼泪一串串滚过脸颊。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叫妈妈，叫声里充满胆怯和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却找不到妈妈在哪里……挂了电话，我软在先生怀里泣不成声，先生紧紧抱着我无声安慰。那一刻，尽快做好直销的意念更强烈。我们买了更多系统推荐的励志书和磁带成长自己。

一个人的人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圈子。我们认识做雕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做雕塑，做雕塑的认识同厂的其他工人，各自又有家人、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不可能谁都加入，但一生二，二生三……下线人数不断增多，从几十到几百上千，业绩也跟着增长……大型聚会上，看着台下一双双渴望成功的钦佩加羡慕的眼睛，我和先生很有成就感，觉得完全有能力带他们走向成功。

6月份的某个会场，明珠上线陈建德对先生说：你们要向银章冲刺了，可以去外省发展，把下线发展到全国，你们就厉害了，还打什么工啊！他的话入了我们的心，也许是时候离开打工生活了。

我和先生的雕塑月工资加起来15000元左右，算那个时候的工资天花板，会计发工资时会有真真假假酸溜溜的羡慕嫉妒语气。7月初我们找老板辞职，会计隔着玻璃墙看到了，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内心戏码。先生在这个厂雕塑了6年，样品室里随手一指就是他雕的样品，老板不舍，但也知道留不住了。工资算好，当场给不了，得等。老板有一单人物摆件的货不能出，堆在车间以及四层楼的楼道里。货主是澳大利亚人，合作七八年了，老板自以为跟客人关系铁，不理睬验货人要验货费的暗示，还拍桌子发火。验货人一气之下写了产品不合格，导致货出不了，再加上别的问题，资金链断裂……我想，他也犯了骄傲的毛病，人在某种程度上的膨胀是很可怕的，这也是他最终倒闭的原因之一。

先生数次去拿工资，都没拿到，之前老板可是言出必行，然而缺钱的人讲不起信用，他不可能无中生有来兑现承诺。直到8月初才等到他有了钱，我们提着行李离开泉州，坐绿皮火车去武汉发展我们光明灿烂的事业。

3

彭记者和柳经纪也来到武汉，我们合伙在硚口区租了一套老式两层楼，一楼是客厅厨房卫生间，二楼两个卧室。我以女士优先为由选了临街的卧室，相对明亮透气，靠窗有桌椅，方便学习。实木地板，没床，好在是热天，展开铺盖就可以住下。说好房租AA制，彭记者和柳经纪都没出钱，装电话的钱也是我和先生出，他俩说以后补上，最终食言。

安顿好住处，按下线提供的名单去拜访他们的熟人，交流之后无下文。其中一个是武大的老师，我和先生还有彭记者去的时候刚好是开学季，看见提着大包小包返校的老生和报到的新生，我的心里莫名兴奋，走路轻盈喜笑颜开，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老师的办公室难找，几次三番问路，最后问到两个大二学生，说她们知道，让我们跟着走。她俩是接同宿舍姐妹的，接到的同学来自河北，我高兴地说我也是河北的，原以为能得到热烈回应，結果那个女生扭头瞄了我一眼说：“是吗？但你已经不是学生了吧？”冷淡的目光和口气里有怀疑与戒备。然后三个人叽叽喳喳说笑着，快速走到前面去了。我的心被扎得生疼，一口气憋住，半天回不过神，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职业套装，高涨的情绪萎靡下去。逝去了的，终究是逝去了。

彭记者凭借实力很快找到工作，柳经纪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去哪里做了什么。9月初，先生出发去南昌，有个下线在南昌火车站附近设了点，需要他助力。

现成名单没有了，得外出找陌生人。我每天在大街小巷、公园和广场上游逛，瞅准机会跟陌生人搭话，人家要么不理我，要么匆匆敷衍几句把话聊死，几天下来没有任何进展。

先生打电话说有个下线的舅舅在武汉，给了地址，要我去跟进。我找三轮车夫载我去，他看了地址说在郊区，要坐大巴。我让他载我去车站，说好车费2元。我上了车，酝酿词语打算跟他套近乎找机会介绍直销，还没等我酝酿好，他停下来说到了。我一看，距离出发的地方只有几百米，怪不了他有欺骗嫌疑，是我没长心眼问距离，白白丢出去2元钱。我素来方向感不太好，熟悉的地方都容易走错，这次居然毫不费力找到了位置。下线的舅舅舅妈很热情，留我吃了午饭，做直销的事，他们说考虑考虑。我原路返回，觉得自己很能干。

从出租房向右穿过小巷，是一条热闹的街道，巷口斜对面有个小学，小学大门旁有个文具店。女店主三十几岁，短发，五官姣好衣着精致，飒爽干练的气质。我买了个笔记本，借机跟她聊天，聊得很顺畅，刚要找突破口谈直销，一群学生进来买东西，她没空跟我说话了。两天后，我又去她店里买笔记本，她问，你怎么需要这么多笔记本？我说最近在学习，记录的内容多，还得分类，多买几本才够用。我又跟她聊天，按现在的话说，是尬聊。店里边有个房间，房间里的电视在播放古装连续剧。她走到房间门口，边看电视边和我说话。她说自己很忙，到了教师节前后更忙，到时根本顾不上和我说话。还说她好喜欢这个电视剧，不舍得漏掉任何内容。我明白她在下逐客令，也就借故离开。教师节那天，我又游荡到她店里，果然很多学生在给老师买礼物。她忙着收钱，用花纸和丝带把各种文具包装成精美礼品。她没跟我打招呼，也许当没看见，表达了不想继续接触的态度。

向左穿过小巷，有很多早点摊。我对老板说要一碗热干面，不放辣椒，加面汤。老板有点儿生气地说，你这哪里是热干面？明明是热湯面！我很佩服别的食客，右手挑起一大筷子又辣又干的面送到嘴里，没嚼几下，左手又把烧饼送进嘴里咬一大口，我看着噎得慌，他们却能毫不费力顺顺当当地咽下去。去吃早餐的次数多了，会看到熟面孔，其中有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面目温和很好讲话的样子。我特意跟他在一个摊儿上吃面，找机会搭话，了解到他老家是河南的，姓李，刚大学毕业，来武汉实习跑业务。我说我是河北的，算半个老乡，他顿时有了遇故知的喜悦表情。我约他到出租房，刚好是周末，彭记者也在，在彭记者的助力下，小李毫不犹豫地加入。我的喜悦与激动无以言表，觉得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先生也特别高兴，觉得我真是太厉害了，不成功都不行。

我的情绪高涨，在彭记者的协助下给小李做培训，教他在客厅里的白板上练习讲课，教他展示产品的优良品质与效果。看着他认真学习渴望成功的样子，认为他能很快找到下线并无限延伸下去，我觉得自己离成功越来越近。

事情并不向预期的方向发展，小李约过几个人，交流之后都没下文，我和彭记者助力也无效。小李之外，我一时没找到迫切需要这样机会的人，也就没有新的下线加入。倒是有个年轻人如约来过出租房，结果他是做另一个系统的，打算找我做他的下线。

我继续在街上游荡，每天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这条巷子走到那条巷子，身边人来人往，忙碌的悠闲的，看看谁都不像我要找的人，半天说不出去一句话，就像手里握着的宝物送不出去，焦虑、无奈又遗憾。我停下来站在街头，迷茫间发现离另一条直销线的出租房很近，就去找他们，所谓抱团取暖。他们很热情，我们通过交流相互打气，各自都涨了能量。他们的出租房是两室一厅，住了十几个人，卧室和客厅都打了地铺，我应约跟女生挤了一晚。第二天离开时，一个女生找我要AA制的食宿费16元。我数出钱来给她，以后再无交集。

为节省开支，我不再去吃热干面，每天买三个包子，早中晚各一个。我啃完包子打算再去跟人交流，觉得很没底气，耳边有画外音：你每顿只吃一个包子，有什么资格呈现和讲述这个生意的美好愿景？

多日不见小李，他迫切成功的愿望和热情被冰冷的现实打退，我的能量不足以给他补充，也就慢慢疏离。某天在街头偶遇，擦肩而过像从来不认识。彭记者专注上班了，柳经纪不知在做什么，偶尔露一下面。

一天早晨，我磨蹭了很久才起来，买了包子吃完再没出门，就在房间里看书做笔记，连续数天如此。我把励志书里让人激情澎湃的句子和段落抄下来，感知到内心有一种空茫的高高在上的自信。

先生回来了，他在南昌待了一个月，又去江西万年待了二十几天，两处的进展都不大。10月底武汉有个秘训，余钱不够两个人参加，他让我去。

秘训最后有个场景：几个高级别上线抱臂坐在椅子上，表情僵硬目光冷峻，参加秘训的下线轮流单腿跪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大声说出自己做直销的强烈意愿和决定达成的目标……直到坐在椅子上的人认为眼前人确实是发自内心地表达，才笑着点头伸大拇指说你一定会成功。很多人说的时候歇斯底里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上线看看是红是黑。

结束后，先生接我回去，我俩牵手走在大街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天空布满繁星，秋末的风欲冷还凉。我跟先生讲述秘训内容，告诉他我说的目标……先生受我感染也情绪高涨。我仔细觉察内心冲天而起的力量，觉得此时给我根棍子，都能把地球撬起来。

精神力量爆棚，物质力量并不对等。曾有下线问先生一个月能得多少钱，先生没有回答，就像我们问上线的收入，上线也不回答，只是说，等你做到就知道了。我和先生知道的是没看到多少钱。系统提倡做百分之百用户，除了卖产品，还要自用产品，普通打工者的工资普遍低，花几十元买牙膏之类的日用品不现实，卖出去也费劲，大家的主要精力是找下线。这样一来，尽管人数增多却没什么业绩，再加上业绩归零制，有人加入又退出，产品打开用过了也可以退，人和产品退了，之前的提成扣除，就更难出成果。

手里的钱不多了，数日寻找下线无果，爆棚的精神力量慢慢变弱，虽然有精神物质双自由的上线做榜样，还是心生疑惑并茫然。这样的生意方式，不像雕塑拿工资很直观地呈现收入状态。

先生说，咱回家看孩子吧，想他了，非常想！我也想孩子，10个月来有限的几次通话，明显感觉孩子跟我生疏了，他学会的话多了，却不知道跟我说什么。

4

到了石家庄，先去同学家，开始同学很高兴，等听到讲直销马上一脸嫌弃……还是回家吧！

买好票，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远方姑姑问：你们知道啦？我说，知道什么？她停顿了一下说没事儿，我去叫你妈妈。妈妈来了，支支吾吾浮皮潦草说了几句就挂了。我顿时紧张起来，跟先生说，是不是出事了？难道爸爸身体不好？车开了，我俩提着心，两手紧扣，一路无语。

到家了，爸妈迎出来，我的心扑通一声落下地。进屋，看见孩子躺在炕上，双腿缠着绷带呈90度吊在铁架子上。妈妈说，她趁孩子午睡，去屋后坡地里采红薯叶喂猪，跟邻居说了会儿话，回来发现孩子在房子和山坡夹缝里，卡在一堆干燥的酸枣刺中间哭得撕心裂肺。原来他醒了爬梯子上房顶找不到奶奶，像下炕一样从房檐往下滑，3米高的落差跌下来，断了左大腿骨。我的心像刀子来回切割一样疼，血花四溅又不敢表露，怕妈妈更内疚。

我们在家陪着孩子，给他整理绷带，保证两条腿一样长，轻轻挠绷带缠久了造成的痒痒，给他好吃好喝的，给他读书讲故事，亲他的脸蛋儿……一个多月后去石家庄复查恢复良好，可以不用绷带吊着了。

这期间，先生去北京参加大型周末之夜。大学生体育馆内，数千人一起伸出拇指大喊：我真的很不错，我真的很不错，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又高唱《我们是冠军》，声音高亢直冲云霄。国外来的几个皇冠大使轮流讲述他们的成功故事。其中一个说：别看你们现在这么多人，数年后还在坚持的，剩不下几个……

妈妈极其不赞赏我的行为，意思是你毕业后丢掉公家的饭碗也就算了，跟他出去打工又不好好干活儿，几个月没收入做这个没影儿的事，喝西北风过年？

先生受不了这样的言辞，决定提前重返泉州。

5

回到泉州，以象征性的费用租住在一个下线家。找工作未果，自己开雕塑室。年难过，还是过了。

万事开头难。后来有个下线介绍了林老板。林老板来的那天下午，刚好十几个下线在，他以为都是我们的雕塑工，这么大的阵势博得了他的信任，当场下单合作。自此，他成就了我们，我们也成就了他。

数年后的某日，我整理房间，看见置物柜里的老式皮箱和老式手提包，里面是做直销的各种资料与证件，抚摩这些带着时光印记的老物件儿，闪回往事一幕幕，没有对错的评判……长长的路，一群人呼应着往前走，走着走着，有的人后退了，有的人拐弯了，有的人一直向前消失在地平线上。无论怎样选择，迈出的每一步，都改变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