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全
当我说起多年以前那些后院旧事,我的孩子麦芽充满了好奇。
现在我把鸡、猪、羊、驴请回家,安顿在后院,冷清萧条的后院一下子热闹起来。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说着不同的方言,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在经历过一番颠沛流离之后,重聚一堂。我希望它们之间有鸡毛蒜皮般的小矛盾,也有一家人般的小温暖。
1
从养鸡场抱回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好几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觉。不到四点,开始等公鸡那一声刺破黎明的啼叫。我觉得被鸡叫亮的天,和自己亮起来的天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天,被鸡叫醒的人和被闹钟吵醒的人完全是两种心情。
这些年,我生活在城里,清晨總是被干巴巴的闹钟吵醒——也有吵不醒的时候,闹钟叫一遍再不管了,但是鸡不,鸡叫了头遍,还有二遍、三遍,直到吱嘎吱嘎的开门声响彻村庄。为此,我渴望在黎明时分听到那种由远及近、响亮而又柔软的鸡鸣声。麦芽也这么想,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被鸡叫醒会是什么感觉。但是,这只公鸡把打鸣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直到天大亮,太阳的光芒从山梁顶泼洒下来,落满了我家的院子,它还没吭气。麦芽还在熟睡中等待,我穿好衣服,打算去后院教训它时,它居然叫了一声,我对这种毫无章法的乱叫非常恼火。
公鸡看到我进了后院,小脑袋快速地左右转动了几下之后,用它那明亮而锐利的小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它绝对没有为自己的过失而感到惭愧。我只是唠唠叨叨地骂了几句,对一只鸡还能讲什么大道理,难道要它为我道歉不成?但是它知道眼前亮晃晃的天不是它叫亮的,看我的目光移到了另外的事物上,它无趣地跟着母鸡散步去了。
从养鸡场出来的鸡,保持了散步的嗜好。后院足够大,它们挺胸抬头,神态傲慢,边走边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在聊天。但绝不是表达爱意,后院里只有它们两只鸡,谁都没有可选择的余地和空间。它们大概在说吃的事,我妈说鸡是直肠子,一边吃一边拉,所以吃是它们的终身大事,比两情相悦更重要。
不是因为公鸡不知道打鸣,还和母鸡没心没肺地散步惹我生气,不给它们撒饲料吃。我想看看,它们离开养鸡场,会不会像我妈以前养的鸡那样自食其力。驴圈周围蝇虫飞舞,我以为我会看到小学课本上那个鸡伸长脖子啄取飞虫的“j”字母,但是令我失望的是它们并没有跳起来啄食。猪槽里有昨天剩下的食渣,要是以前的鸡,早飞奔过去抢食了,但是它们还在散步,绕着猪槽转个不停。散完步,它们去墙根下晒太阳,也没有像以前的鸡那样边晒太阳边刨食,而是微眯眼睛,看着虚空的地方,一点也不担心墙会倒塌。
令我高兴的是,不久,母鸡不再陪着公鸡散步了,它伏卧在墙根的虚土上下蛋。它够傻的,下完蛋不知道找我表功,以获取格外奖励。以前养的母鸡刚下完蛋就“咯咯、咯咯”地叫边从后院门缝挤出来,一直叫到前院,像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一只下了蛋的母鸡才敢这么招摇地去前院,我妈不好驳它的面子,会毫不犹豫地撒一把秕粮犒劳它,还不忘说上一句:“鸡儿蛋,粮食换。”这只鸡显然不懂得这些,以为下蛋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不值得在人前显摆,这倒让我感到意外和同情。
它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下蛋,即便我后来给它专门做了舒服的麦草窝,它也从不进去,而是走到哪里夹不住了,直接蜷缩双腿,卧在地上,伸长脖子,夹紧翅膀,吃力地将蛋拉出来。有时候,居然无知地站着下蛋。它的心眼倒不坏,从不把蛋藏起来,孵一窝小鸡出来显摆。我倒是希望它这么做,以前我妈养的鸡经常干这事,它们把蛋下在麦草堆或别的什么地方,某天,冷不防看见它后面跟着一群小鸡,小鸡翘起喙,像孩子们在唱歌。“叽叽叽,你娘抱你三七二十一”,母鸡要孵二十一天才能孵出一窝小鸡,但是这只母鸡同那些养殖场里的母鸡一样,无法体会到做鸡妈妈的感受,这正是现代鸡的莫大悲哀。鸡场里用保温箱全自动智能孵化鸡苗,小鸡一出生,面对的只有兄弟姐妹,它们不可能有哪一位鸡前辈教它们做鸡的道理和生存常识。我小时候遇到的那些小鸡,喊老鹰来了,它们立马架起双翅抱头乱窜,躲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在鸡场里生活过的鸡,从来不知道天敌来袭,它们热衷的是不停地吃,不停地长肉。
我们不得不承认,鸡是一种有理想的家禽,尤其公鸡,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在它们的小脑袋里闪动。公鸡看到长着两条腿、有翅膀的鸟儿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羡慕极了,它们曾对自己翅膀上的力量充满自信,当还是一只小鸡时,就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无奈它们的身体过于笨重,刚飞起来就重重地落在了附近的地上。在朋友的鸽棚里,我看到一只和鸽子一起长大的公鸡,显然,它已经忘记自己是只鸡了,神情、步态都和鸽子一模一样。当朋友打开鸽子棚的门,鸽子一跃而出,扇动着翅膀准确地飞了出去,但是那只公鸡并没有飞起来,而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它的头和脖子因难为情而变得异常通红。不过也有坚持瘦身燃脂锻炼的公鸡,以求获得意外成功。我家曾养过一只会飞的公鸡,当它骄傲地飞过院墙,在外逍遥时,我在第一时间把这一重大发现报告给我妈。晚上,我在梦里听到我妈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他们决定对这一只公鸡实施剪翅行动,像容不得一只母鸡打鸣一样,他们无法容忍公鸡飞起来,哪怕只是飞过院墙。
鸡是一种特别喜欢群居生活的家禽,乐意和同类们聚在一起,它们还有良好的社交能力,喜欢结交新朋友。少时,我们常常忘了关后院门,也忘了关前院门,因此我也经常看到我家的鸡和邻居家或者村庄里别的鸡聚集在麦草堆下,有的挥动翅膀,有的低头倾听,有的单腿独立,有的引吭高歌,有的咯咯低语,它们说着五谷丰登,说着家长里短,也说着儿女情深。当然,鸡的小心眼也是出了名的。邻居曾送给我妈一只鸡,我们很快发现,我们家的鸡嫌弃它,根本不把它当朋友,不和它玩,还不时地攻击它,弄得它头破血流。我妈不忍心,又把它送回去,可邻居家的鸡们认为它已经是我家的鸡了,不让它吃不让它喝,邻居不得不把它单独养起来。它两边不讨好,开始了一只鸡的孤独生活。
我从养鸡场抱来的这两只鸡正在慢慢地适应后院里的生活,公鸡在反复练习打鸣,它也有难过的时候,小脑袋不停地在想:是谁给了它一双翅膀,却没有给它腾空而起的力量?母鸡还在努力下蛋,眼睛滴溜溜转着,好像在告诉我它知道抱窝下蛋是怎么一回事,我寄予它做鸡妈妈的厚望。我知道,它们离一只真正的鸡还有一段路要走。看看,鸡棚旁的土圈里卧着一头鼾声连连的猪,它是它们的邻居,但它们却不认识它。
2
猪总是睡过了头,被我用棍子敲醒,还是不慌不忙,慢慢腾腾,有时还挑衅似的扑甩着尾巴,出了圈门。
那两只鸡看见它,远远地躲开,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头怪物。鸡在鸡场里只见过鸡,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动物——耳大、头长、四肢短小、身体肥壮,还脏兮兮的。这头猪同样不认识它们,也不知道它们是鸡,它在养猪场时周遭全是清一色的和它长得差不多的猪,它们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动物。麦芽一条腿向后翘起,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小脑袋探进猪圈,然后是脖子,观察猪的一举一动,她说它的确太丑了。
这头猪出生在养殖场,也是我從那里买来的。村子里的人成了果树的仆人,根本腾不出手来养猪,更不可能有猪崽,所以,我只能去养猪场买。当时,它和一群小猪崽胡乱地睡成一团。刚来那会儿,它相当勤快,当我倒好猪食,打开圈门,它的头和大屁股向相反的方向重复扭动着,循着猪食的味道,快速向木槽奔去,像担心去晚了抢不到食似的。因为着急去抢食,居然忘了圈门在哪儿——它走路从不抬头,不曾看到一片云从头顶飘过,也不知道天上有太阳、月亮和星星——它低着头行动有些莽撞,常常跑进羊圈或者驴圈,引得羊和驴非常厌恶。每次吃完食,我都赶它进圈。麦芽远远地看着,不敢赶它。
我们总是被它笨拙的体态迷惑了双眼,事实上猪挺聪明的。在发现整个后院只有它一头猪、用不着挤破头跟别的猪抢食后,它变成了“懒汉猪”,连走路也变得稳重起来。它脱离了拥挤不堪的集体宿舍,在我准备的单间圈舍里,以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喜悦开始了新的生活。
鸡、羊、驴,在后院里都会表现出要干点什么的欲望,但是猪没有,它只有两件事可干——睡和吃。我慢慢才明白,猪的懒惰和嗜睡并不是坏事。猪懒一点真的无所谓,反正我们用不着它干什么活儿,没什么特别的任务下达给它,吃了立马躺下,身上的肉倒长得更快。鸡、羊、驴通过勤劳来获取人的赞美,而猪若是东奔西跑,瘦得皮包骨头,就不是人所喜欢的那种样子了。猪是唯一用懒来表现勤劳的动物,后院里只有它最肥胖,在猪的眼里,肥胖一定是美的标准。有了溜圆的好身体,它不会因长相丑陋而产生自卑心理。平时,它很少和后院的其他动物呼朋唤友,可能正是出于这种审美观上的差别。
吃睡间长了一斤又一斤肉,它像猪圈里结出的一个又大又圆的南瓜。我们像喜欢驴的勤快那样喜欢猪的懒惰和嗜睡。当然,猪与猪之间也有着个性上的差异。我们家养过一头勤快的猪,它肥头大耳,全身黑黝黝的,嘴巴并不长,但是它会顺着墙根一直往前拱,把墙根的土拱得极其松软,像翻新过一样,惹得我们很不高兴。我爸不得不用绳子把它捆绑起来,烧红钎子,对着它的鼻子钻个孔,戴上大大的铁环。
当它躺在圈里,本来拥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但它用在了睡觉上。我不知道猪会不会做梦,如果做,会梦见什么,但我想,它做的一定是美梦。它吃完食转身便钻进肮脏的圈舍,倒头接着呼呼大睡,酣睡中还哼哼唧唧地唱着,好像梦中遇见了白马王子或者白雪公主,哼得那么满足和享受,哼得那么不能自制。猪的梦看上去比人的梦美妙,人醒了梦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猪不,猪的梦能接着做,它在醒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并记住了上一节梦的样子,吃完食回圈里躺下接着做,它甚至可以把刚刚吃的一顿美食告诉梦里的另一头猪。
猪一生只做一场梦,梦和梦中间只隔着一槽猪食。不过,猪的梦也有尽头,梦做不下去的时候,该轮到它哭了。那时候养的猪好像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进入腊月,杀猪宰羊的日子近在眼前,半夜里,我们时常听到猪因害怕而拖着长长的哭腔哀号,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听到这样的叫声,我妈总会在后面不多的日子里,拌最好的食料给它吃。
除了睡,吃就是它一生中的大事。猪的好名声来自不挑食——对食物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要吃饱就行。当然,那种狼吞虎咽、几分钟内把槽里的东西一扫而光的吃法,让它无法更好地体会食物。在鸡眼里,它是世上吃相最糟糕的食客,但是麦芽说猪把啥东西都能吃出肯德基的味道来。但是这头猪刚来的时候,嘴特别刁,吃惯了养殖场里上好的饲料,对我们家的残汤剩饭提不起胃口——也许只是不习惯而已。
我们无法通过语言和猪进行沟通交流,它不像鸡,听不懂人说话,还要歪着头,眨着小眼睛假装在听。猪吃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我们也无法通过面部表情获取,它的脸上长满了皱褶,表情变化难以察觉,但是猪会通过吃这件事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遇到喜欢吃的食物,它会因开心而将食物直接吞进肚子,大耳朵像两把大扇子愉快地一扇一扇的,连长鼻子都塞进了食物,发出响亮的吧嗒吧嗒声。要是不喜欢,嘴在食槽里拱来拱去,夹紧耳朵,发出哼哼的埋怨声,还极不情愿地摇头摆尾,把食物甩出木槽。猪像这样闹别扭的情况并不多见,如果连续这样,大致是病了。
猪的独来独往并不是一种病,也并非天生喜欢孤独,而是条件所限。这头猪不大和后院里的别的动物亲密来往,它不会在社交活动上浪费时间。但是,狭窄的猪圈并没有让它变得自私,它浑圆的腰身盛放着鸡料想不到的宽大胸怀。混熟了以后,鸡也不怎么害怕猪了,经常跑过去抢猪食吃。无论鸡多么无理贪占,猪都不发火、不驱赶,看一眼又低头自顾吃去了。这时,猪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皮实是猪的又一大优点,任凭后院里的其他动物怎么嘲笑挖苦,它都哼哼两声了之。除了这种脾气上的皮实,它的身体也足够皮实,皮毛又粗又硬,有段时间它得了癣病,我妈用滚烫的甘草药水倒在它的身上,它居然没有表现出疼的意思。
它在后院里已经度过了一个冬天,对新生的股子蔓、灰调菜一类的野味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作为一个贪吃的家伙,它对食物的喜好不再仅限于一种风味。后院复杂的气味里,浓烈的猪粪味蹿得最高,这种熟悉的味道一定也被院子附近的土地闻到了。它还是那么嗜睡,面对圈舍里的孤独生活,唯有美梦不可缺失。它惊奇地发现,过了腊月,自己仍然平安无事。
在一场春天般的梦中,它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它伸长鼻子,嗅来嗅去,嗅到这一天有阳光晨露,有鸡鸣羊咩。然后,它愉快地进了圈舍,它知道,一旦离开后院,好日子就到头了。
3
天气变得暖和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万物生发的新鲜味道,我也不由自主地在细微的风中抬起了头——在春天,我常常感觉自己是一株草。
在遥远的北部村庄,我从一户农民那里买回一只山羊,它也闻到了青草的味道。当我们走过乡间小路,迎面遇见几个放学的孩子——我说过,我们村庄的人把精力都用在了种苹果树上,曾经的放羊人、农民成了果农,这里好多年没有出现羊的影子了,麦芽有些得意,她早于这些孩子见到了真实的山羊——孩子们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它,它低下头,麦芽说它羞涩得像个小姑娘。
它太胆小了,走在路上畏手畏脚、尴尬不安。虽然它不是来自养殖场,但它的过去是一段圈养的生活,对外面的世界同样陌生且充满好奇。当然,有那么不多的几次,它和其他几只羊被主人赶着,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啃过麦苗,但这点经历实在算不得什么。我们家养过山羊,也养过绵羊,我知道绵羊胆小怕事,而山羊给人的印象是淘气、勇敢、好斗,在我短暂的放羊生涯中,山羊给我惹过不少麻烦,但绵羊温顺内向,从不惹是生非。的确,山羊打心眼里瞧不起软弱无能的绵羊。山羊的叫声都比绵羊高亢有力,山羊叫得干脆利落,绵羊低沉的叫声里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可怜兮兮。显然,这只山羊被圈养得离原本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我爸当年做的羊圈已经被夷为平地,我没来得及给它准备圈舍,临时起意,顺着后院墙挖了一个土洞,洞口钉根二尺长的木楔,用一根绳子将它拴起来,免得它到处乱跑。之前,它尽管过着圈养的生活,但没受过绳索的束缚,现在,我把它像驴一样拴起来,它显得十分沮丧,可这有什么办法,它仅仅是一只懦弱的羊而已。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羊喜食青草,尤其喜欢自己去啃食。我们的村庄周围到处是草,路边的草差不多长成树苗了,也不见一只羊奔向它们。我曾试想,要是一只羊出了门,即便是以前的羊,见了这样的草,会怎么样?它们还分得清这是草吗?
我们大概是村庄里最后一代放过羊的人。当年,对于我们这些小孩来说,一等事上学,二等事当属放羊。我们相约,把羊赶在一起,羊群的规模就大得让人瞠目。起初,这些来自不同家庭的羊表现得很亲热,有着交朋友的冲动,但慢慢地,为了一口草闹得不可开交。羊和羊打架的时候,小主人也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甚至摩拳擦掌。眼下,北部村庄的那些养羊户不再像我们当年一样,赶着羊群漫步于色彩缤纷的辽阔田野,他们得躬下身子,花费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把青草割回家给羊吃,冬天则喂它们铡好的干麦草一类的东西,羊的伙食远比不了养殖场里鸡、猪、驴的伙食。
在我的后院,鸡、猪、驴都来自养殖场,对羊是个什么东西一无所知,更分不清它是山羊还是绵羊。相比之下,这只山羊算是见过点小世面,至少在它原来的主人家有幸认识了鸡、猪和驴。山羊大概懂得遠亲不如近邻的道理,还是非常乐意和它们搞好关系,它想把后院的气氛调节得愉快一点。
于是,它朝鸡咩咩地叫了两声。鸡像那次挨我训话一样,机灵地摆动了几下头,没有猪、羊或者驴那样嚣张的耳朵,它们伸长脖子听山羊这两声叫要表达什么意思。人听不懂羊的话,鸡也听不懂,这样转了几下,它们的眼望向了别处。山羊又对着猪圈叫了几声,可能打扰了猪睡觉,猪发出不情愿的可能带有辱骂意味的气哼哼的回怼声,它就不敢再对着猪圈叫了。它朝驴圈看了看,壮着胆子,巴结似的叫了两声,驴张开大嗓门昂叽一声,吓了它一跳,但它知道驴天生就是这个样子,并不十分害怕。
我原以为山羊有胡子和尖刀般的犄角帮忙,在后院里会很快树起威信,至少鸡和猪应该对它肃然起敬。但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对山羊讨好式的问候不理不睬,让它颇感羞惭。好在鸡、猪和驴很快发现羊和我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一些。
山羊知道是我领着它来到新家的,它认定我是自己的新主人,见了我格外亲热。也有可能因了性格上的关系,觉得我好打交道。很小的时候,我和羊相处得最好,我会像骑驴那样骑上羊背,它在慌乱的奔跑中,把我重重地摔到地上,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抡起鞭子打击报复。看着我和羊的关系好,我妈养的那只大公鸡总是找我的茬,一旦我进入后院,它翎毛直立,冲我飞奔而来,大有不啄烂我的头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它哪是我的对手,一棍子下去,只见鸡毛满天飞舞。所以,我会带着羊到麦田里吃漏割的麦穗,但不会带着鸡去。
大约出于同情,或者少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我对这只山羊格外照顾。不久,我在靠近驴圈的地方为它搭建了新的圈舍,还留出一大片空地,用于它散步。我忙的时候,麦芽会拔些青草回来喂它,空闲的时候,我和麦芽一起带着它去野外。田野里已经见不到它的同类们踩出的蜿蜒小径,那些曾经的小径被又高又大的青草覆盖了,芬芳和馨香充斥着人和羊的鼻腔。一个村庄的草,一只羊根本吃不动,所以,它不会冒险去崖边上啃草,它的确也没这个必要。遇到沟坎它也惊惶似的,直愣愣立在原地,不敢贸然跃过。但不管怎么说,它已经是一只见多识广的羊了,它回到后院,边反刍青草边把外面的所见所闻说给鸡、猪和驴听,包括那些放学路上的孩子们带给它好吃的玉米粒这种令它们感到吃惊的事。
羊继续保持着谦虚低调的姿态,用满含羞怯、巴结的腔调咩叫,以博取鸡、猪和驴的好感,同它们建立牢固的友情。我发现鸡、猪和驴明显不那么冷漠了,它们放下厌恶情绪,友好地看着它。在我和麦芽的帮助和鼓励下,它居然克服羞怯,大着胆子敢去鸡舍、驴圈串门,寒冷的冬天,它甚至赖在驴的暖棚里不肯出来。
4
麦芽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一直生活在城里,却对农村生活充满了向往。
我本不打算养驴的,驴的食量大,饲养麻烦。麦芽却说,她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驴,很想养一头。其实,后院里少了驴,总像缺点什么。在马、牛、驴这样的大家畜中,我比较喜欢驴——马装得过于正经,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牛又太木讷,不解风情;驴懂人的心思,有时还笑,如果被一头驴笑或盯着看,人会心里发怵发毛,好像人把啥坏事干了,驴在看人的笑话——于是,我愉快地决定养一头毛驴。
那天,我去养驴场,看见这些昔日里和庄稼人相依为命的家伙过着无聊的集体生活,心头掠过一丝悲凉。地面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它们抬起头看着晴朗的天空,听着音乐,却仍然无法静下心来,做一头有艺术情感的驴。对于毛驴来说,大地才是它们的舞台,只要回到野地里打几个滚,撒几趟欢,哪怕重重地挨几皮鞭,也毫无怨言。我挑选了一头毛色呈灰色的驴,体格类似于我爸曾经养过的那头,套上笼头拴上缰绳,把它牵回了家。
我爸曾经养牲口时用过的圈舍还在,用不着我再请人修建。这个圈里养过一匹马、两头驴和一头牛,由于常年关着圈门,它们留下的复杂气味依然在圈舍里飘荡。没有窗户,里面空间大,但光线昏暗,无法与开阔明亮的养驴场相比。它站在圈门前,嫌弃似的不肯进圈,我用力强行将它拉了进去。它在这里没有养驴厂那般自由,我必须用缰绳拴着它,不用缰绳拴着的驴不知道会干出啥过分的事、闯出啥祸端来。
驴来到后院后,猪好像没发现似的,照样在吃和睡之间忙碌;羊倒是显得很亲切,它知道驴是什么东西,亲切地咩叫了几声以示问好;又来一头四条腿的大家伙,可把鸡吓坏了,公鸡伸长脖子,做出一副应战的架势,母鸡“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同样受惊的还有驴,它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羊、猪和鸡,它觉得羊长得好看些,但那山羊胡又让它看着有点老气;猪简直丑得一塌糊涂;鸡像天上飞过的鸟,令它感到奇怪的是鸡长着翅膀,却不会飞。
在养殖场里,驴吃的多是玉米秸秆一类的东西,它从来没有见过苜蓿长什么样,作为一头驴,不尝尝苜蓿的味道,算是白活了。为此,我腾出一片地来,专门为它种下苜蓿,当年,它就吃上了这种连人都百吃不厌的草。我以为吃上苜蓿的驴会发出高亢的昂叽昂叽的叫声,但是没有,它的叫声比羊的叫声大不了多少。我猜,这可能是它的生活里没有了苦和乐,过于平淡造成的,与吃什么草料关系不大。
细想一下,以前驴敢扯开嗓子大叫,是因为它们下的苦比人多,底气十足,不把人放在眼里,敢跟人较劲、耍脾气。人骂犟驴,驴是犟给人看的。人家会耕地、会拉磨、会驮东西,犟点,人乐意接受。而眼前的这头驴,不再耕地拉车驮东西,作为一头驴,不会耕不会驮,是多么丢脸的事。它没有给人干一丁点活儿,还要我半夜起来填草,它连高声大嗓地叫都觉得不好意思,更别说犟。作为驴来到世上,它们还是想干点事的,奈何造化弄驴,我们的村庄里全是苹果树,驴又不能上树摘苹果,人更不会让莽撞的驴来驮苹果,三轮车力气大,干得又好又快,平时还不用喂养。村庄只成了人的村庄,人不会闲着没事养一头驴来玩,再有才华的驴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
在我的记忆中,驴是很有才华的牲口,它不但会耕田、驮运,还会碾场、拉磨,我从来没见过马或者牛拉磨。它们比人都忙,所以人说自己很累时,会说累得像驴一样,不说累得像羊一样。频繁的合作关系,让人和驴建立了兄弟般的关系,人的光阴把驴的心操碎了,白天它们站着睡觉,随时准备听主人召唤出去干活,只有在太阳完全落山后,才趴下来安心休息。驴的付出,人是最清楚的,驴干完活回到圈里,身上还汗津津的。担心驴感冒,我爸总会将一条麻袋披在驴背上,还不忘在草料里加一碗豆子。人对驴的好,驴心里也明白,驴会头挨在我爸身上蹭几下,以示感激。但是,眼前这头驴不再为我的事流一滴汗、挨一鞭子,也不再为我的任何事操闲心。
驴差不多也过起了猪的生活,鸡的态度明显发生了改变,从观望中得出结论——驴也没什么本事,除了看起来咋咋呼呼,没什么可怕的。鸡有点小瞧驴的意味,冲着驴打鸣,甚至飞到它的背上,要是以前的驴看到它这般好欺负,非嗤之以鼻不可。当年,驴在后院的地位绝对数一,驴只有在极具绅士风度的马面前抬不起头,但没有哪一户人家既养驴又养马。我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驴,没有脾气的驴,目光清纯,与我和麦芽相处得小心翼翼,也不招惹鸡、猪和羊,给它拴上缰绳简直多此一举。好在它打滚的样子,还挺像一头驴。
我觉得驴就得有个驴样,我家以前的那头灰毛驴一旦出门,昂叽昂叽地叫个不停,鬼鬼祟祟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令人不禁失笑。它一旦挣脱缰绳,非去见见别的驴不可,村庄里遍布它的追随者。我家和一户人家搭伙种庄稼,他家的驴也是一头灰色的母驴,两头驴像是一娘生的。春天耕地、秋天种麦的时候,它们像见了闺蜜一样亲热,交头接耳,不好好干活,鞭子抽也没用,它们要把攒了一肚子的话说个够。现在,整个村庄里只有我和麦芽养了它这么一头驴,连一个玩伴也没有,它感到了孤独带来的折磨。
它本来可以使出自己的天性,犟一下给我看看的,但是它没有,它在为自己的没本事、游手好闲而感到羞愧,我抚摩它的脖子安慰它。心想,一头知道自己没本事而低下头的驴是多么让人敬重,有多少驴没本事干地里的活还不知反思,吊个长脸给人耍性子。有时,我觉得它遇到我真是太幸运了,我从内心还是想让它变成一头有本事、有脾气的犟驴。
我跟麦芽说,我们不能让驴闲着了,得让它学点本事干点活,活出驴的样子来。麦芽对驴干活的事充滿了期待。正好有一块老果园拔掉树后,土地板结,需要重新翻耕保养,我们给它套上犁。犁地的手艺是我从我爸那里学来的,现在干起来仍然得心应手。我“驾”地吆喝一声,它扭头看了我一眼,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日后我想起那天,它下定决心做一头有本事的驴的眼神首先会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它脖子一偏,犟劲上来了。
我和麦芽远远地站在村庄的高处,听见我们家的鸡叫了一声、羊咩了一声、驴昂叽昂叽的叫声里拽着猪的哼哼声。
它们创造了敌对又友好的后院生活。驴会因为长本事了而看不起猪,认为它好吃懒做;但驴有随地大小便的毛病,猪认为比它好不到哪里去;鸡和羊互相妒忌过,可有时它们又会联起手来对付猪;驴表达感情的方式是给羊留一把青草;猪有时会留点残渣剩饭给鸡;鸡会趴上猪的背给它抓痒痒;羊会请鸡来圈里吃草里的虫子。
我知道它们终究会把这里当成共同的家,一起生活下去,直到它们看到自己老得不像样子,我和麦芽也等着看。那时,我们家的麦芽也该长成大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