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广亮和他的羊群爬上小河口的长坡,像一股混浊的水流,从阁洞里咕咚咕咚冒出头来。秋天的黄昏,五道庙前的大人们都已经回家, 只剩小娃娃贪着一天中最后这点亮光,跑来跑去,追赶喊闹,猛地看见一群黑黑白白的羊羔, 以及漂在羊群后面的那张黝黑面孔,便又觉得异常兴奋。
最调皮胆大的男娃小林迎着羊群跑去, 高大威猛的头羊被吓得掉转头往羊群里闯,尾随的几只小羊羔穿出羊群,向一旁凌乱的石墙慌张攀爬。
高亢、刺耳、有力而悠长的吆喝自黑脸扩散出来, 羊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半圆形的轨迹, 鞭子上的红布条从我们眼前一闪而过, 一股逼人的气势吓得羊群不得不重回队列之中。
眼见着自己并未对羊群造成任何影响, 小林便伸出双手, 将两根小指插在嘴角,两根食指拉下眼皮,对着贾广亮边做鬼脸边啦啦怪叫。贾广亮看起来并未生气,小林不甘心,便说了一句“聋子”,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张开的嘴唇隆起。但这个动作准确无误地被贾广亮读了出来, 他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咆哮着训斥小林:小心老子揍你。他佯装挥起羊鞭,吓得小林转身跑出羊群,缩回我们身后。
风带着一阵阵凉意袭裹着我们, 我们像被贾广亮的魔法死死定在原地, 动弹不得,只能在他震耳欲聋的吆喝声中,目送羊群队伍快速有序穿过饲养处, 穿过东头人家逼仄的街门道,绕过庙院,向羊圈方向绝尘而去。空寂的村路上,密密麻麻的羊粪,像羊群故意遗落的无数双黑色眼睛, 带着难以驱散的愠怒。
小林腆着胸脯从后面绕出来, 站在我们前面,以一种肯定而不无惊喜的口吻说:聋子会唇读术。
我们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面面相觑,仿佛在仔细辨认彼此的表情。要知道,这是来自古时候的一种技能, 现实中我们从未得遇。小林这句话,就像划着了一根火柴,一下子让渐渐矮下去、暗下来的我们的村庄重归原位,真切高大,甚至,在一道神秘而幽微的亮光中, 我们恍惚看见五道庙前坐满了人。
在月亮大爷的说法里, 掌握唇读术的人,一般是探子,深入重地,获取情报,像《林海雪原》的杨子荣、《英雄虎胆》的侦察科长, 都拥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铜铃般的大眼睛, 一个凌厉眼神扫过去, 便能翻江倒海,不止看到远处埋伏的敌军,还能透过对方的行为举止,刺穿暗藏的诡计。聋子贾广亮跟所有这些人物都不沾边, 也跟我们想象中的唇读术者有天壤之别, 虽然他也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 但看起来一点都不灵动,不聪明。平常,他就是一根马上要被点着的炮仗,稍不如意,便用震耳欲聋的声音破口大骂。
贾广亮四十岁左右,我们都喊他大爷。他个子不高,但极其壮实,就像《沙家浜》里唱的,腰圆膀又扎,像座黑铁塔。他并非生来耳聋, 据说是十七八岁跟着他爹下煤窑当窑工,不小心被雷管震坏了耳膜。刚开始只是脑袋里嗡嗡乱响,他爹带他去找先生,喝了几服中药,又用了一些偏方,才压住脑袋里的声音。随着脑袋里声音的消失,耳朵里的声音也就一并都消失了。他还照样跟着爹下煤窑,但一个人在家时,脑袋就变成一块石杵头,一动不动耷拉着,他妈喊他吃饭,他当然听不见,用手戳戳他的肩,他吓得从小凳子上跳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委屈加上气恼,脾气渐坏,耳背导致说话声高,表情渐渐变得狰狞,谁见了都觉得他吓人。他也没什么手艺,不下窑了,队里便安排他放羊。耳聋也影响了他的婚姻,两个弟弟结婚生子分家另过之后,他爹也撒手人寰。从此,他跟他妈住在老院子里。人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祖母只要说起这句话,我眼前总会出现贾广亮和他妈, 一个说话惊天动地,铜铃大的眼睛里成天挂着隐隐的血丝,一个又黑又瘦,又矮又瘸。
一到夏天, 差不多每户人家都会养一只羊,养到腊月,便将它宰了过年。一只羊不好养,大家便送到贾广亮的羊群中混养,大队里也支持这样,说群羊好放,关键还能给队里多攒粪。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羊群们漫山遍野吃草的时节正式结束, 接下来漫长的冬季, 它们不得不啃食贾广亮提早备下的草秸。为了让羊长膘,村里每家都会拿粮食去喂自家的羊,但即便是自己家的羊,我们也多半不认识,只有贾广亮,对每只羊的来处了如指掌。贾广亮靠在石墙上捻羊毛,低着头,荒草一样又黄又红又灰的头发直立着, 察觉到我端着半升子玉米粒站在那里,便抬起头。我警觉地环顾四周,怀疑是羊群中的某只羊向他发出了信号, 难道他们之间也在用唇语交流吗? 我们甚至确定, 在他和羊之间, 有一架看不见的电报机,而他们的密码,通过羊的嘴唇传进了贾广亮被石头塞满的耳郭。
贾海生从聋哑学校毕业回村, 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识唇读术的厉害。相较而言,贾广亮的唇读术是初级别的, 毕竟他还可以用语言的方式跟人正常交流, 表达自己的意愿,但贾海生不能,他的耳朵和喉咙全部被塞住了,世间的一切声音,风声、雨声、雷声、雹声、水流声、鸟鸣声、狗吠声、人声等等,于他来说,并不存在,他只有用眼睛,明亮的、敏锐的眼睛来捕捉一切事物的变换,并赋予只有他能认识和分辨的声音。现在,我们只需要通过嘴唇提问,他便会给出答案。他的答案以笑容,以眨眼,以表情,以双手比画, 以及蹲下来在地上写字的方式来呈现。比如,人们问他,聋哑学校有多少个学生, 他很快就会让你明白, 一共两个班,一个班二十五个学生。班上有几个本地人? 他伸出三根手指。比起贾广亮,贾海生的唇读术像变魔术。人们更愿意跟贾海生交流, 不只因为贾海生是个不过十几岁的娃娃,容易接近,可能也因为他在省外学校上学的经历, 让他拥有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大人们跟他说话,一会儿工夫就舒眉展眼的了,而我们这些小娃娃跟他说话,怀揣着一股秘而不宣的目的, 目睹他展示不同凡响的唇读术。
海海出主意, 说要不我们说话的时候嘴唇不要动, 看他能不能读出来。小林赞许,好主意,就跟状元婶子一样说话,嘴唇一动不动。于是,下课后我们就围在贾海生身边观望试验成果,可笑的是,不要说闭着嘴唇,就是将两片嘴唇微微张开,海海也说不出话来。我们悄悄在旁边尝试,似乎真的只有将嘴唇张到合适位置, 话语才能正常吐出。小林着急了,龇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嘴唇一动不动,对贾海生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话?贾海生便张开嘴笑了,他一笑,我们也全笑了。
夏天最热的夜里, 五道庙前坐满了乘凉的人, 月亮大爷的古话里讲到, 春秋时期,有个叫东郭牙的人,特别善于解读他人的肢体语言, 有次竟然获取到齐桓公和管仲即将讨伐莒国的消息,并提前告知莒国。齐桓公很是气愤, 便命令管仲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泄密之人。最终,他们在服劳役的人中间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人,带来一审,东郭牙毫不掩饰自己泄露消息的事实。齐桓公问:“你是如何知晓我们的计谋的?”东郭牙不慌不忙地说:“君子脸上, 不过三种表情,一种是参加宴会时欢喜开心的表情,一种是流露哀痛时愀然凝重的表情, 还有一种是发动战争时怒气冲天手脚僵硬的表情。那天我远远望见您在高台上, 怒气冲天、手脚僵硬,一看便知是要发动战争的表情。您大张嘴巴,而不是紧闭双唇,说的就是‘莒’字。您举起手臂,指的又是莒国的方向。我就暗暗猜想,诸侯国对齐国不服的,就只有莒国。因此,我就告诉别人,你们准备讨伐莒国。”
贾海生就在我们旁边坐着, 嘴张得老大, 想来, 他已经通过月亮大爷嘴唇的翕动,完整地获取到了古话的细节,那么他,难不成是东郭牙转世?
月亮大爷隔天又讲, 古时有两个结拜兄弟,兄是聋哑人,弟是盲人,哥哥没机会看到弟弟的眼神, 弟弟也没机会听到哥哥的声音,两个人共用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和一张嘴巴,和和睦睦几十年,凭的是彼此的真心实意,活得舒舒展展。我们这些小娃娃一时兴奋不已, 不约而同从大人身边站起来, 我们心里的秘密在柰子树下被小林说出来了: 要是贾海生和贾广亮在一起聊天,会发生什么?
那几天, 我们特别渴望能做那样一个梦,梦里,贾海生和贾广亮用我们所无法掌握、无法破解的唇语,热烈地交谈,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贾广亮事无巨细地倾诉着自己四十年的经历,失望的,屈辱的,愤怒的,当然还有十七八岁之前那些拥有完整听觉的美好记忆。而贾海生将学校的见闻,他们玩耍的方法, 甚至专业老师授予的唇读术完整地教给对方。
庄稼成熟,月亮大爷带着文会,将场院清扫干净,他们拄着铁锹对着温河对岸,仿佛在瞭望玉米和谷子们的归来。中午,人们急匆匆回家,急匆匆吃完饭拿着镰刀出门,却都被拦在了五道庙前。贾广亮灰头土脸,低头坐在那里, 额头上还顶着个亮晶晶渗着血丝的鼓包。年轻的槐双媳妇正指着他破口大骂, 从祖宗八辈到子孙后代骂了个遍,聋子贾广亮只是偶尔抬起脸,双目揉搓得赤红,结结巴巴辩白几句,随后又将头垂下。槐双在铁厂上班,跟贾广亮是房背房院靠院的邻居,他每天早出晚归,家里只有媳妇和两娃。槐双媳妇年轻害臊,又怕自家年纪尚小的娃娃跑出去野,就成天关着街门。街门一关,万事大吉,她就穿得颇为随便,一条红秋裤,一件红秋衣,虽然是儿子,但娃娃小,她也不在意。今天吃完饭,她就觉得街门口有动静,她留意了一下,街门板微微颤动,外面应该是有人,她连忙跑回屋套了条裤子,顺着墙根悄悄把门闩一松,一个人便顺势跌进院子里来了。“就是这个狗熊,熊眉熊眼的实聋子,在门缝里偷看。”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照着贾广亮的头就敲下去。人们赶紧拉开她。
按理说, 这时候贾广亮应该在羊圈或者带着羊群在杨树沟吃草才对, 怎么大中午的,明明紧靠着自家街门,要坐到人家街门口? 小娃娃多事,跑到贾广亮家街门前,但见大门紧闭,院里悄无声息。后来村里人才知道,那几天贾广亮他妈身体不爽利,没有给他带干粮,他只得中午回来吃,但院门紧闭,想到妈还生着病,就没去叫门,而是顺势就坐到邻居槐双家的街门口了。
是不是像槐双媳妇说的那样, 他隔着门缝悄悄偷窥?似乎也有可能,毕竟他是个四十岁的光棍。但那天的贾广亮,向我们展示了百口难辩这个词的确切意义。有人一直在劝槐双媳妇,说一个聋子,别跟他一般见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以后咱注意点。那媳妇原地一跳,我大门都插着呢,还要怎么注意,莫不成我成天钻到屋里捂蛆?谁过去推了一下贾广亮, 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问,你是不是偷看人家小媳妇了?贾广亮整个人缩成一团,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嘴唇周围反复涌出委屈、愤恨和无法化解的悲伤, 放在腿上的双手, 攥着烟袋杆不停地拧。他的眼里突然就流出泪来,那泪停顿在下眼眶上,越聚越多,多到再也放不下,才流到脸上的肉沟里。
有个人走过去,坐在了贾广亮身边,拉住了他的左臂。是少年贾海生, 他咬着嘴唇,目光水淋淋的,脸上布满一种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悲切。后来想起,那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他俩坐在一起, 但这个画面并非臆想中的样子。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我们看见聋子贾广亮的右手抬起来, 拍了拍贾海生的手背, 贾海生脸上呈现出我们所熟悉的笑容。一股看不见的气流将所有人隔在了外面,他们坐在那里,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向我们身后的树木和远方投去。
嘴唇是否并不是他们获取语言的唯一渠道?在五道庙前,他们俩是否有过更深切更热烈的交谈?记忆按下暂停键,时间的大水不断冲刷,画面和声音变得暗淡而虚无。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更深入、更广阔、更准确的交流,已经发生。
来年春天, 小河口的柳树率先冒出新绿, 我们早已把关于唇读术的秘密永远留在了去年。贾海生穿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笑嘻嘻地去县城福利厂上班去了。羊圈里的羊群被贾广亮赶着小跑出村, 它们停在温河边上,河水淹没了它们的嘴唇,阳光下,它们明亮干净,像天上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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