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力哥和晴姐离婚,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他俩是青梅竹马,从朦胧爱恋到十八岁公开出双入对再到成家生育,半辈子如影随形。两人都是最后一拨考入中专的高材生,不同的是,晴姐读的是师范中专,去向明朗,城内各小学,力哥则在粮食中专度过四年,毕业后,同学们分配去粮食局下属的公司、营业单位。
上世纪九十年代,力哥和晴姐是小区里一道风景,金童玉女般的外貌,如胶似漆的亲密度,晴姐总是黏在力哥身上,而力哥除了双手把着摩托车把时,其他时间,一只胳膊时刻搂着晴姐的肩膀或是腰。
晴姐的工作在本市一所重点小学,十年如一日,按部就班,送走一届又一届学生,桃李满天下,她出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会偶遇曾经的学生,而第一届学生仅比她小十岁,和她站在一起如姐妹、如姐弟。力哥毕业后,先是在食品公司做行政,食品公司所属的一家新饭店开张,领导扒拉来扒拉去,在一堆年輕人中挑中力哥,据说力哥唯一的爱好就是变着花样做饭,搞餐饮更算是兴趣和专业皆对口。
28岁,力哥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饭店在本市最热闹的街道开业,花篮摆满店门的两侧,前三天大酬宾,顾客如潮,力哥打扮得像又结了一次婚,西装、领带,容光焕发,手下几十号人,全听他的号令。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两口子感情正浓的时段,晴姐唯一的不顺在于想怀孕而不得,只要力哥单位有空,便陪晴姐四处寻医访药,打针、做试管。三十岁,他们历经三次试管的磨难,终于拥有了一名可爱的男婴。
2008年春节,我回老家,在小区里见过晴姐一家三口,大人其乐融融,孩子活泼好动,摩托车早换成带盖的汽车。那时,我刚从外地结完婚回乡,力哥听说我要在饭店宴请娘家亲戚,他热情洋溢,大包大揽,“就在我们店里办!大哥给你最优惠!”
一周后,我果真在力哥的饭店办了几桌宴席,见识到下属们对力哥的尊重、遵从。饭店四层楼,仿古建筑风格的装修,为表好客,力哥拿起麦克风高唱一曲凤凰传奇的《等爱的玫瑰》,歌声粗犷,音域辽阔,博得满堂彩,满场迷妹。那天晚上,力哥的意气风发、周全周到,唱歌唱到高潮部分,闭着眼、仰着头的模样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以至于几年后,听说他下岗、待业,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每天能躺着绝不站着,醒来也不过玩手机,我完全不能将他和当年的力哥对上号。
几年后,晴姐亦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从前说话轻声细语,一袭长裙,及腰的长发,走起路来发如瀑布,裙角飞扬,背影已让人遐想。四个字:风情万种。自打孩子上小学一年级,并在晴姐的学校、她的眼皮子底下,孩子的所有缺点被放大,“老师家的娃怎能不第一名呢?”晴姐对学生宽松、有爱,对自己的孩子,爱更甚,却在学习上采取强压,非冠军不可的教育方针。一边是磨磨蹭蹭,总有些对指令打折扣执行,不能门门课一百分的孩子;另一边是饭店倒闭,中年下岗,找不到合适工作,也不打算再就业的丈夫。晴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小城生活成本低,降低物欲,日子过是过得下去的。
但晴姐不爽,她希望丈夫事业有成,希望孩子成绩出众,她失望,失望的表现是,随时随地冲孩子发火,对老公谩骂。两人在经济条件好时,曾投资过一处小别墅,力哥失业后,房贷成了问题,更可怕的是,开发商迟迟不能交付,眼看成了烂尾楼,别墅话题则成为晴姐和力哥每次吵架最不能碰偏偏都要碰的雷,他们互相指责,彼此埋怨,最后都归结为晴姐太虚荣,“是你想要买的!你说女人四十岁必须住上别墅!我凭什么要为你的梦想买单?”力哥大吼,“是不是最后你拍板决定的?你去签的合同、贷的款,你丢的工作,你找不到工作,挣不着钱,才会把这事儿当事儿?”晴姐的咆哮,整栋楼能听见。
事已至此,离婚像药。力哥认为他的人生如果没有晴姐搅局,起码能平静、安静。晴姐认为力哥不能做孩子的表率,别墅、失业都是力哥的错,我担待你,你不领情,那别怪我给你惩罚,离开你。两人都把对方当绊脚石,清除路障,就此别过,未来海阔天空。
一段时间内,力哥靠分得的积蓄,在父母家,吃喝不愁。一段时间内,晴姐一个人带娃,别墅的纠纷、产权和债务判给了力哥,晴姐无事一身轻。一段时间后,月月要付房贷、没有新收入的力哥不由得恐慌起来,父母时不时的敲打,尤其拿在体制内工作的弟弟做比较,让力哥羞愤不已。是啊,未来怎么办?一辈子就这样了吗?离开晴姐,远离抱怨,不去管遥遥无期的别墅,事情真的能随时光自动解决吗?
另一个角度看,在过去赋闲的几年,力哥闲是闲,但他负责买菜烧饭,管晴姐的钱,安排一家的生活,老人看病,孩子接送兴趣班,这些隐形的付出、福利,晴姐没有感受,或者说认为理所当然。现在她单身拖着上初中、正逢叛逆期的孩子,做饭是她,接送是她,鸡是她,鸭是她。鸭?对,孩子和她顶嘴,“你一天到晚叭叭叭,像个鸭子!”
一天晚上,母子俩不欢而散,晴姐半夜醒来,发现孩子不见了,她失心疯般地号啕大哭,在小区里找,给孩子同学家打电话,她不敢告诉老父老母,能想到的依靠,力哥是不二人选。
力哥接电话了,力哥平静地说,孩子在我这儿。他说,想和我过。“和你过?”晴姐气极反笑,“你拿什么养他?”
力哥六年没上过班,被激将,第二天送完孩子上学,出门找工作,一开始毫无头绪,跑了半个月,认清现实,在一家生鲜超市,做特色堂食服务,用上了做饭技能。
晴姐心里恨,恨孩子是白眼狼,恨前夫不感念她的付出,愤怒化成熊熊消费的怒火,一不小心,信用卡欠费十几万,面对财政赤字,她不得不承认,十几年婚姻,力哥理财有功,她将工资一交,啥不用管的日子远去了。节衣缩食,能挂二手平台的东西都挂了、卖了,尽可能找机会做兼职,晴姐走在还债的路上,她的目标是储蓄零,消灭负。
年末,在互相拉黑好几个月后,力哥突然联系晴姐。晴姐的零目标提前完成了,原来,力哥和有同样遭遇的别墅购买者发起对开发商的进攻,几番周折,拿到一笔赔偿款,力哥认为,钱有一半属于晴姐。
“力哥还是宅心仁厚,对你有情有义。”我点评。
“他有条件的。”晴姐笑笑。
“什么?”我惊讶。
“他自己带孩子,被老师因成绩叫家长后,说高血压都犯了,试着辅导几次作业,根本不行,希望我每周末去他那儿管管孩子学习。”
“周末,你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
“嗯,分工明确,我看孩子、他做饭,如果他不上班。”
我问晴姐,想复婚吗?她答,不。我再问,后悔离婚吗?晴姐想了想,倒是不后悔,说后悔,只是后悔曾经在婚姻中的表现,原本我们可以像今天这样默契,认识到不止自己在付出。我们都以为痛苦、困难是对方带来的,离婚是药,解决一切,而今明白了,离婚不是,成长才是,才会带来好的变化。
编辑/周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