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嫁妆

2024-02-08 14:04英文系小学生
海外文摘 2024年2期
关键词:考尔婆家印度

英文系小学生

2021年9月21日,我妈妈在家族聊天群发了条信息:“妮蒂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妮蒂是姨妈的女儿,我们打记事起就认识了。但我和妮蒂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我在美国新泽西州郊区出生、长大,妮蒂则一辈子生活在印度首都德里(德里分新德里和旧德里,但几乎所有印度人都称首都为德里)。在我眼中,妮蒂和她的双胞胎姐姐普列蒂自带大城市光环。她们出席婚礼时总是戴着时尚的大号太阳镜,穿着色彩柔和的旁遮普服。她们的面容和我母亲很像,细长形脸、高颧骨、杏仁眼。二人个性倒是不同,普列蒂善于表达,总是说个不停;相形之下,妮蒂要内向得多,事情一般都藏在心里。

妮蒂真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吗?我们都觉得这不合理。40岁的妮蒂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瑜伽教练和健身房的常客。其他信息也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妮蒂离世那天,她12岁的女儿加斯琳一大早就发现妈妈没了意识。她赶紧让爸爸和爷爷送妈妈去医院,但他们不肯。加斯琳随即打电话给妮蒂的哥哥苏米特、双胞胎姐姐普列蒂和健身教练。普列蒂和健身教练赶了过来,将妮蒂送到了医院,苏米特是在医院跟他们会合的。三人都很纳闷:妮蒂的丈夫帕万为何没将她送到医院?帕万后来给出的理由是,他妈妈摔倒了,疼得厉害。

在大家印象中,帕万是个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丈夫。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对谁都客客气气。尽管如此,妮蒂突然离世这件事还是过于蹊跷,她哥哥和爸爸为此要求尸检。

9月25日,尸检报告出来了:妮蒂胸口有一处火柴盒大小的伤口,口腔内部有划伤,肺部有大面积出血现象,舌骨发生了骨折。此外,舌头和大脑表面有多个细小的紫色斑点,这表明她的血管因为持续施压产生了破裂。妮蒂的死因并非心脏病,而是窒息。

在妮蒂去世的40多年前,也就是1979年,抗议者涌上新德里街头,要求“停止焚烧女性的恶行”。那一年和往常一样,有数百位妻子被活活烧死,区别在于当年有几位受害者走进了公众视野,引发了抗议活动。沙希巴拉·查达是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被烧死的;坎昌·乔普拉过世前一天,她哥哥报过案,说妹妹有性命之虞,但警察还是把他打发走了。最受关注的是塔文德·考尔,她和妮蒂一样,住在德里北部的富人区。1979年5月15日,考尔看电视的时候,她婆婆突然将煤油浇在她身上,紧接着,她小姑子扔过来一根点燃的火柴。烈火焚身的考尔跑起来大声呼救,等被送到医院時已经奄奄一息。她刚跟警察把情况简单说了几句,就因烧伤过重离世。据说在此之前,考尔忍受了长达五个月的霸凌、针扎和言语侮辱。她结婚时带了不少嫁妆进婆家,包括坐垫、餐具、一个大衣柜和一台电视,但婆家并不知足。有报道称,他们还想要黄金、一辆摩托车以及支持家里生意的资金,而且毫不掩饰地向考尔提出了诉求。

1979年以前,这样的惨剧都是按意外处理,比如谎称煤油炉出问题了,或者干脆说死者是自杀身亡。若不是印度妇女解放组织,或许根本不会有人关注到考尔。那年,组织成员走上街头,到考尔家附近游行,高声呼喊:“女性不是用来烧的!”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进而引发了其他地区的大型集会。1983年,印度修改《刑法典》,新增法律条文,明确丈夫及其亲属对妇女实施虐待是违法的。

印度也出台过其他保护妇女权益的法规,比如《印度婚姻法》(1955年)、《取缔嫁妆法》(1961年)、《反家暴法》(2005)等。然而,法律上的进步似乎并没有提升印度女性的地位。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2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印度在146个国家中位列第135位,排在孟加拉国(71)和斯里兰卡(110)后面。这不禁让人发问:印度为何对女性如此不友好?

不过,直接给印度贴上“对女性不友好”的标签并不客观。印度是一个非常多元的国家,拥有上百种语言和全球1/6的人口。印度卡西族就重女轻男,更愿意要女儿。世界银行2018年的数据表明,印度女性的识字率是66%,低于非洲国家厄立特里亚。但印度内部各地区的差异很大,喀拉拉邦女性的识字率就超过了90%。

印度也有悠久的反父权制历史。早在4世纪,就有印度作家质疑不让女性继承遗产的做法。我生在锡克族家庭,对锡克族的历史较为熟悉。据传,锡克教第三代祖师阿玛尔·达斯曾批判过不少恶习,比如妻子自焚殉夫、民间杀害女婴以及强制女性戴面纱。他还选拔过一批女性做传教士。矛盾的是,锡克人并没有改变这些陈规陋习。锡克帝国首任国王兰吉特·辛格有22位妻子,1839年他去世被火葬,有11位妻子殉葬。如今,绝大多数锡克人生活在旁遮普邦,这里性别比严重失衡,失衡背后其实是杀害女婴的恶习以及性别选择性流产。对女性而言,投胎到旁遮普邦恐怕是下下之选。

提及女性受到的压迫,我们会想到父权制、性别歧视和厌女症,这些在印度都有体现,但都没法精准解释印度女性的处境。1979年杀死塔文德·考尔的并不是男权主义或性别对立,而是她婆家的两名女性。她们为什么要对同性痛下杀手?这和杀婴、家暴、嫁妆的逻辑是一致的,即女性是负担。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将女性称作“至高礼物”,印度人却习惯于将女性看作经济负担。印度北部有一句谚语:“女孩吃的是面包,但等她长大成为女人,就会吃父母的肉。”要想在印度争取妇女权益,光靠反暴力肯定不够,还要设法让全社会认识到女性的价值。不过,这件事为什么做起来这么难?

2001年,20岁的妮蒂经媒人介绍认识了25岁的帕万。双方父母觉得二人很般配,但妮蒂坦言,自己对帕万不感兴趣。“她最后是迫于家人的压力才嫁给了帕万。”普列蒂告诉我。两家都是富商家庭,帕万是家中独子。他爷爷认识不少达官显贵,在德里的锡克人圈里也挺有影响力。

婚礼在2001年11月25日举办,奢华至极,宴席一连摆了五天,宾客总共有上千人。按照印度习俗,新娘成婚后要和新郎一家人住到一起。这意味着今后和妮蒂一起生活的除了丈夫帕万,还有帕万的父母以及帕万的爷爷和叔叔们。婚后,妮蒂和帕万生了两个孩子,分别是2002年出生的加普琳和2009年出生的加斯琳。

妮蒂并没有过上幸福美满的婚后生活。帕万家虽然富有,但过得相当节俭,给妮蒂提供的生活费更是少得可怜。她为了改善生活,卖过巧克力,当过瑜伽老师。不过,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婚姻,錢的问题虽然烦人,但普列蒂从未想过这会危及妹妹的生命。

妮蒂的死改变了人们对她婚姻的看法。尸检报告出来没几个小时,帕万就被警方带走审问。他告诉警察,妮蒂的死是二人争吵后的意外。妮蒂总去健身房,他对此心怀不满。妮蒂去世前一晚,二人因为女儿的事吵了起来,说了很多气话,但吵完架就正常吃饭睡觉了。

凌晨一点半,帕万起身,“我把她叫醒,问她为什么那样跟我讲话。她被吓到了,大喊大叫起来,我就把她嘴捂上了。她把我推开了,我让她安静点,再这样下去会把孩子吵醒的。”

“你是否察觉到她死了?”警察问道。

“没有,我为什么会那样想?我又没下死手。我只是用手堵住了她的嘴,让她别喊了。她把我推开后,我打了她一拳。”

警察问帕万为何不带妻子去医院。他是这么回答的:“她倒下了,呃……我的意思是,她在床上躺下了,因此我没再说什么。我以为是血压问题,等早上就没事了。”

妮蒂父亲觉得事情的起因早已埋下。妮蒂去世前一个月找过他:婆家向这位亲家提出了新要求,让他买辆车,给他们换新家具,并提供250万卢比(约合人民币22万元)的现金。他跟女儿说自己现在手头没钱,得等上几个月。9月19日,妮蒂去世前两天,她又来找父亲,向他哭诉,说婆家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妮蒂父亲还说,女儿结婚20年来,亲家每年都会伸手要钱要物。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妥协。他向警察出具了买珠宝和买车的发票。2020年,妮蒂从他这里要走了75万卢比(约合人民币6.5万元)。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们,要学会调节自己,别把事情闹大。”普列蒂说。女性一旦出嫁,就要调整自己的期待值,凡事都要按婆家的规矩来。“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这种思维方式在印度极为普遍。对大多数印度人来说,离婚不可想象。父母会劝女儿不要离,他们觉得等结婚久了,经济条件好一些,有孩子了,女儿的日子自然会好过些。我母亲的婚姻也是父母包办的。那时,她大学刚毕业,本想找份工作,但没多久就有人上门说亲。媒人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深受长辈信任。于是,家里人没征询我母亲的意愿,便直接答应了。

几个月后,我妈妈和她的未婚夫第一次见面。“他身上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她说。为了让父亲取消婚约,她甚至以死相逼。“我似乎别无选择,他们给我的感觉是,如果我不接受,就有损家庭声誉,我妹妹将来找对象也会受影响。”她回忆道。

1976年2月,我母亲结婚,两年后和丈夫搬到美国,在保险公司上班。后来,二人感情破裂。1981年,我妈妈决定离婚,打电话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外公。我妈妈回忆道:“他是这么说的:‘不行,绝对不行。你别跟我说这些,你能不能想想你妹妹,想想别人会怎么看你。’说来说去,还是当初强迫我结婚的那一套,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劝我继续维持这段糟糕透顶的婚姻。我告诉他说什么都没用,我已下定决心。”

嫁妆的存在会助长两种暴力:其一,杀害女婴,一个家庭如果生太多女儿,就要准备很多嫁妆,部分家庭为了减少负担,会选择杀害女婴;其二,为了拿到更多嫁妆,婆家有可能虐待儿媳。

我母亲和妮蒂的婚姻都不幸福,但她俩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我妈妈和第一任丈夫离婚的时候没有孩子;她早就离开了反对离婚的社会,搬到了美国生活;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这些区别对她们的人生轨迹产生了重大影响。你如果问别人:女性为何在印度过得如此艰难?他们大概率会跟你说一些和父权制有关的陋习:女性婚后要住进夫家;对父母而言,女儿迟早都要嫁出去,成为外人,父母因此重男轻女,不愿在女儿身上投入太多;印度社会不鼓励女性工作,没工作意味着没收入,没收入在家里就没有话语权。离婚虽然在法律上是可行的,但印度人对这件事还是相当忌讳,觉得离婚有辱门楣。其次,女性即使真的离婚了,没有职业技能,还是难以生活。

嫁妆的存在更是进一步恶化了印度女性的处境。嫁妆在古希腊、中世纪欧洲一度非常盛行,发展到今天,主要集中在东南亚地区。嫁妆往往出现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实行种姓制度的印度就是个典型。嫁妆的存在会助长两种暴力:其一,杀害女婴,一个家庭如果生太多女儿,就要准备很多嫁妆,部分家庭为了减少负担,会选择杀害女婴;其二,为了拿到更多嫁妆,婆家有可能虐待儿媳。

印度的父权传统将女性困在了婚姻里。世界卫生组织称,有25%到50%的印度女性正在遭受家暴;即便如此,印度的离婚率却只有1%。选择离婚的印度人的确比过去多了一些,城市的趋势更为明显,但印度依旧是全世界离婚率最低的国家之一。

这些现象背后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放眼世界,一个地区如果历史上主要发展的是犁耕农业,就会更加重视有气力的男性而轻视女性,这种思维定式会延续至今。印度内部也是如此,该国西北部有一句民谚:“死儿子霉运来,死女儿好运来。”

部分专家坚信,国家富起来后,女性的处境会有所改善。政治学家罗纳德·英格尔哈特认为,经济发展会让一个国家变得更加自由和包容。他在专著《文化的演变》中写道:“国家变得富有后,生存的威胁就会远去,人们对男女平等和社会多元性的包容度自然也会提升。”

乍看之下,英格尔哈特的预言似乎应验了。1981年到2018年,印度极度贫困人口从60%降至11%;与此同时,女性识字率从25%升至66%;女性读高中的比例从20%上升到近80%,追平了和男性的差距。

不过,如果参考更多的指标,就会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嫁妆就是个很好的例子。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嫁妆按理说应该成为历史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欧洲,婚姻支付现象在工业化的推动下逐步消失,而印度却呈相反趋势。1961年,印度出台法律,取缔嫁妆,但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上世纪20年代,1/3的印度女性结婚时要准备嫁妆;到了2008年,几乎所有农村地区的女性都要準备嫁妆。

除了嫁妆的进一步普及,印度还出现了其他令人担忧的现象。1981年到2016年,印度选择性打胎的数量呈持续攀升态势。受良好教育人群中,女性的比例上升了;但劳动力人口中,女性占比反而从1990年的28%降至2021年的23%。2015年出版的《世界银行经济评论》指出,如果有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收入高的丈夫,女性将有更大概率选择不工作。这一点也再次说明,富裕的生活带来的影响具有矛盾性。

争取妇女权益,放到任何一个国家都绝非易事。女性受压迫是多种因素造成的,譬如嫁妆、犁耕传统、司法腐败和重男轻女的陈腐观念。相比其他国家的女性,印度女性面前摆着两个非常突出的难题:一是社会对离婚的偏见,二是社会不鼓励女性工作。这两点形成了恶性循环:越无法离婚,就越不会觉得有必要出去工作;越不会工作,就越难有摆脱失败婚姻的底气。只要这两个难题继续存在,女性就容易被视作负担,娶妻也容易被视为换取嫁妆的交易。女性哪怕婚姻不幸福,也别无选择,只能挺下去。

这个恶性循环困住了印度女性,她们只能迎合社会对理想妻子的期待,做一个顾家的贤妻。许多女性想摆脱这个恶性循环,普列蒂就希望自己的女儿不要被束缚住。“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妹妹,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儿。”她说,“我希望她将来做一位职场女性。”但矛盾的是,她又告诉我:“学历也不能过高,否则不好找对象。”

2021年9月30日,妮蒂去世第九天,帕万被捕第五天,家里为妮蒂举行了祭奠仪式。我通过视频直播参加了仪式。镜头从乐师扫到宾客,我看到了普列蒂,她疲惫地靠墙坐着,眼睛都哭肿了。

乐师在演奏锡克教创始人那纳克创作的一首歌,这首歌葬礼上常放,主题是“青春易逝”。歌词将死亡和女性嫁人作了类比:“灵魂啊!你好比美丽的新娘,你难道没有听到远方的呼唤?你终究要嫁进婆家,娘家不能永远待下去。”

编辑: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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