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翼民粹主义冲击下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及其影响

2024-02-07 00:00:00玄理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24年4期
关键词:政党政治欧洲

摘" 要:在右翼民粹主义的冲击下,欧洲政党政治格局当前在成员国和欧盟层面都出现了显著的“右升左降”的政治走向,这主要是价值观、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与此前相比,当前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呈现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选民群体的扩大化、与主流右翼政党政治界限的模糊化以及跨国合作的深入化等新特征。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将成为主导欧盟政治嬗变的重要因素,不仅将使得国内政治层面的“防疫线”机制失效,加剧国内政治极化和文化冲突,还会削弱欧盟的共识政治基础,欧盟未来对华战略也将继续沿着“去风险”的既有逻辑演进,这将对中欧经贸和绿色合作进程产生阻滞性影响。如何应对一个更加政治内顾和保守化的欧盟,将是我国未来对欧外交必须面对的新课题。

关键词:欧洲;政党政治;右转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中欧关系

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盟国家中参与执政和走向政治主流,以右翼民粹主义为主要驱动力的政治右转趋势已成为欧洲政治的“新常态”。当前,欧洲政党政治格局的整体性右转趋势主要体现在成员国和欧洲议会两个层面。在成员国层面,欧盟国家右翼政府数量占据多数,左翼政府面临严峻执政考验。2019年后,欧洲左翼势力曾迎来了短暂复苏,然而,在经历了2022-2024年新的选举周期后,欧洲政党政治格局出现了向右回摆的趋势,意大利、葡萄牙、芬兰、瑞典、希腊等欧洲国家均完成了由“红”转“蓝”的右转过程,右翼政党取代了左翼政党的执政地位。目前,欧盟成员国政府多由右翼政党掌控,左翼政党主导下的成员国政府仅剩六个(西班牙、波兰、斯洛文尼亚、马耳他、丹麦和德国),而这些仅存的左翼政府大多正面临严峻的执政考验①。

在欧盟层面,欧洲议会的总体权力平衡也在向右偏移。2024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结果凸显政治右转的态势。其一,欧洲右翼势力取得选举突破,议席数首次超过中左翼党团。中

作者简介:玄理,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德国问题研究所助理教授(上海200092)。

基金项目: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课题“当代西方民粹主义的政治传播机制研究”(2023EZZ002)。

①" 例如,德国社民党的民调支持率自2021年执政以来一路走低,在2024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更是获得了历史以来的最差战绩,得票率被德国选择党反超,其在2025年联邦议院大选后再次成为主要执政党的前景也越发黯淡;而在西班牙和波兰,尽管左翼政党通过组成联盟政府的方式获得执政地位,但是右翼政党依然保持着议会第一大党的地位,对政策制定和立法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右翼的欧洲人民党党团(以下简称为“人民党党团”)赢得188个议席成为议会第一大党团,也是唯一一个在选举中议席数获得增长的中间派党团。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新一届欧洲议会中的议席数量约占四分之一,较上次选举取得了较大幅度的进步,右翼民粹主义的欧洲爱国者党团和欧洲保守与改革党团跃居欧洲议会的第三大和第四大党团。其二,中左翼党团整体规模缩水。中间派复兴欧洲党团、中左翼社会民主进步联盟党团(以下简称为“社会民主党党团”)、绿党与欧洲自由联盟党团(以下简称为“绿党党团”)和左翼党团席位数共计312席,较上届议会减少了31席。其中,复兴欧洲党团和绿党党团遭遇选举重挫,议席数分别下降21席和17席European Parliament, “2024 European Election Results,” https://results.elections.europa.eu/en/index.html.。

在此背景下,本文将尝分析以下问题:当前欧洲政党政治格局为何会在右翼民粹主义的冲击下出现右转趋势?此次右转趋势具有怎样的新特征?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对于欧洲政治和中欧关系具有何种影响?

一、欧洲政党政治格局出现右转趋势的原因

近年来,欧洲先后遭受了新冠疫情、俄乌冲突等多重危机的挑战。然而,多数处于危机模式下的欧盟成员国政府并未产生危机下民调支持率迅速上涨的“聚旗效应”,欧洲民众对于本国政府的不满情绪反而与日俱增,进而驱使他们支持右翼民粹主义势力,推动欧洲政党政治格局的右转趋势,这主要是价值观、经济、社会等多个层面因素共同影响的结果。

(一)价值观层面:左翼价值观的激进化引发右翼保守主义的反弹

一方面,左翼觉醒主义价值观趋于激进化。觉醒主义思潮(Wokeness/Wokeism)最早意指对黑人群体面临的社会歧视和不公正现象的觉醒。2014年,觉醒主义因与美国黑人人权运动“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关联而开始受到学界和媒体的关注。在2020年“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后,觉醒主义思潮迅速在西方社会发酵,“觉醒”所涵盖的范围也从黑人族裔扩展至女性、同性恋、跨性别、环保主义者等多元少数群体所遭受的压迫和歧视。近年来,经过了急剧左倾化的西方高等教育的“浸润”后,西方新自由主义政治精英阶层逐渐将觉醒主义价值观推向激进化,将其作为操控多元文化主义、标榜自己文化认同与道德优越性和笼络少数群体的政治工具。他们简单地将社会分为白人“压迫者”和少数群体“受害者”的二元对立结构,作为“被压迫者”的少数群体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并非来源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内在痼疾,而是来自于多数群体的歧视和压迫赵丁琪:《身份政治的困境与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西方身份政治的危机与反思》,《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5期。。在新精英阶层看来,一直以来维系国家和民族认同的共同主流文化传统、身份认同、历史、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成为“压迫者”欺压少数群体的“原罪”,必须加以修正甚至重构Matthew Goodwin, Value, Voice and Virtue: The New British Politics, Penguin Books, 2023, p.110.。正如加拿大政治学家埃里克·考夫曼所言,左翼新精英阶层执意推行的以多元文化主义为底色的觉醒政治是“非对称性的”Eric Kaufmann, “Liberal Fundamentalism: A Sociology of Wokeness,” American Affairs, Vol.4, No.4, 2020, pp.188-208.,即对不同群体的身份认同采取了双重标准——在崇尚少数群体的认同、历史和文化的同时,淡化甚至诋毁多数群体的身份认同。在新精英群体的过度“呵护”下,觉醒主义从意识到少数群体遭遇社会不公的社会进步主义代名词,转变为左翼身份政治和多元文化主义的激进化变种和新精英阶层意识。

在保守主义者看来,其自身自由权利被觉醒主义所剥夺,因而将觉醒主义视作来自左翼的“非自由主义”威胁。这是由于相较于传统自由主义者对于多元意见的开放性和包容性,新自由主义精英痴迷于为“受压迫”的少数群体伸张正义的狭隘愿景,倾向于通过“取消文化”、限制言论自由等极端方式使试图维护传统价值观的保守主义者“噤声”甚至“社会性死亡”。保守主义群体认为自己明明是受到激进觉醒主义思潮“反向歧视”的受害者,却被新精英阶层视为道德低劣的“压迫者”和“施害者”,甚至被污名化为“种族主义者”和“极右翼分子”,逐渐丧失了社会地位、尊严和声望,沦为道德阶层的“二等公民”。可见,觉醒政治业已演变成了一场文化战争,加剧了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冲突与撕裂。

近年来,觉醒意识形态在欧洲社会和政治中逐渐流行开来,其影响力甚至逐渐渗透至欧盟机构之中。2021年10月,欧盟委员会平等事务专员海伦娜·达利向欧盟委员会提交了一份名为“包容性沟通指南”的文件,该文件认为欧盟内部应当避免使用“女士们与先生们”“圣诞节”等用语,因其带有歧视性色彩,有损欧盟作为一个包容性机构的形象European Commission, “Union of Equality: European Commission Guidelines for Inclusive Communication,” https://www.fdesouche.com/wp-content/uploads/2021/11/guidelines-for-Inclusive-communication.pdf.。事实上,早在2018年和2019年,欧洲理事会和欧洲议会就曾先后发布类似的指导方针文件,提倡在欧盟机构使用“性别中性名词”European Parliament, “Inclusive Communication Guidelines for DG COMM Output,”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contracts-and-grants/files/grants/media-and-events/en-annex-9-inclusive-communication-guidelines-of-the-european-parliament.pdf; General Secretariat of the Council, “Inclusive Communication in the GSC, 2018,” 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media/35446/en_brochure-inclusive-communication-in-the-gsc.pdf.。觉醒主义在欧盟的抬头引发了欧洲保守主义力量的强烈不满,匈牙利总理维克托·欧尔班宣称,欧洲正遭受在“自由进步主义实验室”中研发出来的“觉醒病毒”的攻击,其目标是破坏欧洲文明所仰赖的民族国家观念Mrton Losonczi, “PM Orbn at CPAC Hungary: ‘The Antidote to the Woke Virus Is in Hungary’ ,” https://www.hungarianconservative.com/articles/current/viktor_orban_cpac_hungary_2023_antidote_woke_virus_trump_ukraine/.。

另一方面,左翼气候价值观的激进化也成为当前欧洲政治右转的催化剂。近年来,以绿党为代表的欧洲左翼势力为了快速推进绿色议程、按期实现2050年气候中和的既定目标,不顾国家经济低迷现状,强行推行成本高昂的能源转型措施。例如,德国联邦政府于2023年通过了《建筑能源法》草案,拟用高成本和低排放的“热泵”取代油气供暖系统,这意味着德国民众要为建筑能源改革付出巨大成本,该法引发了民意的强烈反弹。尽管一直以来欧洲民众绿色意识高涨,气候议题在欧洲是一种共识性议题,政治化程度较低,但在多重危机的侵袭下,欧洲民众意识到激进的绿色转型措施无法迅速解决欧洲乃至全球的气候问题,反而会进一步削弱欧洲的经济和降低民众生活水平,加剧欧洲社会的不平等现象。因此,在落实绿色转型目标的同时能否真正实现公正转型成为当前欧洲民众重视的问题。欧洲投资银行发布的“2023-2024年气候调查报告”显示,多数受访者表示绿色转型可能会给低收入民众的生活成本造成负面影响,68%的欧洲民众认为向气候中和经济的转型若想取得成功,就必须要解决不平等问题,然而62%的欧洲民众不信任本国政府有能力做到公正转型European Investment Bank, “People in Major Industrialised Nations Support Compensating Low-Income Countries Affected by Climate Change: 2023-2024 EIB Climate Survey,” https://www.eib.org/en/surveys/climate-survey/6th-climate-survey/world.。

(二)经济层面:经济和社会民生困境增加欧洲民众的经济危机感

经济问题是诱发右翼民粹主义思潮泛起的重要因素不少西方学者从经济视角分析右翼民粹主义思潮兴起的原因,参见Dani Rodrik, “Populism and the Economics of Globalizatio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Business Policy,Vol.1, No.1-2, 2018, pp.12-33; Giray Gozgor, “The Role of Economic Uncertainty in the Rise of EU Populism,” Public Choice, Vol.190, No.1, 2022, pp.229-246; Delton T. Daigle, Joséphine Neulen and Austin Hofeman, Populism, Nativism, and Economic Uncertainty,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208。。自21世纪以来,西方国家面临多重危机的冲击,经济长期失速、失业率上升、收入不平等加剧等经济问题使普通民众感到自身生活水平和国家经济未来前景的不确定性持续上升。在传统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中,受到经济衰退不利影响的民众会为左翼政党投票从而寻求更多的社会保障和收入再分配支持。然而,传统主流左翼政党多年来痴迷于推行多元文化主义政策,过度迎合中产阶层选民而忽视了中下层民众的政治诉求,这些民众的焦虑感、被遗弃感和反移民与反建制情绪等负面情感显著增强,价值取向出现保守化倾向。此时,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往往将经济不确定性简单归咎于政治精英、移民、国际组织等因素,承诺采取保护主义政策和“强人政治”来捍卫本国人民利益,这对于那些认为主流政党无法有效应对当下经济困境的选民具有较强吸引力。

近年来,欧洲民众的经济危机感显著提升,对于未来的经济和生活水平的预期趋于悲观。根据2024年秋季的欧洲晴雨表民调,39%的民众将本国的经济形势形容为“好”,60%的民众将本国的经济形势形容为“差”,仅有19%的欧洲民众认为本国经济将在未来一年出现好转European Commission, “Standard Eurobarometer 102,” https://europa.eu/eurobarometer/surveys/detail/3215.。此外,73%的欧洲民众预计自己的生活水平在未来一年将进一步下降European Parliament, “EP Autumn 2023 Survey: Six Months Before the 2024 European Elections,” https://europa.eu/eurobarometer/surveys/detail/3152.。这种经济悲观情绪为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动员提供了可乘之机。总体而言,当前欧洲民众的经济危机感主要源于俄乌冲突进一步加剧了欧洲经济和社会民生的困境。俄乌冲突爆发后,在欧洲能源成本持续升高的背景下,生产和运输成本的显著提升不仅使得欧洲工业制造业遭遇重挫,还推动了商品和服务价格的普遍上涨,欧洲各国的通胀率随之迅速攀升,经济下行压力显著加大。2023年,欧盟经济增长态势较为羸弱,仅有0.4%的微幅增长,欧元区在2023年第四季度经历了技术性衰退,经济环比增速为-0.1%。2024年12月,欧洲央行下调了未来几年欧元区经济增长预期,可见欧盟经济处于低增长状态的预期短时间内不会改变。2023年欧盟共有11个成员国陷入经济衰退困境,其中作为欧洲经济引擎的德国国内生产总值下降0.3%,成为此年度唯一一个经济出现负增长、尚未恢复到疫情前经济水平的主要全球经济体。德国央行于2024年12月预测德国2024年经济将萎缩0.2%,这将是德国自21世纪以来首次连续两年萎缩。在社会民生方面,尽管2023年欧盟通胀率开始回落,但衡量潜在通胀压力的核心通胀率依然居于高位,这给欧洲民众的生活成本带来沉重压力。不仅如此,能源危机的久拖不决还使得更多欧洲民众陷入能源贫困的窘境。欧盟委员会的统计数据显示,2024年约有8%-16%的欧盟公民正面临能源贫困能源贫困的衡量指标包括能源支出占家庭净收入的比例、在冬季无法让家里保持足够温度等。参见European Commission, “Who’s Energy Poor in the EU? It’s More Complex than It Seems,” https://joint-research-centre.ec.europa.eu/jrc-news-and-updates/whos-energy-poor-eu-its-more-complex-it-seems-2024-09-25_en。,在冬季无法让家里保持足够温度的欧盟民众比例从2021年的6.9%升至2023年的10.6%Eurostat, “Inability to Keep Home Adequately Warm,” 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ilc_mdes01/default/table?lang=en.。由于贫困家庭受到能源危机的冲击更为明显,欧洲社会不平等将因能源贫困现象而进一步加剧。以德国为例,最低收入家庭的能源支出在家庭总支出中的比例已经从2020年的6.0%上升到2022年的9.1%,这些家庭的能源支出比2020年高出约50%,且低收入家庭要比中高收入家庭付出更高比例的能源支出Carl Heinemann and Istvan Heilmann, “Fossil Fuel Prices and Inflation in Germany,” https://www.camecon.com/what/our-work/new-findings-on-fossil-fuels-and-recent-inflation-in-germany/.。

(三)社会层面:移民问题持续加剧欧洲民众的社会不安全感

自2023年起,欧盟面临的难民问题愈加严峻,难民庇护申请数量和非法移民数量都创出了新高。根据欧盟庇护机构(EUAA)的数据,2023年共有超过114万人申请难民身份,较2022年增长了18个百分点EUAA, “EU Received over 1.1 Million Asylum Applications in 2023,” https://euaa.europa.eu/news-events/eu-received-over-1-million-asylum-applications-2023.,2023年欧洲的非法入境人数为38万人,较2022年增长了17%Frontex, “Signicant Rise in Irregular Border Crossings in 2023, Highest Since 2016,” https://www.frontex.europa.eu/media-centre/news/news-release/significant-rise-in-irregular-border-crossings-in-2023-highest-since-2016-C0gGpm.。2024年,欧盟面临的难民形势未见缓解。前六个月,欧盟已收到了约51.3万份难民庇护申请,与2023年同期基本持平。尽管欧盟已通过多种方式逐步收紧移民政策,但难民问题的久拖不决进一步暴露了欧盟难民治理能力的缺失,加剧了欧洲民众对欧盟和各成员国政府失去对边境控制的担忧。他们担心对大量难民的安置会过度消耗本就拮据的国家福利资源,拖累欧洲经济的恢复速度。因此,进一步控制移民人数成为欧洲民众的普遍共识。2024年益普索机构的民调显示,51%的欧洲民众对欧盟的移民政策持负面看法,而持正面看法的仅占16%;71%的受访者认为加强边境管制、打击非法移民应该成为欧盟未来几年的工作重点Jorge Liboreiro and Vincenzo Genovese, “Half of Europeans Disapprove of EU Migration Policy and Demand Stronger Border Controls, Poll Shows,” https://www.euronews.com/my-europe/2024/03/26/half-of-europeans-disapprove-of-eu-migration-policy-and-demand-stronger-border-controls-po.。此外,2023年10月巴以冲突的爆发使得欧盟面临的难民问题愈加严峻,这也引发了民众对安全问题的忧虑。长期以来主张采取强硬手段限制移民数量的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也趁机加大了将移民问题安全化的力度。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在巴以冲突爆发后召开的欧盟峰会上指出,巴以局势的不稳定将使得难民潮迅速涌向欧洲,而移民和恐怖主义之间存在着非常明显的联系,支持接纳移民就是支持恐怖主义“Hungary’s Orban Says ‘Link Between Terrorist Acts and Migration’,” https://www.france24.com/en/live-news/20231026-hungary-s-orban-says-link-between-terrorist-acts-and-migration.。

公共投资力度的不足与移民问题的同频共振也是加剧欧洲民众社会不安全感的重要原因。2008年欧债危机爆发后,欧盟各国政府采取了前所未有的财政紧缩政策,这使得公共投资的财政支出急剧萎缩。2016年欧盟各国公共投资的国内生产总值占比甚至一度跌至2.8%,达到二十五年来的新低,近年来该比例虽然略有回弹,但依然落后于欧债危机前的水平。公共投资的乏力不仅削弱欧盟经济增长的长期势能,还会引发社会不安全感。不少西方学者研究发现,政府长期公共投资不足会导致医疗、教育、公共交通、住房等公共服务的缺乏。在此背景下,如果移民依然能够在本就捉襟见肘的公共资源中“分一杯羹”,将加剧欧洲本土民众的反建制和反移民情绪,推动其转而支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Niels Nyholt, “Left behind: Voters’ Reactions to Local School and Hospital Closures,” 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Vol.63, No.3, 2024, pp.884-905; Charlotte Cavaille and Ferwerda Jeremy, “How Distributional Conflict over In-Kind Benefits Generates Support for Far-Right Parties,”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85, No.1, 2023, pp.19-33; Simone Cremaschi et al., “Geographies of Discontent: Public Service Deprivation and the Rise of the Far Right in Italy,” https://www.hbs.edu/ris/Publication%20Files/24-024_da5e436e-b4e8-4215-b788-f6043dbc7d1f.pdf.。以住房为例,住房问题现已成为导致欧洲社会不安定风险的重要因素。公共投资不足导致欧洲各国的社会住房供应量常年萎缩,欧洲各国本土民众与移民之间围绕社会住房资源的竞争越发激烈,民众的住房成本也持续攀升。2010年到2023年间,欧盟各成员国的房地产价格上涨48个百分点,房租上涨22个百分点,对于可支配收入低于全国收入中位数60%的贫困人口而言,2023年的住房支出在其可支配收入中所占的比例达到38.2%,逼近住房成本负担过重的标准(即家庭住房支出占可支配收入40%或以上)Eurostat, “Housing in Europe-2024 Edition,” https://ec.europa.eu/eurostat/web/interactive-publications/housing-2024#evolution-of-house-prices-and-rents.。在2023年荷兰议会众议院选举前,住房问题已成为荷兰选民最为关注的议题Vincenzo Genovese, “Housing Crisis Biggest Concern for Voters at Dutch Election,” https://www.euronews.com/my-europe/2023/11/21/housing-crisis-biggest-concern-for-voters-at-dutch-election.。这也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利用住房问题进行反移民宣传提供了机会。荷兰自由党在此次大选的竞选纲领中指出,一些难民在社会保障房的分配上通常“享有优先权”,这使得荷兰本土民众不得不在名单上等候更长的时间,这是“对荷兰人民的歧视”PVV, “NEDERLANDERS WEER OP 1, Verkiezingsprogramma PVV 2023,” https://www.pvv.nl/images/2023/PVV-Verkiezingsprogramma-2023.pdf.。

二、右翼民粹主义驱动下欧洲政党政治右转趋势的新特征

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伴随着欧洲各国社会民主党的持续走弱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开始在各国议会中崭露头角,右翼民粹主义驱动下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态势就已初现端倪林德山:《欧洲政治右倾化与欧洲政党政治的变化趋势》,《当代世界》2002年第9期。。当时,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主要有以下特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选民基础通常为处于中下层阶级且受教育程度较低的老年男性群体,选民基础相对单一;鉴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极端主义立场,主流右翼政党和右翼民粹政党的政治界限分明;受狭隘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桎梏,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缺乏共同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思想基础,鲜见较为深入的跨国和全球合作。与之前相比,当前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态势具有以下新特征。

(一)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选民群体的扩大化

美国政治学家皮帕·诺里斯和罗纳德·英格尔哈特的文化反弹理论认为,老年男性选民群体通常会通过支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捍卫自身保守主义价值观,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青年选民则秉持自由主义价值观,二者的政治对立较为显著Pippa Norris and Ronald Inglehart, Cultural Backlash: Trump, Brexit, and Authoritarian Popul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33-35.。也正因为如此,右翼民粹主义选民的政治画像通常被学界归类为受教育程度较低的老年男性群体。然而,从近期的欧洲各国大选情况来看,青年选民和女性选民成为支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新群体,这也意味着民粹主义驱动下的欧洲政治右转趋势具有长期化的可能性。

其一,青年选民成为欧洲右翼民粹政党选民基础的新增长点。在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次轮决选中,勒庞在35岁以下青年选民群体中的得票率(44%)超过了70岁以上老年群体(30%);在2022年意大利议会大选和2023年荷兰众议院选举中,梅洛尼领导的意大利兄弟党和维尔德斯领导的荷兰自由党分别是本国35岁以下青年得票率最高的政党。究其原因,青年民众政治不满情绪的激增为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政治动员提供了机会。自欧债危机以来,欧洲的社会发展危机出现了持续化、长期化的趋势,在收入止步不前和通胀高企的背景下,贫富差距和代际鸿沟问题日渐突出,阶层跃升渠道的封闭和就业预期的不安全感让欧洲青年群体对未来充满迷茫和无力感。欧盟统计局的数据显示,2023年欧洲青年民众(18-24岁年龄段)陷入贫困或社会排斥风险的比例为26.1%,这一比例高于任何其他年龄段的民众Eurostat, “Living Conditions in Europe-poverty and Social Exclusion,” https://ec.europa.eu/eurostat/statistics-explained/index.php?title=Living_conditions_in_Europe_-_poverty_and_social_exclusion.。不仅如此,欧洲各国政府和欧盟对于青年民众政治诉求的忽视进一步透支了他们对于主流政治的信心。欧洲议会晴雨表的民调显示,分别有约六成和七成欧洲青年认为自己在本国和欧盟的决策中没有发言权European Parliament, “Flash Eurobarometer, European Parliament Youth Survey,”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at-your-service/files/be-heard/eurobarometer/2021/youth-survey-2021/report.pdf.。

其二,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民的选举偏好趋于保守化。从近年来欧洲国家的大选情况看,女性选民逐渐成为右翼民粹主义支持者的新生力量。荷兰自由党在2023年议会众议院选举中的女性选民比例占47%;2022年意大利大选中,有42%的女性选民支持由意大利兄弟党、力量党和联盟党组成的右翼联盟,而支持中左翼联盟的女性选民仅占28%。近年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选民“性别差距”缩小的原因在于,欧洲女性越来越担心自身安全和平等权利受到伊斯兰移民和觉醒主义及性别意识形态的威胁,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将自身塑造成女性安全和权利捍卫者的策略供给引起女性选民的共鸣。近年来,倡导女性权利、渲染女性权利的危机感成为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政治动员工具箱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将自由、平等的欧洲文明与所谓“未开化”“厌恶女性”和作为文化异类的伊斯兰文明相对比,并把伊斯兰移民视为父权制极端暴力的载体,将威胁欧洲女性来之不易的安全与自由。法国国民联盟领导人若尔当·巴尔代拉曾在欧洲议会中指出:“我们欧洲的价值观永远优于那些奴役女性、把她们囚禁在头巾后面的价值观。”Jordan Bardella, “Compte rendu in extenso des débats,” https://www.europarl.europa.eu/doceo/document/CRE-9-2023-02-14-INT-2-145-0000_FR.html.勒庞也曾表示:“我害怕移民危机标志着女性权利终结的开始。”Nicholas Vinocur and Sofia Melo, “Marine Le Pen’s Feminist Front,”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marine-le-pen-feminist-front-national-gender-equality-migration-cologne/.除移民外,右翼民粹主义势力认为觉醒主义和性别意识形态也在威胁着女性群体的安全。近年来,德国和西班牙等多国先后通过了性别自决法案,这意味着这些国家的公民无需提供医学诊断或手术证明,就有权根据自身性别认同更改自己的法律性别。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对此极为不满,认为这是觉醒主义和性别意识形态走向极端化的表现,更是对女性群体安全的重大威胁。西班牙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呼声党表示性别自决法案将使得处于单性别场所的女性陷入安全风险Enrique Anarte, “Are LGBTQ+ Rights at Stake in Spain’s Election?” https://www.reuters.com/world/europe/are-lgbtq-rights-stake-spains-election-2023-07-17/.。意大利总理梅洛尼指出,“女性将成为性别主义的第一受害者”,并驳斥了“性别是一种社会建构”的叙事,认为性别只能由生理性别决定“Meloni: Women Will Be First Victims of Genderism,” https://cne.news/article/2671-meloni-women-will-be-first-victims-of-genderism.。

(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与主流右翼政党政治界限的模糊化

长期以来,绝大多数主流右翼政党选择与中左翼政党形成稳固的政治中间派,通过对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采取排斥策略与其划清鲜明的政治界限,包括将民粹主义者妖魔化为“政治异端”的话语谴责策略和旨在降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优势议题的显著性的无视策略Anna-Sophie Heinze, “Strategies of Mainstream Parties Towards Their Right-wing Populist Challengers: Denmark, Norway, Sweden and Finland in Comparison,” West European Politics, Vol.41, No.2, 2018, pp.287-309.。近年来,在民粹主义政党的选举压力之下,许多主流右翼政党开始摒弃传统的排斥策略,转而采取“接触策略”,即模仿右翼民粹主义的动员方式和部分政策纲领,希望以此来争夺保守主义选民,这意味着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无需真正执政,其民粹化和保守化的政策偏好也能在主流右翼政党乃至新政府的政策纲领中得以体现,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与主流右翼政党之间的政治界限也相应日趋模糊化。这主要由以下两个原因所致。

一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去激进化和主流化趋势减轻了主流右翼政党模仿其政策纲领的“道德负担”。绝大多数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吸取了长期以来因其极端化形象而被主流政治边缘化的教训,有意缓和激进的政治立场,推动自身政治纲领从极端民族民粹主义到保守主义的转向,从而提高自身政治信誉,吸引更多中间派选民,增加被主流政治接纳甚至参与执政的可能性林德山:《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发展趋势及其影响》,《人民论坛》2024年第6期;房乐宪、孟祥毅:《以退为进:欧洲右翼民粹政党的“去激进化”趋向》,《欧洲研究》2024年第2期;高春芽:《民粹政党主流化与主流政党民粹化的双向运动——以西欧右翼民粹政党为例》,《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0年第3期。。例如,自英国2016年脱欧公投以来,多数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对欧立场有所缓和,它们放弃了推动本国脱离欧盟或欧元区的激进诉求,而是希望通过内部改革重塑欧盟。正如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所言:“我们的计划不是脱离欧盟,而是征服欧盟。”Ben Hall, Marton Dunai and Henry Foy, “Viktor Orbn: What is the Endgame for Europe’s Chief Disrupter?” https://www.ft.com/content/e158834e-1860-4dee-9d2f-3458ec71f287.一直以来致力于推动意大利退出欧元区的意大利兄弟党在执政后的欧洲愿景也更加务实,在2022年推出的新执政联盟协议中,兄弟党领导下的右翼执政联盟表示支持欧洲一体化进程,并推动欧盟向更具政治性、更少官僚主义的方向前进Fratelli d’Italia, “Programma Centrodestra 2022,” https://www.fratelli-italia.it/programmacentrodestr/.。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去激进化趋势显著提升了自身的选举吸引力和合法性,使其进一步趋于主流化。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时期,由于移民议题显著性的衰减和自身动员策略的失当,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之势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玄理:《新冠肺炎疫情背景下西欧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动员策略与未来走向探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21年第2期。。俄乌冲突引发的能源与社会危机和去激进化策略使得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找到了逆转选举颓势的跳板。近年来,从欧盟各成员国和欧洲议会的选举结果来看,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发展势头强劲。匈牙利、荷兰、法国、葡萄牙、希腊、芬兰、瑞典和意大利等国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近两年大选中的得票率和议席数都有所增加,且已在意大利、荷兰、芬兰、匈牙利等七个成员国进入政府执政。可见,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已摆脱了长期以来被主流政治边缘化的困境,进一步趋向主流化。正如荷兰政治学家卡斯·穆徳所指出的,欧洲已经进入了右翼民粹主义政治的新阶段——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不再是可以被主流政治忽视或利用的边缘性政党,而是成为政治主流的一部分Cas Mudde, The Far Right Today, Polity Press, 2019, p.8.。

二是,部分主流右翼政党深陷选举困境促使其向右翼民粹主义靠拢。与以往的政治右转趋势不同的是,近年来欧洲主流右翼政党的选举表现普遍低迷,相对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规模优势和话语优势不断被蚕食,这使其深陷选举困境之中。在欧洲政党政治中,以文化价值认同为基础的新政治分野逐渐取代了以经济阶级为基础的传统政治分野,成为驱动欧洲政党政治演化的核心要素。为了迎合新中产阶级选民倾向于进步主义价值观的政治偏好,被裹挟进文化议题竞争的主流右翼政党在这些议题上持续向左转,作为右翼保守派的“保守主义”底色持续被冲淡,意识形态趋于空洞化,难以聚合围绕新政治分野而撕裂的选民的意愿和诉求,这使得主流右翼政党与保守主义选民之间的政治纽带日益松动,驱使后者“叛离”至保守主义色彩更浓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玄理:《政党解盟视角下德国联盟党的选举困局——基于2021年德国联邦议院大选的分析》,《德国研究》2021年第4期。。在此背景下,多数主流右翼政党近年来开始了在社会文化议题上从自由主义到保守主义的立场再调适,在政策纲领和话语叙事上向右翼民粹主义靠拢,以图重新赢回传统右翼选民的支持。

(三)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跨国合作的深化

长期以来,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寻求跨国联盟合作之路坎坷不断,主要原因在于本国优先的狭隘民族主义的阻碍。它们在欧盟和国际层面的跨国合作更多是出于政治策略考量而非意识形态因素的聚合性。然而,与此前不同的是,当前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共同意识形态基础已初步形成,并逐步取代了单纯的策略因素成为其跨国合作的基石——民族保守主义指导下针对全球主义与自由主义秩序的反霸权斗争民族保守主义是近年来西方兴起的新政治思潮,其核心理念是批判全球主义共识和为民族主义辩护。参见孔元:《美国当代保守主义的民族主义转向》,《国外理论动态》2020年第1期。。在这场斗争中,作为全球化自由主义秩序的代理人,主要由专家、官僚这一社会“新阶级”组成的跨国精英联盟成为右翼保守主义和民粹主义者批判的重点。右翼民粹主义者认为,在自由化和全球化浪潮下,剥离了特定民族身份和认同标签的跨国精英利用专业知识攫取利益,以推行全球主义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名义破坏国家主权、文明和传统价值观Rita Abrahamsen et al., “Confronting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 of the New Right,”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 Vol.14, No.1, 2020, pp.94-107.。尽管他们在社会中并不占多数,但在政治、媒体、跨国企业、国际组织等重要领域享有绝对发言权甚至占据霸权地位。

具体而言,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跨国合作不断走向深入主要体现在欧盟和国际两个层面。在欧盟层面,推崇民族保守主义价值观共识和保护以基督教文明为基础的共同欧洲认同,已成为增强当前欧洲议会右翼民粹主义党团内部团结的重要动力。在2024年的竞选纲领中,保守与改革党团在第一部分就开宗明义地表示欧洲共同的传统文化和价值观是党团的重要根基:“欧洲的自由与繁荣基于数百年来形成的价值观和民族文化。民族国家及其民主政体是这些价值观和文化的保障。我们将竭尽全力保护欧洲珍视的传统、自由和价值观……反对任何进一步集中欧盟权力的企图。”ECR, “ECR Party Manifesto,”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GWy-8garJEV8pSRpSZBOlOo3wxBPp0 6p/view.在欧洲一体化、跨大西洋关系、自由贸易和宗教社会问题等领域,保守与改革党团表现出一以贯之的保守主义立场,并体现了与其他主流党团相似的党团凝聚力。英国兰卡斯特大学政治学者马丁·斯蒂文指出,保守与改革党团不仅仅是表达疑欧主义诉求的短期性跨国政党联盟,更是在欧盟政治领域推广保守主义意识形态愿景的政治载体Martin Steven and Aleks Szczerbiak, “Conservatism and ‘Eurorealism’ in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The European Conservatives and Reformists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Poland’s Law and Justice,”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y, Vol.24, No.5, 2023, pp.585-602.。此外,欧洲爱国者党团也将保护欧洲传统文明作为党团建立的重要原则,在其推出的“欧洲未来的爱国宣言”中指出,欧盟全球主义势力和非民选官僚正企图用一个“欧洲中央国家”取代民族国家,只有通过欧洲各个爱国政党的合作,才能捍卫欧洲认同、历史传统和生活方式等犹太-基督教文明的宝贵遗产FP, “‘Patrioten für Europa’: Kickl (FP), Orbn (Fidesz), Babi (ANO) gaben Startschuss für neue patriotische Allianz!” https://www.fpoe.eu/patrioten-fuer-europa-kickl-fpoe-orban-fidesz-babis-ano-gaben-startschuss-fuer-neue-patriotische-allianz/.。

除了在欧盟领域的跨国合作外,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将合作触手进一步扩展到全球层面,意图在全球范围内形成有组织的右翼跨国合作网络。一方面,借助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CPAC)、全国保守主义会议(NatCon)CPAC和NatCon是近年来西方传播右翼保守主义思想的重要政治场所。CPAC成立于1974年,最初只是美国保守主义者的小型年会,如今已成为美国规模最大和最具影响力的保守主义者年度聚会,自2022年以来三度移师匈牙利举办。NatCon是2019年成立的致力于推广民族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会议,由荷兰埃德蒙·伯克基金会资助,至今已于华盛顿、罗马、布鲁塞尔、奥兰多、伦敦等地召开,吸引了诸多欧美右翼代表性政治家的广泛参与。等平台,加强与全球右翼的议题联动、叙事协调和机制合作。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意大利总理梅洛尼、荷兰自由党党魁维尔德斯和美国总统特朗普等欧美右翼势力的代表性政治家都曾在CPAC上发表演讲,共同宣扬和传播右翼保守主义思想和价值观,他们在反全球自由主义霸权的政治话语叙事上呈现出明显的相似性,坚决反对移民、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主义,呼吁全球右翼保守势力和各地人民抵御新阶级精英主导的自由主义霸权的“欺凌”和“威胁”,共同捍卫主权民族国家和本国独特的文化与传统。例如,在2024年于布达佩斯举行的第三届欧洲CPAC上,匈牙利总理欧尔班敦促全球右翼保守主义政党协调行动、保持团结,共同结束建立在进步自由主义霸权基础上的世界秩序dm Brder, “Viktor Orbn Advocates for Sovereignty over Progressive Liberal Hegemony at CPAC Hungary,” https://www.hungarianconservative.com/articles/current/viktor_orban_cpac_hungary_2024_sovereignty_world_order_change_elections/.。另一方面,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以教育、智库和学术出版等领域为抓手,推动保守主义思想纳入全球公众辩论、主流话语和思想谱系之中,以增强其可接受度和可信度。右翼民粹主义者意识到,仅仅依靠选举政治途径无法一劳永逸地推翻自由主义秩序霸权,这场反霸权斗争的成功取决于能否打破自由主义对西方文化、教育机构和主流思想的垄断Rita Abrahamsen and Michael C. Williams, “Transnational Nationalists: Building a Global Radical Right,” Political Insight, Vol.14, No.3, 2023, pp.28-31.。这需要右翼保守和民粹势力建立能够产生自身信仰体系的反霸权“文化机器”,也即构建并通过各种形式传播自身特有的意识形态、思想体系,为挑战自由主义秩序的政治运动提供思想基础[英]让-弗朗索瓦·德罗莱、[加拿大]迈克尔·C.威廉姆斯:《从批判到反动:新右翼、批判理论与国际关系》,谢来辉译,《国外理论动态》2023年第4期。。有鉴于此,教育、智库和学术出版等培育和推广保守主义思想的领域成为右翼民粹主义势力跨国合作的重点。匈牙利政府为多瑙河研究所(Danube Institute)等智库拨付专项基金,用以为国外保守主义科研人员和知识分子提供资助。多瑙河研究所还资助了《欧洲保守派》(European Conservative)和《匈牙利保守派》(Hungarian Conservative)等英文出版物,以便在全球更广泛地传播右翼保守主义思想和信息The Economist, “‘National Conservatives’ Are Forging a Global Front Against Liberalism,” https://www.economist.com/briefing/2024/02/15/national-conservatives-are-forging-a-global-front-against-liberalism.。不仅如此,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还通过教育层面的努力和合作在反自由主义霸权斗争中开辟新的战场。迄今为止,欧洲各国的右翼民粹主义和保守主义政党及政治家已成立了多所教育机构,力图对“觉醒主义”“种族批判理论”等进步主义思想“拨乱反正”,并希望将这些机构作为保守主义新生代精英的摇篮,共同培植反自由主义霸权的新一代力量,完善全球保守主义精英网络,如法国社会、经济和政治科学研究所(Institute of Soci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Sciences)、意大利政治教育学校(School for Political Education)以及匈牙利国家行政大学(Ludovika-UPS)等Rita Abrahamsen et al., “Confronting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 of the New Right,”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ociology, Vol.14, No.1, 2020, pp.94-107; Dorit Geva and Felipe G Santos, “Europe’s Far-Right Educational Projects and Their Vision for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7, No.5, 2021, pp.1395-1414.。

三、右翼民粹主义冲击下欧洲政党政治右转趋势的影响

(一)国内政治层面,“防疫线”机制失效加剧国内政治极化和文化冲突

在政党格局碎片化时代,欧洲民主共识政治和政党格局能否在民粹主义的挑战下保持相对稳定,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主流政治与社会针对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防疫线”机制能否有效压缩其生存和发展空间。“防疫线”(cordon sanitaire)机制最早起源于20世纪90年代的比利时,用来形容比利时主流政党拒绝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弗拉芒利益党进行合作的政治手段。后来这个说法被广义化为西方主流政治与社会为削弱右翼民粹主义的合法性和政治影响力,以各种政治形式对其设置的封锁与障碍。具体而言,针对右翼民粹主义的“防疫线”机制主要由三个层面构成。首先,在社会层面,主流政治精英和媒体通过对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成员及其政治观点进行“妖魔化”,削弱其政治合法性,以图拉紧抵御右翼民粹主义的“社会网”,而民众对于极端主义和右翼民粹主义价值观的抵御能力及其政治中间主义的立场定位是“防疫线”机制的社会基石。其次,在政策层面,主流政党通常通过无视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擅长的议题,或者转移民众对这些议题的注意力,从而降低议题显著性,弱化其选举吸引力。最后,在机制层面,主流政党完全排斥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议会等立法机构中的合作,包括拒绝其全部立法倡议、反对其进入联合政府参与执政等。

从近年来的发展态势看,在民粹主义的猛烈冲击下,欧盟多数国家的“防疫线”机制在社会、政策和机制层面均出现松动。其一,民众政治价值观和政治立场的右转化趋势凸显。以德国为例,根据弗雷德里希·艾伯特基金会的民调报告,2022年和2023年,秉持右翼极端主义价值观的德国民众比例超过8%,达到近十年来的新高。此外,这项民调报告还观察到了德国民众政治立场的右转倾向,指出认为自身持右翼政治立场的德国民众比例升至15.5%,认为自身持中间派政治立场的民众比例首次跌破六成Andreas Zick, Beate Küpper and Nico Mokros (Hrsg.), Die distanzierte Mitte: Rechtsextreme und demokratiegefhrdende Einstellungen in Deutschland 2022/23, Friedrich-Ebert-Stiftung, 2023, p.70.。民众政治立场的右转趋势意味着欧洲社会对于右翼民粹主义叙事和政治诉求的包容度正与日俱增,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社会的合法性也相应持续提高。

其二,主流政党在政策议程上逐步向右翼民粹主义政党靠拢。在右翼民粹主义的推波助澜下,欧盟多国主流政党在政策领域的右转趋势凸显。一方面,随着难民问题的持续发酵,各国主流政党在移民问题上采取强硬措施。2024年1月,德国联邦议院正式通过了新难民遣返法案,以简化驱逐出境程序,更加高效地推动移民遣返工作。同月,法国马克龙总统正式推出并签署新移民法案,该法案整体上对于移民的管控措施更加严格。来自中右翼新民主党的希腊总理基里亚科斯·米佐塔基斯承诺在2026年前延长希腊和土耳其边境隔离墙,以防止非法移民“有组织地入侵希腊和欧洲领土”Nektaria Stamouli, “Build That Wall, Greek Leader Says Ahead of Election,”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build-wall-greece-kyriakos-mitsotakis-election-turkey-migration/.。另一方面,在气候问题上,主流政党的保守化偏转使得绿色共识也受到挑战。马克龙曾在2023年5月呼吁在欧盟层面暂停出台新的绿色法规,并在9月推行法国绿色转型计划时放弃了禁止使用化石燃料供暖系统的计划,他表示不希望法国民众因绿色义务而增加生活负担。由中右翼的温和联合党、基督教民主党和自由党组成的瑞典联合政府在2022年10月成立时就宣布废除环境部,将环境相关事宜置于能源、商业和工业部之下运作,这也是瑞典35年来首次不再设立独立的环境部门。这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右翼民粹主义的瑞典民主党希望降低环境气候问题重视程度的政策诉求。

其三,主流右翼政党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开展多样化的立法合作。一方面,主流右翼政党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合作成为欧盟国家政府组阁的新形式。在主流右翼政党的支持下,越来越多的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以主要执政党或执政伙伴的身份进入政府执政。正如德国政治学者穆勒所言,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西方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或领导人是在没有右翼建制保守派精英支持的情况下上台参与执政的Jan-Werner Müller, Democracy Rules,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21, p.6.。例如,2024年5月,荷兰新政府达成组阁协议,前执政党荷兰自由民主人民党加入了由荷兰自由党领衔的四党执政联盟;2023年,中右翼芬兰民族联合党与右翼民粹的芬兰人党组成执政联盟;瑞典民主党在9月的议会大选中成为瑞典第二大党,并与右翼联合政府签署了一项涵盖七大施政领域的合作协议,确保了对新政府执政纲领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对于德国、西班牙等在国家政府层面的“防疫线”机制相对稳固的国家,其在地方层面的“防疫线”机制逐渐失效,主流政党开始与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地方议会共同投票甚至组成联合政府。2023年9月,在反对党基民盟、自民党和选择党的共同投票支持下,德国图林根州州议会决定将房产转让税从6.5%降至5.0%。基民盟主席默茨甚至曾暗示在地方议会层面不排除与选择党进行合作默茨的此番表态引发了联盟党内和其他党派的强烈不满,他后来在党内压力下收回了之前的言论,并再次强调了联盟党不会在任何场合与选择党进行合作的立场。“Merz für pragmatischen Umgang mit AfD in Kommunen,” https://www.tagesschau.de/inland/innenpolitik/merz-afd-kommunen-100.html.。与德国相比,西班牙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呼声党(Vox)在地方层面与主流政党的合作则更加深入,截至2023年底,呼声党与其他主流政党在地方层面已达成五个组阁协议和四项政府外协议Stuart J. Turnbull-Dugarte, “Public Support for the Cordon Sanitaire: Descriptive Evidence From Spain,” Party Politics, 2024, online first, pp.1-9.。

随着“防疫线”机制效用的显著下降,主流政治和社会的民粹化趋势越发凸显,强调认同差异、塑造身份对立的政治动员模式不再是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专属,而是已成为欧洲各国政党政治动员和竞选策略的普遍模式。部分主流政党为了短期选举利益忽视了国家和社会的整体利益共识,甘愿充当右翼民粹主义话语的传声筒,并在国内进一步推行右翼保守主义取向的社会政策,削减社会福利和公共支出,这将进一步加剧欧洲社会分裂和文化冲突。

(二)欧盟层面,欧盟政治议程的保守化趋势侵蚀共识政治基础

一方面,欧洲政党格局的右转走向使得欧盟未来政治议程走向趋于保守化和内顾化。欧盟一直以规范性进步主义力量自居,然而,欧洲政治生态的向右偏移会推动欧盟未来政治议程走向和相关政策讨论趋于保守化和内顾化。这首先体现在欧盟未来的施政纲领上。2024年6月底,欧盟正式推出了《欧盟2024-2029年战略议程》,明确了未来五年的施政纲领。该文件主要分为“自由和民主的欧洲”“强大和安全的欧洲”以及“繁荣和有竞争力的欧洲”三个部分。可见,欧盟未来政策走向更多围绕着本土产业竞争力、防务、安全等现实性和保守化议题展开,而对于价值观、绿色协议等带有左翼规范性色彩的重点议题在该文件中的篇幅和提及次数显著减少。2024年7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正式推出了欧盟委员会在2024-2029年的政治指导方针文件,同样指出提升欧盟竞争力是欧盟委员会在下一个执政期首要的政策优先事项Ursula von der Leyen, “Europe’s Choice, Political Guidelines for the Next European Commission 2024-2029,” https://commission.europa.eu/document/download/e6cd4328-673c-4e7a-8683-f63ffb2cf648_en.。

在施政纲领的保守化转向下,欧盟在相关议题领域上的右转趋势越发凸显。以移民议题为例,中右翼的欧洲人民党党团近年来表现出较为明显的保守趋向,其领导人曼弗雷德·韦伯(Manfred Weber)曾指出,欧盟未来五年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自身的稳定和安全,因此控制移民应当成为欧盟优先考虑的事宜,必要时可以修建边境围栏阻挡非法移民进入欧洲Alice Hancock, Andy Bounds and Sam Fleming, “Europe’s Largest Political Party Veers Right Ahead of 2024 Election,” https://www.ft.com/content/ef22522b-95fe-4834-bb02-162a279a7214.。在主流右翼和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共同推波助澜下,欧洲主流政治长期以来的亲移民共识和“欢迎文化”已然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移民的“泛安全化”和移民政策的加速收紧。《欧盟2024-2029年战略议程》以及欧盟委员会新政治指导方针文件都首次将移民视为欧盟面临的“安全威胁”European Council, “Strategic Agenda 2024-2029,” 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media/4aldqfl2/2024_557_new-strategic-agenda.pdf.。2024年5月,欧盟理事会正式批准通过了欧洲移民和庇护法改革方案,该方案囊括了加强欧盟的边境管理、加速强制遣返非法移民、将寻求庇护者和相关庇护程序转移到第三国等诸多内容,体现了欧盟主流政治希望进一步收紧移民和庇护管控的决心。

另一方面,欧洲政治右转趋势使得欧盟共识政治基础遭受冲击。欧盟作为一个以合作式共识政治体制为基础的政治机构,其政治实践主要围绕欧盟成员国以及欧盟不同政治机构之间的广泛协商和政治妥协而开展。长期以来,欧洲议会也被视为“制度化共识”的场域Aleks Szczerbiak and Paul Taggart (eds.), Opposing Europ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131.。在新一届欧洲议会中,尽管主流中间力量依然占据多数席位,但业已成为第三和第四大党团的右翼民粹主义党团依然可以构成欧洲议会内部的阻滞性力量,共同阻止相关决议和法案的出台。法国国民联盟主席和欧洲爱国者党团领导人若尔当·巴尔代拉指出,法国国民联盟希望在欧洲议会中担任“拥有否决权的少数派”的角色,寻求与其他政党结盟形成“临时多数派”,以联手抵制特定法案的出台Sarah Paillou and Nicolas Camut, “How France’s National Rally Plans to Take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Hostage,”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how-frances-national-rally-plans-to-take-the-european-parliament-hostage/.。此外,在右翼民粹主义不断增长的选举压力下,中右翼党团在环境保护、援乌制俄、欧盟扩大等议题上的立场也趋于保守化,越来越不倾向于与左翼力量进行妥协,这容易导致欧盟决策和共识政治治理模式陷入僵局。例如,2023年11月,人民党党团和两大右翼民粹主义党团共同投票否决了作为欧洲绿色协议重要支柱之一的可持续使用法规该法规旨在至2030年将农药和其他有害物质的总体使用量减半,从而减缓生态环境退化进程,但欧洲右翼党团则认为该法规将造成农业减产,损害农民利益。,冯德莱恩此后宣布撤回该项法规,引发欧盟左翼势力强烈不满。

(三)中欧关系层面,右翼民粹主义冲击下的政治右转趋势将增加中欧关系的不确定性

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上升将使得欧洲议会在涉台、涉港和人权等领域更难以形成统一的对华强硬立场。此次欧洲议会选举中,对华“鹰派”和“实用主义”派力量出现了此消彼长的变化。标榜重视意识形态和价值观问题的绿党党团和复兴欧洲党团议席数量出现一定萎缩,而德国选择党、法国国民联盟和荷兰自由党等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议席数量进一步增加。尽管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对华态度具有多元化的特征,但来自于身份与民主党团的多数欧洲民粹主义政党在涉华议题上一直秉持实用主义立场,不支持欧盟将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因素嵌入对华战略。德国选择党和荷兰自由党的欧洲议会议员都曾指出,欧盟不应当介入中国内政问题,在人权等问题上对中国进行道德说教有损中欧关系和欧盟自身利益Kara Němekovand Ivana Karskov, “From the Fringes to the Forefront: How Extreme Parties in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Can Shape EU-China Relations,” https://www.amo.cz/wp-content/uploads/2024/05/AMO_EU-elections_analysis.pdf.。根据德国国际和安全事务研究所的研究报告,在第九届欧洲议会(2019-2024)中,右翼民粹主义的身份与民主党团仅在47%的涉港、人权和欧盟对华战略等涉华议题上投下赞成票,欧尔班所在的匈牙利青民盟没有在任何涉华议题中投赞成票。由于欧洲爱国者党团吸引了此前身份与民主党团中大多数政党的加入,这意味着该党团的对华立场将整体偏向缓和。可以预见,未来欧洲议会对中国内政和人权等议题的关注程度和批评力度将会有所减弱,对华强硬共识将更加难以形成,欧盟内部围绕对华战略逻辑应遵循“贸易优先”还是“意识形态优先”的政治角力和立场分裂将更加突出。

从消极影响看,一方面,贸易保护主义将会在未来欧盟对华经贸关系中占据上风。由于右翼势力总体上倾向于保守主义和保护主义的经济政策偏好,政治右转意味着经济安全和地缘政治竞争将成为欧盟未来对华经贸战略中的重要考量。冯德莱恩提出,欧盟将在未来五年采取新经济外交政策,追求更大的经济安全是其中的重要支柱之一;欧盟在与战略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打交道时,必须更加坚定地保护欧盟经济免受关键技术泄露和安全问题的影响Ursula von der Leyen, “Europe’s Choice, Political Guidelines for the Next European Commission 2024-2029,” https://commission.europa.eu/document/download/e6cd4328-673c-4e7a-8683-f63ffb2cf648_en.。这也意味着欧盟未来的对华“去风险”力度将有所增强。这可以从欧洲议会三大右翼党团的对华经贸立场上得到佐证。在2024年欧洲议会竞选纲领中,人民党党团倾向于从制度竞争的角度来看待欧盟与中国的关系,将中国的经济崛起与欧洲经济的衰落相关联,以此呼吁欧盟与中国建立更加公平的经济关系,强调需要保护欧盟免受来自中国和其他第三国投资者的“侵害”,也希望与民主国家中志同道合的伙伴开展贸易合作,以便在与中国的竞争中保持竞争力EPP, “EPP Manifesto 2024,” https://www.epp.eu/files/uploads/2024/03/Manifesto_2024.pdf.。保守与改革党团在竞选纲领中也指出,其将着力推动贸易关系多样化,减少过度依赖,建立弹性供应链组合,同时积极应对不公平的贸易行为,在与中国的经贸关系中,将优先考虑对华“去风险”政策ECR, “ECR Party Manifesto,”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GWy-8garJEV8pSRpSZBOlOo3wxBPp0 6p/view.。尽管身份与认同党团在此次欧洲议会选举中并未共同推出竞选纲领,但从2019-2024年第九届欧洲议会涉华议题的投票行为看,该党团在经贸领域的对华立场具有较为明显的趋同性,党团中的绝大多数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中国对欧盟经济或安全利益产生所谓“负面影响”的相关决议或提案上投出赞成票相关决议或提案包括第三国经济胁迫法案、关于中国捕鱼作业对欧盟渔业影响的决议,以及关于中国对欧盟关键基础设施的影响的决议等,参见Kara Němekovand Ivana Karskov, “From the Fringes to the Forefront: How Extreme Parties in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Can Shape EU-China Relations,” https://www.amo.cz/wp-content/uploads/2024/05/AMO_EU-elections_analysis.pdf。。

另一方面,中欧绿色合作的空间将受到压缩。在欧盟持续将安全考量嵌入对华经贸战略的背景下,环境与气候合作已成为中欧深化双边共识的新支柱。然而此次欧洲议会选举中,随着重视气候问题的绿党党团遭遇重创,秉持气候现实主义甚至气候怀疑主义的右翼民粹和保守力量上升,欧盟未来对于中欧绿色合作的需求将进一步减弱,对中欧绿色合作的投入意愿和力度也将持续降低,中欧绿色合作空间可能会被压缩。例如,在电动汽车出口问题上,欧盟对华防范心态将进一步加剧。2024年7月,欧盟委员会宣布对中国进口电动汽车征收临时反补贴税,而右翼势力的崛起更将为中欧电动汽车贸易的前景蒙上阴影。欧洲右翼保守派力量普遍质疑电动汽车对于气候保护的成效,并认为电动汽车将给欧洲本土车企带来毁灭性打击,因此坚决反对欧盟2035年停售燃油车的计划,希望能够通过技术改革的方式让内燃机汽车在2035年后依然能够生产和销售。例如,人民党党团正在寻求推动修订欧盟2035年的燃油车禁令,通过开发零排放替代燃料让燃油车在2035年以后达到碳中和排放标准,从而获得禁令的豁免权。

结" 语

由于多数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传统上秉持亲俄立场,俄乌冲突爆发后,许多政治观察者预测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会继续走弱。然而,俄乌冲突非但没有削弱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反而为其创造了新的政治机遇。在多重危机背景下,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民族民粹主义叙事和保守主义议程供给与公民日益增长的政治不满情绪以及其对安全的需求产生了共鸣。

必须指出的是,作为此次欧洲政党政治右转的最主要驱动力,右翼民粹主义在欧盟内部直接施加影响力依然面临一些制约因素。一方面,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欧洲议会依然呈现碎片化态势。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尽管在欧洲保守与改革党党团等案例中体现了跨国机制合作的可能性,但其在欧洲议会的政治力量分散在欧洲主权国家党团(Europe of Sovereign Nations)、欧洲爱国者党团和保守与改革党团之中,依然无法有效形成政治合力,这将削弱其在欧盟内部的政治影响力。另一方面,亲欧政治中间力量仍是欧盟的主导力量,对欧盟政治整体走向的掌控力未见明显削弱。亲欧的人民党党团、社会民主党党团、复兴欧洲党团和绿党党团获得的议席数超过六成,依然能够保住多数席位。不仅如此,欧盟层面对于右翼民粹主义的“防疫线”机制相对稳固,欧盟委员会、欧洲议会、欧洲理事会等主要机构的新领导人均来自于主流党团,欧洲主权国家党团和欧洲爱国者党团的议员也无缘新一届欧洲议会的14个副主席职位,这使得欧盟政治和政策走向依然能够保证总体上的延续性和稳定性。然而,欧洲政党政治右转的发展前景并不完全取决于右翼民粹主义的发展动向,未来欧洲主流政党与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在成员国和欧盟层面的合作意愿是更为重要的影响因素。一旦在国内政治中“防疫线”机制受到侵蚀的态势持续蔓延并深入欧盟内部,那么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将成为未来主导欧盟政治嬗变的最重要因素之一。

总而言之,右翼民粹主义冲击下欧洲政党政治的右转趋势虽然不会彻底改变欧盟内政外交和对华战略的基本走向,但将进一步扩大欧盟内部的政治极化趋势,使得欧洲议会和欧盟理事会在安全、移民、气候变化等议题的决策过程趋于复杂化,欧盟未来政策的不确定性和保守主义色彩进一步增加。可以预见,欧盟未来对华战略将继续沿着“去风险”和地缘政治竞争的既有逻辑演进,如何应对一个更加内向型和保守化的欧盟,将是我国对欧外交必须面对的新课题。

(责任编辑:李济时)

The Rightward Shift in European Party Politic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Rise of Populist Right Parties and Its Impacts

Xuan Li

With the rise of populist right parties, the current political landscape of party politics in Europe is exhibiting a significant shift to the right, both at the national level and within the European Union, characterized by a decline in left-wing forces. This trend is driven by a combination of factors related to values, economy, and society. Compared to the past, the rightward shift in European party politics displays new features, including the expansion of Populist right parties’ voter bases, the blurring of political boundaries, and the deepening of transnational cooperation. This rightward trend is poised to become a dominant force in shaping the EU’s political transformation, leading not only to the breakdown of domestic “cordon sanitaire” mechanisms against extremism, but also exacerbating domestic political polarization and cultural conflicts. Additionally, it will weaken the foundation of consensus politics within the EU. The EU’s future strategy towards China is expected to continue following the logic of “de-risking”, which will hinder the progress of China-EU economic and green cooperation. Addressing the challenges posed by an increasingly inward-looking and conservative EU will be a new and critical issue for China’s future diplomacy with Eur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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