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左右翼政党之间的博弈和竞争是拉美国家政治发展的主线和重要内容,也是其政党政治发展的重要特点。拉美政党和政党政治发展在保持较大程度连续性、稳定性的同时,又不断呈现出明显的变化。随着拉美各国经济社会环境和社会结构的改变以及政治力量对比的不断变动,左右翼政党之间的博弈与竞争呈现出新特点、新变化和新态势,总体上看左右翼执政的轮替周期变得相对模糊,左右翼政党相互缠斗的局面更趋复杂,左右翼之间的竞争更加胶着,双方力量对比向更均衡的方向发展演进。在拉美各国左右翼争斗更趋激烈复杂的同时,左右博弈的政治效应也不断外溢,成为地区性政治博弈及区域性政治发展的重要内容和突出表现。拉美左右翼博弈的新特点和新态势不仅影响国家治理能力,也极大改变着政党格局和政党政治生态,并对国家间团结合作及区域一体化进程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关键词:拉美政党政治;左右博弈;政治生态;国家治理
左右翼政党之间的博弈和竞争是拉美地区政治发展的主线和重要内容,也是拉美政党政治发展的重要特点。拉美政党和政党政治发展在保持较大程度连续性、稳定性的同时,也不断呈现出一些新变化,左右翼政党博弈呈现出新特点新态势,对政党政治格局和政治生态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左右轮替周期的变化
左右翼互搏目前仍是拉美政党政治的鲜明特点,从纵向比较的视角看,当前拉美左右轮替的周期变得相对模糊,不如过去那样鲜明和清晰。
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的大约20年里,拉美经历了明显的左右轮替周期。从世纪之交起至2014年,左翼政党在拉美多国上台执政,形成一轮明显的区域性“粉红浪潮”。这种现象出现的背景是,拉美国家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消极后果在20世纪末不断显现,导致社会矛盾激化和社会冲突加剧,而当时的许多右翼执政党无力化解诸多治理难题,逐渐丧失民心。左翼政党适时提出探索新发展道路的主张和替代新自由主义的口号,较大程度上满足了民众的
作者简介:袁东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广州51042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拉美国家政治发展道路比较研究”(24amp;ZD143)。
求变心理和诉求,赢得较广泛社会支持。自世纪之交起,拉美左翼政党群体性崛起,相继在委内瑞拉、巴西、阿根廷、乌拉圭、智利、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尼加拉瓜、萨尔瓦多、秘鲁等国大选中胜出并上台执政。有学者认为,此次“粉红浪潮”范围之广,在拉美历史上前所未有Marco Schwartz,“El nuevo giro a la izquierda de América Latina,” https://www.eldiario.es/opinion/zona-critica/nuevo-giro-izquierda-america-latina_129_8618327.html.。受内部和外部诸多不利因素影响,2014年后拉美经济进入下行期,经济衰退的消极后果不断发酵并逐渐蔓延至政治和社会领域,一些国家出现社会动荡。右翼政党利用民众的不满情绪卷土重来,拉美出现一轮右翼“回潮”,右翼政党相继在阿根廷、巴西、智利、秘鲁、厄瓜多尔等国执政。受内外多重因素影响,此轮右翼执政周期的持续时间并不长。2018年后左右翼竞争呈现出新特点,双方在选举中势均力敌,继墨西哥左翼政党赢得大选并上台执政后,左翼政党在拉美多个国家重返执政地位,而右翼政党则在巴西、智利、哥伦比亚、秘鲁大选中获胜或继续保持执政地位。整体来看,左右翼力量对比趋于均衡,拉美政坛呈现左右互有进退、左右共治的特征袁东振主编:《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发展报告(2019-202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33页。。
如果说自世纪之交起的近20年间拉美左右轮替的周期比较明显清晰,那么此后则变得相对模糊。当前拉美左右翼的竞争仍十分激烈,双方互有进退,任何一方都无绝对优势可言,且左右翼政党间的竞争在各国表现不同。一些国家左翼政党的政治基础或执政地位相对稳固,如尼加拉瓜左翼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政治优势明显,自2007年以来连续执政,而右翼反对派则处于分散化和边缘化状态;在2020年大选中,玻利维亚左翼争取社会主义运动在失去政权仅一年后重新执政,在国会参众两院均获半数以上席位。另一些国家的左翼政党则失去政治优势,右翼政党力量和影响力显著增长,如巴拉圭右翼红党政治优势明显,自1950年至今基本连续执政,仅在2008-2012年中断4年;厄瓜多尔右翼政党先是在2021年大选中取胜,又在2023年提前举行的大选中获胜并继续执政;2022年12月,秘鲁左翼总统卡斯蒂略遭右翼控制的国会弹劾,自由秘鲁党丧失执政地位;委内瑞拉左翼执政党统一社会主义党也面临着来自右翼反对派的巨大压力,施政艰难。
二、左右翼博弈的态势更加复杂
在2021-2024年拉美“超级选举周期”2021-2024年拉美“超级选举周期”内共有25场大选,其中包括英语加勒比地区巴哈马、圣卢西亚、格林纳达、圣基茨和尼维斯、巴巴多斯、多米尼克、安提瓜和巴布达7个小国的大选。鉴于本文的视角,分析不涉及这7场选举。中,左右翼的竞争更加胶着,处于缠斗状态,力量对比虽非绝对均衡但大体相当,使得左右轮替的周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在已结束的全部18场大选中,左翼政党赢得11场,在秘鲁、智利、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哥伦比亚、巴西、危地马拉、多米尼加、墨西哥、委内瑞拉、乌拉圭获胜;右翼政党赢得6场,在厄瓜多尔(举行两场选举)、哥斯达黎加、阿根廷、巴拉圭、巴拿马获胜;中间派政党赢得1场,在萨尔瓦多获胜。与以前选举周期中较明显的“左进右退”或“左退右进”相比,此轮选举周期中左右翼博弈的态势更加复杂。
在2021年举行的5场大选中,左翼政党在4国取胜,右翼政党仅在1国胜出,左翼优势较明显。在厄瓜多尔2月大选中没有总统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多数票,由得票居前两位的候选人进入4月的第二轮角逐,最终右翼政党“创造机会运动”和基督教社会党竞选联盟候选人拉索战胜左翼“希望联盟”候选人阿劳斯,结束了左翼政党连续执政14年的历史。在秘鲁4月大选中也没有总统候选人直接当选,由得票最多的两位候选人于6月进行第二轮角逐,最终左翼自由秘鲁党候选人卡斯蒂略战胜右翼秘鲁人民力量党候选人藤森庆子,左翼政党取代右翼政党上台执政。在智利11月大选中同样无候选人直接当选总统,由得票居前的两位候选人于12月进行第二轮争夺,左翼“赞成尊严”联盟候选人博里奇战胜右翼“智利前进”联盟候选人西歇尔,终结了右翼政党的执政。在洪都拉斯11月大选中,左翼自由与重建党候选人卡斯特罗当选总统,结束了2010年来右翼执政的局面。尼加拉瓜11月举行大选,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候选人、时任总统奥尔特加再次连任,左翼政党继续执政。
在2022年的3场大选中,左翼政党取胜2场,右翼政党获胜1场,左翼略占优势。哥斯达黎加2月大选中所有候选人都没能获得直接当选总统所需的选票,由得票居前两位的候选人于4月进行第二轮角逐,最终右翼民主社会进步党候选人查韦斯获胜,取代左翼公民行动党上台执政。在5月哥伦比亚总统选举中,也没有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选票,由得票居前两位的候选人于6月进行第二轮争夺,最终左翼“历史公约”联盟候选人佩特罗当选,这是左翼政党首次赢得大选,终结了右翼政党长期执政的局面。在10月巴西大选中同样没有总统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选票,由得票居前两位的候选人进行第二轮较量,左翼劳工党候选人卢拉战胜右翼政党候选人博索纳罗,左翼政党重返执政舞台。
在2023年的4场大选中,左翼政党取胜1场,右翼政党取胜3场,右翼优势明显。巴拉圭4月大选中,右翼红党候选人培尼亚战胜主要竞争对手、左翼“争取新巴拉圭国家共识”联盟候选人阿莱格雷,右翼政党继续执政。危地马拉6月大选中由于没有总统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选票,由得票率居前的两位候选人于8月进行第二轮角逐,最终左翼“种子运动”党候选人阿雷瓦洛战胜右翼“全国希望联盟”候选人托雷斯,左翼政党取得执政地位。厄瓜多尔8月大选中也没有总统候选人得票率超过50%,由得票率居前的两位候选人于10月展开第二轮角逐,最终中右翼“国家民主行动”联盟候选人诺沃亚战胜左翼公民革命党候选人冈萨雷斯,右翼政党继续执政。在阿根廷10月大选中同样没有总统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选票,由得票居前的两位候选人于11月进入第二轮竞争,最终右翼“自由前进运动”联盟候选人米莱战胜左翼“祖国联盟”候选人马萨,右翼政党取代左翼政党上台执政。
2024年有6场大选,右翼政党获胜1场,中间派政党获胜1场,左翼政党胜选4场,左翼占优势。在萨尔瓦多2月大选中,主张走“新中间道路”的政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萨尔瓦多国家概况》, 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bmz_679954/1206_680678/1206x0_680680/。“新思想”党候选人布克尔高票当选总统,左翼马蒂民族解放阵线和右翼民族主义共和联盟均遭惨败,前者甚至没有在议会获得席位。在巴拿马5月大选中,右翼反对党“实现目标党”候选人穆利诺当选总统,右翼政党上台执政。在多米尼加5月大选中,中左翼现代革命党总统候选人、时任总统阿比纳德尔当选,中左翼政党继续执政。在墨西哥6月大选中,执政的左翼国家复兴运动党总统候选人辛鲍姆战胜革命制度党、国家行动党和民主革命党三大政党联合提名的加尔韦斯,当选为该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统,左翼政党继续执政。在7月委内瑞拉总统选举中,执政的统一社会主义党候选人马杜罗再次当选,左翼政党继续执政,但在官方公布选举结果后反对派不予承认,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竞选的激烈程度。在乌拉圭10月大选中由于没有总统候选人获得直接当选所需的选票,由得票率居前的两位候选人于11月进行第二轮角逐,最终中左翼反对派联盟“广泛阵线”候选人亚曼杜·奥尔西战胜右翼执政联盟“共和联盟”候选人阿尔瓦罗·德尔加多,左翼政党在时隔5年后重返执政舞台。
三、左右争斗的政治效应不断外溢
拉美政治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是左右翼相互竞争、交替发展的过程,其左右翼的社会基础、政治偏好、价值理念、政策取向有明显差异。传统上,拉美左右翼之间的竞争和对抗主要局限于各国国内,围绕国内问题和相关政策展开,但近年来左右争斗的效应不断外溢,日益演变为地区性或区域性政治发展的重要内容和突出表现。
(一)域内外左右翼力量联动加剧了拉美左右翼之间的对立
拉美国家的左右争斗导致在地区层面形成左右对立格局,域内外右翼力量不断加强联合,试图抑制拉美左翼力量的成长。2022年2月西班牙极右翼呼声党及其所属智库“异议基金会”,在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举办第一届区域性会议“马德里论坛”,来自欧洲和拉美多国的右翼政要数十人与会。域内外右翼力量在民主与自由的口号下,试图联手反对拉美左翼政党,阻止拉美左翼力量的扩大,尤其是试图阻止哥伦比亚左翼总统候选人佩特罗和巴西劳工党领袖卢拉在2022年大选中获胜。“马德里论坛”不仅反对拉美左翼力量举办的圣保罗论坛,也反对古巴、委内瑞拉、尼加拉瓜等国左翼政府。美国保守派的重要政治平台“保守政治行动会议”与拉美右翼的协调也日益紧密,互动频繁,在抑制拉美左翼力量发展方面配合紧密。2019年“保守政治行动会议”正式进入拉美,巴西右翼势力召开了巴西版的“行动会议”,此后几乎每年举办一次。2022年“保守政治行动会议”落地墨西哥,召开了墨西哥版的首次“行动会议”。2024年“保守政治行动会议”相继在巴西、墨西哥和阿根廷举办了三次会议。拉美右翼势力试图借助“保守政治行动会议”加强协调配合,抱团取暖、共同发声思特格奇、王雨霏:《拉美新右翼借“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搅动拉美政坛》,《世界知识》2024年第16期。。此外,拉美右翼力量还在选举等问题上相互支持,如2023年阿根廷大选期间,巴西和智利右翼的主要人物公开支持米莱,甚至亲临阿根廷为其助选。2024年米莱分别前往美国、巴西和墨西哥参加“保守政治行动会议”,谴责巴西左翼政府对博索纳罗进行“政治迫害”,呼吁阻止拉美“社会主义的进步”。
另一方面,域内外左翼力量也在加强协调与合作,声援拉美左翼政府。由拉美及有关地区前左翼政要组成的“普埃布拉集团”2022年11月在哥伦比亚召开年会,哥伦比亚前总统桑佩尔、巴西前总统罗塞夫、西班牙前首相萨帕特罗、玻利维亚前总统莫拉莱斯、多米尼加前总统费尔南德斯,以及来自美国、英国、巴西、墨西哥等20多个域内外国家的100余名代表参会。会议重点讨论了拉美左翼进步力量发展和拉美一体化问题,试图制定特殊政治环境下拉美左翼进步力量的新议程,为拉美左翼执政党站台助威周淑真主编:《世界政党政治发展研究报告(2022-2023)》,当代世界出版社2023年版,第173页。。圣保罗论坛2022年4月底在古巴首都哈瓦那召开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区会议,该地区10个国家的左翼政党代表与会,声援古巴和尼加拉瓜等左翼政府。2024年第27届圣保罗论坛,充分肯定了左翼力量在拉美各国政府中日益增长的存在。2022年和2024年召开的玻利瓦尔美洲联盟峰会,均表示声援拉美左翼政府,呼吁拉美左翼加强团结。拉美左翼领导人在大选等问题上也相互声援和支持,如巴西总统卢拉2023年公开宣布支持阿根廷左翼总统候选人马萨。
(二)拉美左右翼政府间的矛盾和对抗明显加剧
因左右之争效应外溢引发的拉美左翼政府与右翼政府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时有发生。2022年12月秘鲁国会弹劾左翼总统卡斯蒂略并将其拘禁,副总统博卢阿尔特接任总统。围绕这一事件,墨西哥、哥伦比亚、洪都拉斯等左翼政府与秘鲁发生冲突。时任墨西哥总统洛佩斯多次公开表态支持卡斯蒂略,呼吁尽快将其释放,并向其妻子和子女提供政治庇护;博卢阿尔特指责洛佩斯干涉秘鲁内政,并于2023年2月将两国外交关系降为代办级。哥伦比亚总统佩特罗也多次表态支持卡斯蒂略,秘鲁政府指责其“干涉和冒犯”秘鲁,于2023年3月下令召回驻哥伦比亚大使,将两国关系降为代办级。洪都拉斯总统卡斯特罗2023年1月表示不承认博卢阿尔特政府,秘鲁随即宣布撤回驻洪都拉斯大使,并将双边关系降格。
围绕厄瓜多尔警方强行进入墨西哥使馆拘捕厄前左翼副总统格拉斯事件,拉美多个左翼政府宣布与厄右翼政府断交。格拉斯于2013-2017年曾两度担任厄瓜多尔副总统,2022年12月以“担心人身安全和自由”为由前往墨西哥驻厄使馆寻求庇护,此后厄政府向墨方申请进入使馆逮捕格拉斯,但墨方予以拒绝并宣布为格拉斯提供政治庇护。2024年4月5日,厄安全部队强行进入墨西哥使馆逮捕了格拉斯。墨西哥指责厄方违反《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以及伤害墨外交人员,宣布与厄瓜多尔断交。古巴、委内瑞拉、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巴西、尼加拉瓜等国左翼政府纷纷声援墨西哥,谴责厄右翼政府违反国际法,尼加拉瓜宣布与厄断交。格拉斯事件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拉美地区政治左右两极分化的态势加剧。
(三)拉美左右翼领导人公开相互攻击的现象增多
拉美左右翼领导人的政治立场、政策主张、价值偏好虽有所不同,但在公开场合相互攻击的现象并不常见,不过近期这种公开对抗增加,相互攻击的力度加剧。阿根廷总统米莱多次攻击拉美国家左翼领导人,称墨西哥总统洛佩斯“无知”,巴西总统卢拉“腐败”,哥伦比亚总统佩特罗是“恐怖主义杀手”并导致哥政府驱逐阿根廷大使。拉美左翼领导人也对米莱等右翼分子公开反唇相讥,佩特罗称米莱“与希特勒如出一辙”,洛佩斯指责米莱不靠谱、鄙视人民、是“保守的资本主义者”,卢拉称米莱“蠢话连篇”。
(四)委内瑞拉朝野对立加剧了地区性左右翼分野
多年来,委内瑞拉国内政治危机一直呈周期性高发态势。围绕国家发展道路和“21世纪社会主义”的实践探索,委国内逐渐形成两大对立集团:一是以左翼执政党为核心的执政派,二是由反对派联盟组成的在野派。反对派联盟在2015年底赢得国会选举后,“府院之争”升级,朝野对立加剧。为应对内外压力,委内瑞拉于2017年举行制宪大会选举并成立制宪大会,把原定2018年底举行的总统选举提前到5月。马杜罗在反对派抵制的情况下再次当选总统,于2019年1月10日开始为期6年的新任期,反对派领导人、国会主席瓜伊多随即宣布马杜罗为“篡权者”,要求其下台,并自任临时总统。此后委内瑞拉局势急剧恶化,国内冲突升级,进而引发全面政治危机。
围绕委内瑞拉政治危机,拉美各国出现分歧甚至发生对抗。古巴、玻利维亚、尼加拉瓜、萨尔瓦多等左翼执政国家支持委内瑞拉举行制宪大会选举并成立制宪大会,右翼执政的巴西、阿根廷、墨西哥、秘鲁等国则不承认制宪大会选举结果以及制宪大会通过的法律。围绕委内瑞拉2018年总统选举,拉美各国的分歧进一步加剧。左翼主导的“玻利瓦尔美洲联盟”10余国支持委内瑞拉提前举行选举,重申对马杜罗政府的支持,而右翼主导的“利马集团”10余国则质疑马杜罗政府,反对提前举行选举,认为委“不可能举行民主、透明、可信的总统选举”。2018年5月委内瑞拉大选后,拉美多个右翼政府不承认选举的合法性,声明支持瓜伊多临时政府。围绕委内瑞拉朝野之争,拉美左右翼政府形成明显选边站队的局面。
在委内瑞拉2024年大选中,国内朝野两派再次发生争议,并再次引发拉美左右翼政府立场的对立。2023年10月,委内瑞拉政府和反对派达成协议,内容包括允许欧盟和联合国的国际观察员对选举进行监督,此后朝野关系有所缓解。2024年7月28日委举行总统选举,10位候选人中最具竞争力的是统一社会主义党候选人、现任总统马杜罗和反对党联盟“民主统一平台”候选人冈萨雷斯。在国家选举委员会宣布马杜罗胜选后,反对派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其支持者上街举行大规模抗议。对此拉美国家有三种态度:一是支持委左翼执政党和政府,如古巴国家主席卡内尔、洪都拉斯总统卡斯特罗、玻利维亚总统阿尔塞以及尼加拉瓜左翼政府。二是支持反对派,不承认马杜罗当选。这些国家多是右翼执政,也有少数左翼执政,如阿根廷、智利、哥斯达黎加、秘鲁、巴拿马、多米尼加、乌拉圭7国,巴拿马还因此宣布与委内瑞拉断交。8月22日委内瑞拉最高法院确认马杜罗当选总统后,美国以及10个拉美国家(除上述7国外,还有厄瓜多尔、危地马拉和巴拉圭)发表联合声明,拒绝委内瑞拉最高法院对选举结果的确认。三是持中立态度,主要是巴西、墨西哥、哥伦比亚等左翼政府。这些国家呼吁委内瑞拉迅速公开详细的总统选举计票数据,建议政府和反对派遵守本国法律,寻求解决政治危机的办法。
四、经济社会新变化对拉美左右翼博弈的影响
新世纪以来拉美国家的经济社会不断发生新变化,社会结构特别是中间阶层的地位和政治态度发生重要变化,推动左右翼政党发展和执政呈现出新特点新趋势。
(一)经济长期低迷对拉美左右翼发展和执政产生重要影响
左右轮替和执政党更迭与经济发展周期有内在关联性,是经济发展在政治领域的重要体现。2003年后拉美经济出现“黄金十年”,其中2003-2008年年均增长4.8%,凭借强劲的经济增长,拉美国家甚至成功抵御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2010-2013年拉美经济分别增长5.9%、4.5%、2.8%、2.9%,为政府减贫及社会计划实施提供了财政支撑。但2014年后拉美经济开始下行,2015和2016年呈负增长,2017和2018年仅实现1.1%的低速增长,2019年增长率只有0.1%;受新冠疫情冲击影响,2020年为负6.8%,创120年来最低。总之,2015-2024年拉美经济出现第二个“失去的十年”,年均增长率仅0.9%,低于20世纪80年代第一个“失去的十年”的增长率。经济衰退的社会后果不断发酵,致使政府的社会治理能力下降,失业、贫困和收入不公加剧,公众的不满情绪扩散。
无论是拉美左翼政党还是右翼政党,在执政期间都没能有效破解经济增长难题,没能引领国家走出经济长期低迷的困局,导致了公众对执政当局治理能力和绩效的严重不满。在历史上,拉美左右翼执政党轮替更容易发生在经济衰退程度较高的国家或时段,出现在政党执政能力或治理能力缺陷明显暴露的节点。2014年以后经济下行及其消极后果的显现,终结了持续十几年的左翼“粉红浪潮”,但此后上台的右翼政党也没能解决这一难题,短期内便失去民众信任。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政党,执政业绩不佳便易被选民抛弃,执政业绩好才有可能赢得选民信任并继续执政。由于对左右翼政党都信心不足,选民就只能无奈地在左右翼政党之间反复切换,结果是在地区层面形成左右翼政党互有进退、执政和在野党互有胜负、左右“两种模式并存但均不占优势”的局面。换言之,左右翼发展和执政的新特点以及博弈的新态势,很大程度上是拉美经济长期低迷的后果,是这一后果在政治领域的体现。
(二)民众反执政党和反体制的心态加剧了拉美左右翼博弈的复杂性
无论是左翼执政国家还是右翼执政国家,在经济持续下行的背景下社会形势都趋于恶化,民众对执政党和政府的不满情绪增加。新世纪后拉美经济“黄金十年”期间,恰逢左翼执政周期,左翼政府不断加大社会政策力度,使社会形势明显好转。2005-2012年,拉美国家用于社会政策的公共支出增长速度是其经济增长速度的2倍,社会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由14%提高到19%。2000-2013年,拉美贫困人口减少近一半,贫困率由41.7%降到27.9%,处于历史最低水平。2014年后,拉美经济衰退造成政府社会支出能力下降,失业增加,贫困加剧,失业率从2019年的8.4%增加到2020年底的10.6%并长期保持高位,青年人就业状况严重恶化,每4名青年就有1人失业谢伏瞻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形势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186-187页。。2019年拉美国家的贫困率和赤贫率分别达到30.5%和11.3%,2020年分别增至33.7%和12.5%,2021年6亿多人口中分别有2.01亿和0.86亿处于贫困和赤贫之中CEPAL, “Panorama Social de América Latina,” pp.67-68, https://repositorio.cepal.org/bitstream/handle/11362/47718/1/S2100655_es.pdf .,新世纪“黄金十年”的减贫成果归零。在失业和贫困增长的同时,收入分配更趋恶化,不平等状况进一步加剧,社会分化日益严重。
社会形势恶化的情况同时发生于左翼和右翼执政的国家,不公平感的加剧使越来越多的人滋生反体制和反政府意识,部分人甚至产生谁执政就反对谁的心态,希望通过变换执政党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和生存环境,而不在意这些党是左翼还是右翼。拉美多数选民并无明确的意识形态偏向和政治取向,更多的是通过投票来表达自身诉求。有学者指出,在多数选民看来,近些年在墨西哥、玻利维亚、秘鲁、洪都拉斯、智利等国大选中取胜的左翼候选人并不一定必然代表左翼立场,而是代表着反体制的力量李菡、袁东振:《拉美政治发展的钟摆效应与新一轮左翼浪潮的特点》,《国外理论动态》2022年第3期。。同样,在阿根廷等国大选中取胜的米莱等右翼候选人也并不一定代表右翼立场,而是同样代表反体制的力量。换言之,选民之所以在大选中投票支持这些人,并不是因为相信他们的左翼或右翼意识形态,而是希望通过投票表达对现执政党或执政者的不满。选民的这种意识和心态,客观上加剧了拉美地区左右翼博弈的复杂性。
(三)社会结构特别是中间阶层的变化引发拉美左右翼博弈的新变化
随着拉美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中间阶层逐渐增长壮大,其成员主要分布在政府机关、军队、学校及正规经济部门,在工资待遇、住房补贴、医疗服务和社会福利等方面得到优待,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主要既得利益者、经济发展成果的主要受益者,因而也是社会政治稳定最重要的维护者。进入21世纪后,拉美中间阶层进一步壮大,2009年其人口接近2亿Luis Alberto Moreno, la Década de América Latina y el Caribe,una Oportunidad Real, Banco Interamericano de Desarrollo, 2011, p.81.。中间阶层虽不断壮大,但有较大的脆弱性,由于社会保障体系和机制不健全,一旦遇到失业、生病等意外,或经济增长停滞、衰退等情况,部分中间阶层人口就有可能再次跌落贫困阶层,出现中间阶层贫困化现象。2015-2024年拉美经济第二个“失去的十年”期间,不少中间阶层家庭和成员重新返贫,拉美贫困人口的增加基本源于中间阶层的贫困化。
伴随中间阶层经济社会地位的变化,其政治立场、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也发生着改变:一是不再过于关注执政者的政治倾向。中间阶层具有对未来美好生活和社会地位升迁的渴望,具有保护自己既得权利和经济社会地位的期望,为此他们希望执政者能加速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维护中间阶层权益,即使在经济停滞和危机的条件下也能防止社会发展进程逆转和中间阶层返贫。在这种背景下,中间阶层会选择支持能给他们带来希望、满足其经济社会诉求的政党,而不太关注执政者左或右的政治取向。二是不再有特殊的政党偏好。传统上中间阶层是拉美民主体制的稳定器和重要支柱,但由于经济社会地位的变化,他们的政治立场越来越独立,政治倾向越来越自主。墨西哥学者莫雷诺认为,中间阶层已不再追随传统政治领袖们的路线,也不再追随国家领导人和政党的路线袁东振、李菡:《墨西哥现代化进程中的中间阶层及其政治转向》,《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中间阶层中的许多人既不是任何政党的成员,也和任何政党没有联系,他们只是独立的投票人。不少中间阶层成员认为,过去所偏向的政党已不再代表自己,因此他们转而支持其他政党或不再支持任何政党,甚至支持非传统的局外政党或政治局外人。拉美左右翼博弈的新变化,很大程度上是拉美国家社会结构变迁特别是中间阶层经济社会地位变化,及其政治立场、政治态度和政治偏好发生变化的重要结果和表现。
五、左右翼博弈新变化对拉美政治生态的影响
拉美左右翼博弈的新变化、新特点和新态势,既改变着拉美政治生态、政党发展和政党政治态势,也对各国团结合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拉美左右翼执政党的合法性基础均不充分
拉美不少执政党通常是依靠与其他政党结盟才得以在大选中勉强获胜,因而并未得到绝大多数选民的支持,无论左翼还是右翼执政党的合法性基础均不太充分。一方面,多数左翼执政党都在第二轮投票中才勉强获胜,执政的合法性根基不牢。卡斯蒂略在秘鲁2021年大选首轮选举中的得票率只有13%,第二轮仅以0.2个百分点的微弱优势取胜。博里奇在智利2021年大选首轮选举中得票率为25.8%,第二轮得票率为55.9%,优势并不明显。巴西2022年大选首轮投票中,卢拉和主要竞争对手的得票率仅相差5个百分点,第二轮仅以0.6个百分点的微弱优势取胜。哥伦比亚2022年总统首轮选举中佩特罗得票率为40.32%,第二轮以3个百分点的微弱优势获胜。危地马拉2023年总统首轮投票中阿雷瓦洛的得票率为15.51%,第二轮以58%的得票率当选,亦无绝对优势。
另一方面,不少右翼执政党的合法性基础也不充分。厄瓜多尔2021年总统选举中,最终胜选的拉索在首轮选举中得票率不足20%;诺沃亚在2023年大选的首轮选举中得票率为23.73%,第二轮以52.28%的得票率勉强胜选。哥斯达黎加2022年总统选举首轮投票中,查韦斯的得票率仅16.7%,第二轮以52.9%的较小优势获胜,如果考虑到第二轮只有56.7%的投票率,实际上支持他的选民尚不及1/3。阿根廷2023年大选首轮选举中米莱获得29.86%的选票,第二轮得票率为55.69%,同样无明显优势。在总统选举只进行一轮投票的巴拉圭和巴拿马,当选总统的得票率同样较低:2023年培尼亚以43%的得票率当选巴拉圭总统,2024年穆利诺以34.33%的得票率当选巴拿马总统。
(二)拉美左右翼执政党的执政能力不足
无论是秘鲁、洪都拉斯、智利、哥伦比亚、巴西、危地马拉等国的左翼执政党,还是哥斯达黎加、厄瓜多尔、阿根廷、巴拿马等国的右翼执政党,均不能在立法机构获得多数席位或占据优势。首先来看左翼执政党:2021年7月起执政的自由秘鲁党,在一院制国会130个席位中仅获37席;2022年1月起执政的洪都拉斯自由与重建党,在一院制议会128个席位中仅获50席;2022年3月起执政的智利“尊严制宪”联盟,在由直接选举产生的50名参议员和155名众议员中,分别仅占5名和37名,是议会第三大政治力量;2022年8月起执政的哥伦比亚“历史公约”联盟,在参议院108个席位中占20席,众议院188个席位中占25席,均不足总数的20%;2023年1月起执政的巴西劳工党,在众议院513个席位中占68席,居第二位,参议院81个席位中占9席,列第五位;2024年1月起执政的危地马拉“种子运动”党,在一院制议会160个席位中仅占23席。其次再看右翼执政党:2022年5月起执政的哥斯达黎加民主社会进步党,在一院制议会57个席位中仅占10席;2023年11月起执政的厄瓜多尔“国家民主行动”联盟,在一院制议会137个席位中仅有14席;2023年12月起执政的阿根廷“自由前进运动”联盟,在参议院72个席位中仅占8席,众议院257个席位中仅占38席;2024年7月起执政的巴拿马实现目标党,在一院制议会71个席位中占13席关于拉美国家执政党议席数量的资料,详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官网:《国家(地区)》,https://www.mfa.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nmz_680924/。。
拉美许多执政党所领导的都是“弱势政府”,在议会中缺少稳定的支持,其施政进程步履维艰,难以摆脱反对派掣肘和兑现竞选承诺,其执政能力受到极大制约。有些执政党或执政者在不稳定的政治社会环境下甚至难以完成预定任期,例如2021年7月卡斯蒂略就任秘鲁总统后一直遭到反对派掣肘,预定的改革措施不能有效推进,2022年12月遭反对派控制的国会弹劾,未能完成预定任期;拉索2021年就任厄瓜多尔总统后与反对派控制的议会争斗不已,被迫于2023年提前下台,未能完成4年法定任期。
(三)左右翼博弈的政治效应外溢危及拉美区域合作
如果说拉美各国内部的左右之争影响着国家治理能力,那么其政治效应外溢则危及拉美国家的团结合作。有学者认为,左右意识形态之争加剧了拉美国家间的冲突[美]戴维·马拉斯:《拉丁美洲与和平幻象》,刘捷等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版,第27页。。受左右翼之间政治和意识形态分歧影响,拉美最重要的区域合作组织南美国家联盟在2018年后遭遇危机,濒于解体。当时,哥伦比亚、阿根廷、巴西、智利、巴拉圭、秘鲁等国的右翼政府宣布暂停与该联盟合作,哥伦比亚还宣布退出联盟。2023年卢拉执政后试图重振联盟,但仍有不小阻力。拉美另一个重要区域合作组织南方共同市场也因有关国家左右之争和意识形态分歧而发生分裂:2017年8月,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当时均由右翼执政)和乌拉圭四个创始国根据“民主承诺”条款,中止了委内瑞拉的成员国资格,委内瑞拉左翼政府认为这是有关国家在“把该组织变成进行政治迫害的机构”。西班牙“异议基金会”和美国“保守政治行动会议”落地拉美并与拉美右翼加紧协调,也加剧了拉美左右对立以及地区政治格局的复杂化程度。此外,拉美国家在委内瑞拉问题上的分歧也严重危及各国的团结合作,损害了脆弱的区域一体化进程,例如乌拉圭总统拉卡列就对拉美出现“意识形态朋友俱乐部”、严重损害区域合作的倾向深表担忧。
(四)拉美左右翼博弈新变化难以改变该地区政党政治的“常态”
如前所述,拉美左右轮替的周期性变化不是孤立的,而是与经济社会发展周期有着内在关联,是经济社会发展在政治领域的体现。左右轮替通常发生在经济下行、社会危机加重、民众不满增多、改革难以推进的时段。拉美左翼在特定阶段上台执政,并不表明右翼影响的削弱或消失,右翼依然有各种手段对左翼执政党予以约束;同样,右翼执政期间也并不意味着左翼无所作为,左翼也有应对右翼执政者的众多手段。在社会不平等现象较严重的拉美,左翼的主张有很大号召力,左翼政党自然会产生重要的政治社会影响力,但由于多数拉美国家缺乏深刻的社会变革,因而右翼精英主义的影响力也根深蒂固。虽然在某一时期左翼可能占据优势地位,但右翼则可能在另一个时期居于主导,左右竞争、轮替执政仍将是未来拉美政党政治的“常态”。
(责任编辑:蒋锐)
New Characteristics of Left-Right Competition and Their Impact on the Ecology of
Party Politics in Latin America
Yuan Dongzhen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left-wing and right-wing political parties has been an important aspect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and a characteristic of political party evolution in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Political parties in Latin America have constantly undergone significant changes while maintaining a considerable degree of continuity and stability. With the emergence of new changes in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environment of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the left-right competition has exhibited some new characteristics and trends. The cycle of left-right rotation has become relatively obscured, with both sides developing in a more balanced manner. As the left-right competition has intensified and become more complex in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its effects have spilled over, making such competition a prominent feature of regional political games. 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left-right competition not only influence the capacity of state governance but also alter the political party landscape and the political ecology to a certain extent, inevitably impacting the solidarity among Latin American countries and the process of regional cooperation and integr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