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训练、语言“高级感”与人类的诗歌维度

2024-02-05 12:35:12钱文亮
诗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诗学现代性诗人

钱文亮

时近2023年末,一则与人类未来直接相关的戏剧性新闻又让人工智能(AI)的话题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因为其构建通用人工智能(AGI)的研究计划取得突破性进展,并可能威胁全人类,美国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 AI的創始人奥尔特曼被董事会解雇了,但是,很快又复职了。

实际上,关于人工智能(AI)技术的加速创新可能颠覆人类社会结构等等的威胁早已不算新闻,甚至在与自然科学分隔而治的人文社科领域,人工智能(AI)攻城略地的故事也早已开始。进入21世纪之后,不仅谷歌公司的人工智能系统AlphaGo(阿尔法狗)在人类发明的最复杂的游戏之一——围棋比赛中击败了世界棋王李世石、围棋天才柯洁,大陆中文诗歌界也先后遭遇了AI诗人微软“小冰”的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和AI诗人“小封”的诗集《万物都相爱》的正式出版与挑战。

AI诗人“生成”而非创作的诗歌虽然有很多明显的缺失与问题,例如语言风格不够统一、语词语句胡乱搭配、诗歌结构缺乏人类特有的情感逻辑或事理逻辑、思想情感脱语境化、抽离社会历史脉络等等,但是国内相关领域仍然有不少的人物对于AI诗歌评价很高且很乐观,甚至有人认为AI诗人“小封”的艺术水准“秒杀”80%的人类诗人。而之所以会有如此的判断,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1)汉语、汉字本身的独特魅力。与讲究完整的语法结构、逻辑严谨的西方拼音文字不同,汉语本身就是一种世界上罕见的“形象语言”和表意文字,先天自带象征与联想的禀性,汉字一般也都是形音义的结合体,只要将汉语、汉字适当组合,便能在读者的心中激发强烈而悠久的诗意感受与审美启迪。换句话说,因为得益于汉字形音义各种可能性的“碰撞”,AI诗人随机“生成”的AI诗歌乍一看可能很漂亮很俏皮,但是其华丽丽的语词背后没有能见人的灵与肉;(2)1980年代以来所构建并固化的当代中国现代性诗学认知装置。受近代以来西方反逻辑、非理性等现代性的诗学观念和后现代思潮的影响,1980年代的中国诗坛对非理性世界的探索和语言可能性的开掘曾经蔚为大观,致力于通过自动化写作记录梦幻、梦境的超现实主义,和主张“陌生化”“震惊”效果的俄国形式主义受到先锋诗歌群体的大力推崇……在相当大的程度上,1980年代的中国文艺界深受“现代化”叙事和“纯文学”观念的主导,基本建构起了以审美现代性为核心的先锋诗学观念谱系和美学立场,其中既有对语言陌生化功能的强调,推崇以蒙太奇、扭曲变形、悖谬反讽、意识流、拼贴等语言表现技巧增强语言的非逻辑性和多义性、模糊性,追求诗歌语义的不确定性,同时也有胡戈·弗里德里希所梳理、概括的现代性诗学谱系或关于现代诗歌的权威观点,即认为现代诗歌的结构表现为:“中性的内心性取代了心绪、幻想取代了现实、世界碎片取代了世界统一体,异质物的混合、混乱、晦暗和语言魔术的魅力,还有可以与数学相类比的、让熟悉者异化的冷静操作。”①另外,胡戈·弗里德里希还特别归纳出现代诗歌的专制性幻想或者超现实的观看方式,即体现于超现实主义将两个或多个遥远的事物或词语并置以创造惊人意象与语言的策略,这种放弃主观性也放弃逻辑的智力操练体现于20世纪风靡一时的达达主义的“文字游戏”与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实验中,也对1980年代中国的先锋诗人们影响至深。即使到现在,也有许多年轻的诗人还在继承这种方法论遗产。可以说,1980年代建构出来的现代性诗学知识已经成为延续至今的诗歌常识和体制性知识,影响着无数专业和非专业的诗歌读者,使得他们能够轻易地被AI诗歌所“诈骗”。那么,也正是因为AI诗歌的问题,笔者认为,对于上述趋于固化的现代性诗学需要做一定的历史化清理和反思,另一方面,当下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也可以此为镜鉴,得到必要的考察与讨论。

没有人类的生物性与社会性兼备的鲜活生命,缺少人的七情六欲,AI对人类诗歌创作的挑战必然是失败的,大多数AI诗歌也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AI只接受语言的训练,或如元宇宙(Meta)首席AI科学家杨立昆(Yann LeCun)所言,即使是ChatGPT,也没有比狗更聪明,“因为AI纯粹是以文本来训练,大量的文本”,但“多数人类知识却与语言无关,所以这部分的人类经验不会被AI获取”。②杨立昆( YannLeCun)说的是AI诗人的致命短板,但却在无意中触及了当下人类现代汉语诗歌写作的问题。

从AI诗歌的生产现象及其问题出发,人们将不难发现,随着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等高科技生产、传播媒介的日益普及,以及全球化带来的跨国跨语际的文化流通与开放性,几乎每一个人类个体都能轻易获取并借鉴人类优质的文化资源、诗歌经典,每个人也都可能通过自我学习、自我训练的方式不断习得并提高诗歌表达的技巧、方法与能力。因此,当下就有了越来越多“非精英阶层”的普罗大众和“非文艺职业”的从业人员例如“打工人”、乡村农妇、牧羊人、“外卖小哥”等大量进入诗歌现场,成为媒体青睐有加的“出圈”的诗人,似乎表征着“诗歌大众化”时代的降临。此外,即使在比较专业或者说比较“精英”的文化阶层和职业领域,又因为发端于1990年代的大学扩招、研究生扩招,使得其中年轻诗人的学历和受教育水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也有了越来越开阔的思想文化视野和诗学视野,受到了越来越优良的文本训练、修辞训练等,这一情况所能产生的一个好的方面就是,越来越多的诗人能够写出看上去很美甚至有点儿令人惊艳的作品,也有越来越多的诗歌语言越来越具有“高级感”(诗论家一行语)。

上述新的现象或变化,无论是从国民文化素养和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来说,还是从诗歌创作、接受环境的改善来看,都值得称赞。但在另一方面,对照具有超强学习能力的AI诗人的失败,笔者认为当下人类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至少存在如下问题。

(一)对于“语言游戏”、诗歌技艺的肤浅理解与过度神化所导致的“言之无物”。这一问题实际上就是青年诗论家一行、张伟栋、张光昕等近期所集中反思的,当下诗歌中所存在的一种越来越严重的以“语言高级感”“文本高级感”为目标的写作迷思,它更主要地流行于学院诗歌的“场域”之中,尚未引起人们足够的警醒。实际上,正如前文所指出的,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扩招、研究生扩招使得当下年轻诗歌力量的知识结构与诗学视野有着前人甚至难以企及的高度,这就使得他们能够在诗歌写作的起步阶段接触到比较优质甚至非常优质的中外诗歌资源。而巧合的是,1990年代以来也正是国内诗歌界非常重视诗歌语言技艺的特殊时期,这双重的因素使得年轻诗人们对于诗歌“语言高级感”“文本高级感”的追求成为布尔迪厄意义上的诗歌“惯习”。而当下越来越强劲的名利的诱惑也从反面强化了其中的聪明者对于制造“语言高级感”“文本高级感”的各类“诗歌方法”的“现学现卖”,或如诗论家一行所言,通过短时间内高强度的语言技艺训练,对中外优秀诗人前辈各种技艺范式的模仿、混合和压缩式征用,使得一些诗人能够批量生产“专业”而“精致”的诗歌文本,但是这类“诗歌写作失去了生命感受或至深情志的推动,能量之流不再在身体、社会、自然和语言间进行传导和往复,写作变成了封闭于语言或文本内部的制作活动,按照某种由诗歌体制预先规定的‘配方’、‘程序’和‘行业标准’进行生产。口语诗有自己的配方和套路,学院诗歌和保守主义诗歌也有,只不过复杂程度有别而己”③。

(二)大量依赖智能手机和网络平台、短视频等新媒介上的“二手经验”来生产诗歌。与向中外诗歌经典模仿、压缩式征用所产生的“二手语言”(诗论家一行语)相辅相成,按照“配方”、“程序”和“行业标准”进行生产的大多数诗歌文本缺乏第一手的直接的生命经验和个人性的独特心理、情感反应,与之一起丧失的,还有一个人类生命成长过程中相伴而生的历史的、现实的、社会的与记忆的、知觉的、直觉的内容。这一类诗歌,可能在语言修辞或者说语言符号的陌生化搭配组合上时不时给人新奇、“朦胧”的弹性感觉,也能激发一些奇妙的想象,但是读来读去,就是难以读到融汇于一个个具体生命的与语言无关的大多数人类知识与人类经验。

(三)无论是成熟的诗人还是年轻的诗人,很多诗人的写作也都存在比较严重的“同质化”问题。这一点已有一些诗评家有所批评,本文不再赘言。

当下人类的汉语诗歌写作存在远远不止上述三个问题。只是因为AI生成的诗歌问题,笔者醒悟到回归人类诗歌起源与动机的重要性。朝向未来的人类诗歌仍然需要超验的、经验的、直觉的和知性的生命维度,或者说,需要“天地人神”的诗性维度,需要植根个体生命的遭遇与反应——杜甫的那句名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天仍然值得重温与重视。

①[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李双志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页。

②《Meta首席AI科学家:目前ChatGPT等AI系统还没狗聪明》,界面新闻2023年6月1 5日,23:47。

③《专访|诗人一行:诗的真实与批评的真实》,澎湃新闻2023年5月5日,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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