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

2024-02-04 16:42小昌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拳头鹏飞豆子

小昌

李老师说

顺着防盗门的猫眼望过去,我看见一个老人正在敲门。脑袋抵住门框,身形佝偻,衣衫不整。他是用拳头在砸门,咚咚闷响,整栋楼都在颤颤巍巍。我认识他,鹏飞的父亲。鹏飞住我对门,不过我们很少串门,几乎不。记得曾有一次,他过来借一个扳手;也可能不是他,是他太太陆老师。他们借了我的扳手,再没还回来,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曾向我借过一个扳手。

我再三确认,应该是他,一个北方人,不过听说是个退休的中学校长,可很不像,太不像了。我常常能见到他,见他撩起上衣摸自己光滑的肚皮。他就站在公寓前的一株榕树前,抽着烟,在沉思,也许是在思乡吧,错把这榕树当成村口的那株梧桐了(据说他们老家都看不到梧桐树了,到处是毛白杨,一到春天,就像是漫天飘雪,这都是我在鹏飞的朋友圈里看到的)。来这里帮照看孙子孙女的老人都有这样的思乡病。他不停拍打滚圆的肚皮。我就那么远远看着,像是在看那株榕树。他的肚皮真白呀,鱼肚白,比那个还要白。让我更诧异的是,红内裤露出一大块,鲜艳的红。他从不拉拉链。后来我也见过他不摸肚皮的样子,仍有扎眼的一道红显露出来。鹏飞竟然从不提醒他。陆老师也不提醒鹏飞。有时我都想提醒下陆老师。陆老师好说话,也许能开个玩笑,但话到嘴边,总是没说出来。

老人侧过脸来,使劲往脸上抹了一把。除了哭还能听到哎呀呀的叹息声。他开始骂人了。还不开门?也许骂的是这个,华北平原上的家乡俚语,听不太清。他在骂鹏飞,骂他儿子。老人住对面那栋楼,是鹏飞帮他们老两口另租的。教师公寓都很小,小两房,又有孩子,若住在一起,人在屋檐下,难免有磕磕碰碰,还是分开的好。也有住一起的,楼上就是赵老师他们家,六口人住这么小的房子。大早上,我常见赵老师的婆婆拿着一卷纸冲进电梯,直奔教学楼上厕所时的仓皇模样。幸亏教学楼和教师公寓距离并不远。

此时门开了,老人冲了进去。那扇门更像是被他撞开的。门很快又关上了。鹏飞的身影一闪,门关上了。在那之前,他似乎向门外张望了一眼。后来我去了厨房,那是我家离他们家最近的地方。两家的厨房紧挨着,隔空相望。有时我能看到陆老师扎着围裙的样子。头发绾得高高的,脖子细长。有时我们会对视一眼,相视一笑。还有一次,她背靠着厨房里的窗户,一个人默默抽烟。头低得很低,像是在地上寻找东西,或者是在哭。听别人说,她手臂上有很多疤痕,香烟烫的。我从没看见过。有点不敢想,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他们家厨房里的那扇窗户关着,我什么也没听到。也许有哭声,听不甚分明,更像是风声。窗玻璃上有我小小的影儿,光着上身,显得可笑。我很快回屋睡觉去了。再次醒来时,仍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不过这次是真的敲我家的门。轻柔,轻柔极了。我缓缓起身,仍旧光着上身,走出卧室,站定在防盗门前,掀起猫眼的金属盖儿。是个女人,是陆老师。陆老师在焦急地搓手,在跺脚。我说,等等。我回去穿衣服。后來我开门,她就进来了。她说,鹏飞有急事,坐飞机回老家了。她让我帮她个忙,帮照顾一会儿他们家的小女儿糖糖,她要送皮皮去上幼儿园。也就一会儿,半个小时左右。我说,没问题,乐意效劳。等我说完,她笑了,像是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为什么是一个小时呢?她没说。我和糖糖在地板上堆积木。糖糖很可爱,笑起来有酒窝,三个酒窝。我从没见过有三个酒窝的小女孩。她真是个天使,我说。我也在地上蹲着,仰起头来,看陆老师。她向我道谢。我说,举手之劳,没什么。那天早上,我正好没课,不过总感觉有什么事没做。我起身要走。她拦住了我,似乎是有话要说。她看上去有点落寞。我一直没问,鹏飞怎么突然就走了?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可她在说。说鹏飞奶奶可能死了,他们去赶飞机。她说她只见过那个老太太一面。过年随鹏飞回老家,印象最深的是,老太太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吃饺子的样子。她穿一身黑,棉袄是黑的,裤子也是黑的。棉袄敞着,里面是另一个小袄,似乎也是黑的。油黑发亮。陆老师说,她吃饭的样子让人难过。她吃得很香,但她就是觉得难过。她问我懂吗?我摇摇头。她接着就说到老人家走路的样子,像一头黑熊,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农村的堂屋很高,有门台,有台阶。她走下去,一步比一步艰难。终于走到平地上了,浑身一抖。继续走,直走到迎门墙(一进门就有迎门墙,墙后就是厕所),墙后有个太师椅,椅子中间挖了个洞,她坐了上去,上厕所。陆老师说,她听到了,鹏飞的爸爸站在旁边和她谈论排泄物的颜色。老太太胃口好,肠胃好,拉得也好。陆老师后来再也没去过鹏飞的老家。

她伸手过来,给我递个橘子。我看到了像北斗七星那样排列的烟疤。除此之外,还有刀疤,像蚯蚓。她知道我看到了,可若无其事。她后来问我和父亲关系怎样。这让我感觉莫名其妙。当时,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她像是在抽烟,其实没有,但样子很像。我说,还好。其实我爸早死了。她说起鹏飞和他父亲。她从没见识过那样一对父子。平常几乎不说话,在学校里见面也不打招呼,像陌生人。鹏飞有次告诉她,见到他爸,他觉得难堪。他都躲着他走。他从没喊过他爸爸,一年到头。可就在方才,他们却像一对兄弟那样抱在一起,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她说她被那一幕吓坏了,不是动容,是吓坏了。她问我想得通吗?我想象他们抱在一起的样子,可我满脑子都是我和陆老师抱在一起的样子。她在沉思。沉思的样子很迷人。

滴滴司机赵师傅说

接了个大活。好大一单。去机场。我还从没跑过这趟线。一百八十公里之遥。他们上来了。像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他们是从大学门口上的车,三个人像是逃难一样,大包小包,你推我搡。其中那个年轻人像是他们的儿子。他坐副驾驶座,脸色凝重,腿抖个不停,偶尔回头看一眼。我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爸爸在抹眼泪的。他们长得并不相像,但应该是父子。老头怀里死死抱着一只黑色的包。我不由紧张起来,想,那不是骨灰盒吧?有可能是。我说,去机场的路太远了,你们能不能换一辆?没人说话。我只好继续向前开。拐过一个弯,感觉还是非说不可,我又问了一遍。坐在前排的年轻人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会投诉你。他真把我吓住了。滴滴司机这行当,我才干了三个月,不想这么早惹麻烦。也许那个黑包里并没有什么骨灰盒,是我想多了。

听你们说话也是北方人?我问。年轻人说,你也是吗?我说,我是河北邯郸人。他说,我们聊城人,好近呀。我说,真是好近呀。再没说话。一种要人命的安静降临在我们周围。开滴滴这三个月,很少这样。按照先前的习惯,我会没话找话,来打破我和那些顾客之间持续的沉默。有时我自言自语,说些疯话。为什么会一而再地说呢?好像不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死在方向盘前。那是些什么疯话呢,我没脸告诉你。但我可以说的是,说完那些话后我常常脸红心跳,感觉那根本不可能是我说的。这次我打算一反常态,这安静有多难熬,我也要熬下去。感觉过了许久许久,那个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说,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感觉他像是一直在思考,在思考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邯郸人。

别人也这么问过我,我从不说实话。这次我却想说。我说,这是个传奇,你们会信吗?我看了下后视镜,发现他们老两口也在听我说话。也许是我先看了他们,才说了那句“你们会信吗”。年轻人说,咱们也就一面之缘,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说真话和说假话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了想也是。下次他叫滴滴,再叫到我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说,我是被我舅叫来的,他是干推销的,我也就干了推销。年轻人来了兴头,托着腮在听,当然他也在怀疑,这没什么传奇的。我急不可耐地接着说,他后来死了,死于脑溢血。我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的死相很难看,他把自己的拳头塞进了嘴巴里,这么说吧,是他先把拳头塞进嘴里,才犯了病,七窍流血。我比画了一下。年轻人也跟着比画了一下。他说,怎么可能?我说,是真的,拳头一直在嘴巴里,他就那样进了火葬场。后面的老头问:为什么不硬拔出来?他的声音嘶哑、疲惫,说完咳嗽了几声。我说,死活拔不出来,我们想了想,就算了。他们都没再说话,也许真的在想,一个人是怎么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的?又在想,拳头一直在嘴里,就那样死了,何其凄惨,何其不堪。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老伯攥起了拳头在抖动,像是也准备把拳头往嘴里塞。

电话响了。是那个老伯的电话。他在四处找手机,后来发现在他上衣兜里。接完电话后,老头发出一声嚎叫,像狼一样。我惊到了,感觉到我的车在高速路上摇摆了一下。我紧握住方向盘,力图保持镇定。我说,怎么了,怎么了?接下来,老伯一声长叹。脑门捣蒜一样连续撞击那个黑包。我心跳得很快,开始减速,可转念一想,那个黑包里果然没有骨灰盒,如释重负。年轻人也和我一样,惊惶失色,一只手向后伸,想抓住他父亲攥紧的拳头。我拐进了服务区。恰巧的是,服务区就在眼前,谢天谢地。老伯突然仰起头,半张着嘴,低声说了一句,你奶奶是被烧死的,一场大火烧成灰了。说完他似乎昏了过去。这时,我大喊道,快掐他的人中!以前我见过有人晕厥过去,就有人过来掐人中。我们手忙脚乱了一阵,老伯终于醒过来了。后来他一个人在服务区走来走去,自言自语。

年轻人和我聊了几句,说着说着他也哭了。泪水弄花了他的脸,他无动于衷,只顾诉说。他说,我是奶奶带大的,最近总梦到她,她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很年轻,健步如飞。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了一句,人生无常。我想和他说说自己,又觉得没有必要。他给我看他的手机,说,你看,这是我一星期前发的朋友圈。有张配图,一个老人,坐在小屋前,穿得很厚,黑袄黑棉裤,脸似乎也是黑的。我没细看,只看到一团漆黑,像个黑色的影子。他还写过一句话,说的大致是,北方下雪了,天冷得要命,不知道奶奶的棉裤腿谁帮她扯。他说,小时候,她帮我扯褲腿;她老了,我却不能为她扯裤腿。说着说着,他开始号啕大哭。他蹲下来了,脑袋埋在双膝间。我也蹲下去了,抱着他肩膀。

他们很快上车了。年轻人让我开快点的。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下车,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我也没说。我一直在想我舅,想他是怎么把拳头吃进嘴里的。他小时候练过拳,听家里人说,三五个大汉近不得他身。我在想他的一生。越想越荒唐,想着想着,就到了机场。时间过得真快。他们三个人像是缓过来了,不过仍有些木讷。我眼看着他们走进了机场大厅。

南航乘客周德厚说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豆子,我们都喊他豆子哥。至于他为什么叫豆子,我们也是一无所知。他从我身边挤了过去,还瞅了我一眼。过道很窄,他硬挤过去的。他怎么这么粗鲁?记得从前不这样。

当他从我身边掠过时,脑袋里像是有道光一闪,让我想起好多事来。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坐在最后一排,和一对年纪略大的男女坐在一起。他们像是认识,在窃窃私语。也许他就是他们的儿子。他也看了我一眼,可我确定他没认出我来。

我们大约有二十年没见了,可能更久。能在机舱里偶遇,真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们是命运的木偶,不是吗?我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他在假寐,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我回过头来,坐好,想了想,不会是认错人了吧?这也许根本不重要,因为我已经想好了,不和他打招呼,就当从来没遇见过。我知道,他也不可能认出我来。我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由内到外。有传言说,我失踪了。还有人说我死了,后一种说法流传甚广。其实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哪儿也没去。他们相信我死了,那就是死了。这样也好。我想活得好好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迟早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

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最近出差多,我一上飞机就睡觉。有时我在酒店里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我最害怕那种短暂的失忆,有那么几分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飞机在颠簸,也许是这样的颠簸把我弄醒的。我像是梦见了豆子,梦见我们在球场上踢球。后来他坐在场边抽烟。这时天空下起了雨,我缩着脖子跑起来,想要找地方躲雨。豆子在我身后喊,你是不是男人?他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小雨何足挂齿?一口京腔。醒来后我突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梦,豆子的确那么说过我;似乎是时常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这句话,就像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柄利剑。

豆子和我是大学校友,比我高一级,是我们足球俱乐部的主席。(当时我们大学里足球俱乐部有不少,江湖混战,三足鼎立,我们是其中之一。)他的球技很差,不过酷爱足球,能当上主席完全凭的是三寸不烂之舌。后来他不当了,禅让给我,可他总在我后面给我出主意。有人说,我是他的傀儡,挡箭牌。不过我宁愿是他的傀儡。你们不知道我有多么欣赏他,也许称得上是崇拜。他说话的样子很迷人,不经意间就被他迷惑了。他总是出其不意,可又合情合理。他嘴巴前突,说话时尤其如此。他不说话的时候,也像是在说话。反而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在沉思。我想起来了:他坐在我面前,双腿略分开,身体向前倾,一声一个“德厚”。他喊我“德厚”,温言细语,循循善诱。我喜欢听他说话,事实上我只在听。我们常常在一起,我以为我们的友谊牢不可破。可就在这时候,豆子却突然告诉我,咱们就到这里吧。我不懂,不懂这是为什么。他还说,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他就是要和我割袍断义。至于重新开始的话,那是怕伤害我。他也是这么做的,说到做到。后来我也找过他。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再也不像从前了。他不知道和我说什么,确切地说,应该是不想和我说什么,而我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就这样自讨没趣地找了他几次,便再也不去了。我们这样渐行渐远,直到大学毕业。他比我早毕业一年,听说毕业后他去卖房子了,倒是蛮适合他。可后来听说,房子卖得并不好,他又考研了,考的是工商管理,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路上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他毫无征兆地和我分开了。当然我是不太可能想出什么来的。在我走出机场通道上厕所的时候,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没错,这人正是豆子。果然是他。他认出我来了。兴许早就认出我来了。他一直跟着我进了厕所。他喊了我一声,德厚。二十年了。这一声“德厚”,让我直想哭。他说话的样子仍旧让我着迷。你要让我说说迷人的是什么,我大抵也是说不出来什么的。他的嗓音低沉,疲惫,更要紧的是温柔。我想抱抱他,不过我没有。我仍在假装没认出他来。他说,我是豆子呀。我连叫了几声啊。我说,怎么是你?我们在厕所的镜子前,面对面,一时语塞。这时,他突然哭起来了。我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就像是我们从来没真正经历过天各一方的二十年。他说,我奶奶死了。我想,这也没什么。我们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他接着说,她是被烧死的,一把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我说,你慢慢说。其實我想说,为什么告诉我?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我,一头扎进洗手池里。他往自己头上泼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我,这二十年里你去哪儿了?我说,哪也没去。他怔怔地看我。后来没说几句,就有人喊他。他说,我得走了,我爸比我更难过。我拉住他,问了一句,二十年前,为什么突然和我说那句话?他问,什么话?我说,你说,咱们就到这里吧。他说,什么意思?我说,从那天起,你就和我恩断义绝了。我笑着说,很像是在开玩笑,当然我是极其严肃的。他问我,我说过吗?他拍拍自己的额头,急匆匆走了。他都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我想,我们可能就此永别了。

滴滴司机韦小姐说

上了高速没多久,突降大雾,天昏地暗。给我的感觉像是,我们驶向了浓雾之中。我开始减速,告诉他们,天黑前怕是赶不到了。他们都没理我。这一家人心事重重,也许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闹了别扭,要不就是家里死了人,正着急往家赶。我想,更可能是后者。他们一脸忧伤,而且都别过脸去,看向车窗外。过了很久,坐在副驾驶座的年轻男人说,尽量赶。他在和我说话。这时,天突然黑了下来。才四点多,天就黑了下来。这鬼天气,我骂了一句。

我们在服务区略微休整了一下。我开车去加油。他们三个站在浓雾中。服务区的广场上几乎没有人,只有他们三个。我加了油,找地方停好车,从车里走出来,想抽根烟。这时,我看见他们仍像先前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我走向他们。他们给了我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很像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他们也像他们一样沉默。相顾无言。我给他们让烟。我也是干了滴滴司机这行,才学会抽烟的。我最怕的是,无所事事,这一单和另一单之间的间隙,可怕的间隙。等我学会了抽烟,这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会在路边停下,抽一根烟,可以什么都不想,看烟雾慢慢消散。

我们一起抽烟,都没说话。我也不知道和他们说什么。天很冷,冷得彻骨。像我这样的南方人倒是分外喜欢这华北的冬天。我正想着什么,那个年轻人向我侧身,他说,你很像我一个初中同学。我说,是吗,那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我还不知道,这次回去我要去见见她。我说,你们是回老家吧?他说,是,回去奔丧。我说,还请节哀顺变呀。我像是一直在等着说这句话。他说,你真的很像我那个同学。接着他说,不过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我说,我是广西人,好远的。他说,我们也是从广西过来的。我说,好奇怪,我们这些人就是这么跑来跑去。他说,反认他乡是故乡。我突然看见公路那边有亮光,好像是着火了。我说,你们看。也许是有人在烧秸秆什么的。在荒野上放一把火,想想就挺刺激的。我也想放一把火,我说。就在这时,年轻人的父亲,应该是他父亲,这个人突然疯了似的往我停车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叫。我说,怎么了?年轻人也急了,说,赶紧开车,我们要回家。我在后面追他们。

上了车,那个老人仍气喘吁吁的。我拉紧安全带,他伸过手拍我的头。他说,快点开,闺女。他说的是家乡话。我听着却很受用,竟有一丝莫名感动。我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也看不见我点头。一路上,我们都在浓雾中穿行。我的思绪也像是在浓雾中。我在想广西老家的事。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是逃出来的,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可这人如今却不见了。我也永远回不去了。我想,我的后半辈子,就是一条回家的路;就像身处迷雾中,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们下了高速,快到他们家了。这时雾却越来越浓。我们像是冲进了一堵墙里。能见度很低,我开得很慢很慢。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天光突然大亮,我们像是从浓雾中一跃而出。这的确很像一场梦。我打开车窗,还看见了天边的火烧云。华北平原上的火烧云,让人唏嘘不已。后来我们进了一个村子。他们的老家到了。家门口人很多,都穿着白衣,像是在等他们。门口的灯也亮了。他们下了车,哭叫着向家里冲去。我掉头,缓缓驶过他们家门口。有个老人一直在注视我。我隔着窗子看见了她。她坐在小凳上,也许是一块石头上。她神情木然,精神有些恍惚。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想她那张脸。可怕的一张脸。越想越不对劲,我就没敢再开下去,找了个岔路口开出了高速公路,在一个陌生的镇子上寻了家酒店,天亮我才离开。

秤钩弯巧奶奶说

他们不来,我就这么一直坐着。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坐在这棵树下,坐在我旁边,一声不响。有时我能听到她的叹气声、笑声、哭声。她也在等他们。她要好好看看这些子孙们,从远方赶来,来她的葬礼上干号几嗓子。

昨儿个我们就这么坐了一天。日子也是这么一天天过没的。我们这么坐着,瞧来往的路人。奇怪的是,村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我们都不太认识了。他们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她说,你说错了,我们才不是这个村里的人。她说得也对。我们才不是。

不记得究竟从哪天开始,我们就这么坐在了一起,再也没分开。吃了早饭,她就颤巍巍拄着拐,从她那间像羊窝一样的小房子里走出来。从她家门口到这棵树下,不足二十米,她却要走半个多小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像我笑她一样笑我,说我五十步笑一百步。她和我不一样,识字懂文化,会说歇后语。年轻时,她就能说会道。我这么说她,她根本不认。她说,那个能说会道的人是你。我们年轻那会儿就喜欢打嘴仗。她说,才不呢。她又说,我们有十年没说过话。到底为什么互不搭理,我们都记不得了。我说,有那么久吗?她说,比十年还要久。她总是和我作对,非要和我拧着来。不过我想说,她能拧着来的人,只有我了。

我没看见那场大火,可我听见响动了。有只狗一直在叫,叫得很凶。这也不奇怪,村里的狗常常乱叫一通。不是乱叫,它们才最灵呢;连鬼神的走动,这些家伙都能听得见。火光冲天,我一直在想她家的那场大火。他们说,这可是一场少有的大火,不然也不会烧成这样的光景。那天清晨,我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堆废墟。当时我只是觉得空落落的,从前那个像羊窝样的房子突然没了。几个年轻后生在废墟里扒来扒去。我知道,他们在找她。她也一定在里面。后来他们找到了,全找到了。他们一点点拼凑,把她拼成个人形,用一块白布包上。我想说,那些后生肯定粗心大意,弄丢她不少骨头。再后来,人渐渐散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起火的地方,站在像羊窝一样大的房顶上,站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曾借给她的那把桃木梳还没还我,我像疯了似的拼命找,跪在废墟上。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你这个老东西。我一抬头,就看见她已坐在那棵梧桐树下了。没人会相信我看见过她。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缓缓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就这么坐着。你们看,天一会就黑了。我想,鹏飞他们一家人也快到了。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么大的一场火,在深夜里烧起来,竟然没人发现。这真的是我们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桩怪事了。可我想说的是,我并没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们非要问我,我就想和你们说一句。昨儿个傍晚她回家的时候,突然紧握住我的手,喊了我一句,老姐姐。我们一下午一句话也没说,就那么干坐着。等她起身要走时,却抓住了我的手,喊了句老姐姐。她哆哆嗦嗦,想和我说一句什么话,却始终也没说出口,后来就哆哆嗦嗦走了。我只能说这么多。我可没说,她是想和我说句告别的话。他们说得也有道理,电褥子的线路老化,容易失火。这么说的人,根本不了解她这个人。这把硬骨头,大火都烧不化的硬骨头。

一辆白色的轿车停在门前。他们赶回来了。我看见了鹏飞。他还喊了我一声,巧奶奶。他还记得我这个老东西。我想起他小时候爬这棵梧桐树的样子来了。记得他吊在上面,单手挂在树杈上,喊着,奶奶,救命,救命,奶奶。他的手上缝了好几针。我想喊住他,摸摸他的手,看看还有那道疤吗?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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