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沉默就像他的诗

2024-02-03 18:47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4年2期
关键词:梅尧臣建德县令

【阅读导引】梅尧臣,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北宋著名现实主义诗人,宣州宣城(宣城古称宛陵,今属安徽)人。公元1002年,梅尧臣出生,欧阳修说“其家世颇能诗”。梅尧臣幼时家贫,但酷爱读书,少即能诗,但科举之路却异常坎坷,直到50岁才因为被举荐勉强获得同进士出身。终于做上京官的他,没过几年因为身染疫病,不幸去世,享年只有59岁。坎坷而不幸的命运为他后来的诗歌创作积累了大量的素材,他写出了许多反映现实的诗篇,现实的不尽如人意也使他的诗中总是萦绕着忧愁和孤独。虽然仕途不得意,但在诗坛他却享有盛名,欧阳修、苏轼、曾巩、王安石、司马光等都曾经向他请教,唐宋八大家中宋朝的六位几乎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影响。

1059年,梅尧臣任都官员外郎。这是他担任过的最高的官职,因此后世又称他为“梅直讲”“梅都官”。从1057年开始,他和欧阳修一起参与《(新)唐书》的编修工作,直到去世。值得一提的是,嘉祐二年的科举,欧阳修任主考官,梅尧臣任副考官,他们选出的进士,后来被称为“千古科举第一榜”(龙虎榜)。这个榜单上的名字,在历史上可谓大名鼎鼎:苏轼、苏辙、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张载、吕惠卿、章惇、王韶。10人中,有三位名列唐宋八大家;还有三位先后擔任宰相;再有三位则是理学创始人,最后一位王韶后来弃笔从戎,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名将。

《至德县志》记载:梅尧臣于北宋景祐元年至五年(1034年~1038年)任建德县令,居官清廉正直。梅尧臣在建德县前后待了五年时间,虽时间不长,可在建德县的历任县令中是影响最大的一位。人们称赞梅尧臣“所居民富,所去民思”。宋嘉定年间,建德县令柴梦规遵循民众意愿,将县城改名为梅城,并在其官舍旁建梅公堂以祀之,后又在梅城后面的白象山半山坡上建起了一座梅公亭以慰其景仰之思。梅城是古严州府治所在,因严州已经不复存在,故而慢慢地被人们淡忘,古严州府管辖的区域相当于现在的建德市、桐庐县以及淳安县,而后均并入杭州。

梅尧臣早年的诗歌创作,曾受到西昆诗派的影响,后来由于他关心现实、接近人民,诗风逐渐变化,并提出了同西昆派针锋相对的诗歌理论。他强调《诗经》《离骚》的传统,主张诗歌创作必须“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对浮艳空洞的诗风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在艺术上,梅尧臣注重诗歌的形象性、意境含蓄等特点,提出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一著名的艺术标准,并提倡平淡的艺术境界。

【作者简介】沈章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所副教授。

【附文】

小县城里的“开山鼻祖”

沈章明

北宋景祐元年(1034年),一派宋朝初年的繁荣昌盛景象。时年32岁的梅尧臣当上了建德县县令。县令的官阶不高,在长官的随从面前都要俯首低眉。有人忍受不了折腰的苦楚便挂冠而去,比如陶渊明。不过,梅尧臣坚持了下来,不但在小县城里展现了治理智慧,也写下了宏大诗篇,给后人留下诸多怀想。

小场景里的大风雅

梅尧臣此番赴任的建德县在今天的池州,离他的家乡宣城不远,因此也算衣锦还乡。“游宦久去国,扁舟今始还”,看来心情相当愉悦。

他敏于体物,善于叙事。描写清晨行舟的诗歌有“帆开风色正,舟急浪花分。雾气横江白,鸡声隔岸闻”。记录傍晚所见的有“风清舟在监,日落水浮金。瓜步逢潮信,台城过雁音”。这些诗歌都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把具体场景写得活灵活现。船到芜湖口,与弟弟道别,他用“溪山远更清,溪水深转碧”来形容分别时的不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又把离别之情写得具体可感。

到任之后,梅尧臣仍勤于创作,常把寻常物象揽入诗篇。种栀子花的时候可以作诗,看见青梅满枝可以作诗,听到山鸟鸣叫或者亲友寄来了佳酿,仍然可以作诗。建德多山,“千峰对县门”,袭人的山色更被他化作无穷诗意,“当时吟不厌,尽日坐岩石”。欧阳修给予他很高的评价,称其“作宰江浙,山水秀丽,益为康乐诗助,谁与敌哉!”

记录琐碎的日常生活是梅尧臣诗歌创作的特色,也是他为宋代诗人开拓的题材疆域。那些以诗歌的方式记录下来的小场景,经常被他赋予大的意蕴和意义。

《建德新墙诗》是典型代表。建德县衙的围墙由竹篱编织而成,篱笆经不起风吹雨打,没过多久就破败不堪。“鸡鹜恣穿逸,牛羊来践窥。”鸡鸭牛羊随意出入和践踏,实在有损官府威严,梅尧臣打算拆除篱笆,筑土为墙。身边的小吏听了后非常不开心。领头的告诉他,这里土质疏松,经不起雨水和山洪的冲刷:“首吏先进白,土疏不可为。潦雨忽暴集,涧流如突驰。”梅尧臣不相信,便去琢磨原因。很快,他就弄明白了,原来,破败的篱墙是小吏们敛财的工具,他们年年以修补篱墙为借口搜刮百姓。梅尧臣对此很生气,他力排众议,动工修建土墙。不到一个月,新墙建成,堵住了鸡鸭牛羊,也堵住了贪渎的借口。他维护了官衙的威严:“岂唯御獾豹,亦以防狐狸。且有内外隔,绝闻闾巷卑。”这首诗展现了梅尧臣的叙事才能,也展现了他的率直性格和治县才能。他未曾像欧阳修在夷陵县那样调研陈年公案、像王安石在郢县那样兴修水利,但他做的这件实事可谓上下两便。

更难得的是,梅尧臣没有像欧阳修和王安石那样耗费官帑,在县衙内为自己专门修建书斋。他所热衷的,是如何把别人不太在意的小场景写进诗歌。这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风雅品质和现实意义。

孤独的人写冷静的诗

梅尧臣的率直性格和叙事才能值得称赞,也给他带来困扰,让他很难在建德这个小县城里交到朋友。

他创作于这个时期的诗歌经常弥漫着孤独的气息。“公堂何寂寞,横案对玄经”,他默默承受。有时闭门不出,有时独自出游,“春山时独往”,“独坐空山里”。来建德不到一年,他就已经没有了青春做伴、白日放歌的心绪,声称“寥落将寒食,羁离念故京。都无惜春意,樽酒为谁倾”。长期无人相伴,节令物候也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要知道,苏轼被贬谪黄州好几年后,还在病中说“年年欲惜春”呢,而梅尧臣这个时候竟然已经“死灰吹不起”了。

景祐三年,范仲淹、尹洙、欧阳修相继被贬的消息传来,梅尧臣既为朋友感到担心,又盼望见到因贬谪夷陵而经过此地的欧阳修。他备好酒食,“日日占风势,时时到水堧”,在水边苦等了多日。不料,欧阳修直奔夷陵而去。朋友不来,長夜无眠,大雁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叫声都能搅乱诗人的心情。《闻雁寄欧阳夷陵》就是对这个情景的忠实记录:“闲坐独无寐,雁来更未阑。声长河汉迥,影落户庭寒。”此首诗除了“寒”字略微带有诗人的主观感受之外,其余诗句全是对所见所闻的客观描述,如今我们仍能清晰地感受到诗人心中的那份悲凉。

也许是长期身处无人可语的孤独境地,梅尧臣越来越偏爱冷静描写或客观记述。《田家》和《陶者》即如此。《田家》写“南山尝种豆,碎荚落风雨。空收一束萁,无物充煎釜”。这平白叙述不动声色地写出了民生悲苦。这种写法此前少见。五年前,梅尧臣写过一组《田家四时》。那组诗描写了桃花源般的浪漫景象,但最后陡然转入沉痛的现实:“自从备丁壮,及此常苦煎。卒岁岂堪念,鹑衣著更穿。”那样的转换太过突然,虽然有曲终奏雅的意味,但是劝百讽一,效果有限。如今,梅尧臣抛掉了浪漫想象和直抒胸臆,径直从小处落笔,纯粹作客观冷静的描摹,反而制造出强烈的冲击力和批判性。

景祐五年(1038年),梅尧臣任满离职。也许是感受到太多的悲凉,也许是受够了孤独,他对建德县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写下相关的离别诗篇。他的沉默就像他的诗。

那些年的进步与退步

当然,诗人也有可能是无暇怀念。他心里或许装着另一件人生大事。离开建德后,他赶紧准备考试,朝廷又要开科取士了。

宝元二年(1039年)三月,朝廷宣布暂停科举考试。梅尧臣失去了应试机会,不无遗憾。好在朝廷很快降下旨意,命他去襄城任县令。这个县地处要冲,更关键的是离乾德很近。此时欧阳修已经是乾德县令。

两个好朋友很快就见了面。五月,欧阳修来到襄城。时隔多年再次聚首,他们都很兴奋。欧阳修有诗称“清风满谈席,明月临歌舫”,梅尧臣则说“道旧终忘倦,评文欲废眠”。交谈中,欧阳修展示了自己近几年的学术成果。梅尧臣大受触动,事后作诗形容其“问传轻何学,言诗诋郑笺。飘流信穷厄,探讨愈精专”。

分别之后,梅尧臣开始思考诗歌和工作之外的问题。次年,他的《孙子兵法注》问世,很快就呈报给了朝廷。这本书是梅尧臣的学术成果,也是他非常现实的选择。当时,宋与辽、夏不时爆发冲突,朝廷需要这样的著述,他也需要开辟一条科举之外的上升路径。另外,如其在《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中所言,儒家经典笺注浩繁,不容易研究,很难在短时间内见成效,而《孙子兵法》的注解既少又不太精确,值得做研究,也容易阐明其奥义。

他有些急功近利。那个时代,像欧阳修那样研修儒家经典才是正途。梅尧臣不能用力于此,又担心被别人轻视,就辩称“我世本儒术,所谈圣人篇”。欧阳修理解好友的苦心,在《孙子后序》中代为辩解,称其“为人谨质温恭,衣冠进趋,眇然儒者也”,希望后人不要像司马迁误解张良那样误解梅尧臣。言下之意,张良不是伟丈夫,而梅尧臣也不是兵家。

话虽如此,梅尧臣的局限性仍毋庸讳言。欧阳修做县令时能够做长远规划,既研究经学,又撰写五代史志。这为其日后执掌文柄做了很好的铺垫。王安石在郢县时,既能刻苦读书,又能为民造福,为将来的执政以及推行改革积累了丰富经验。相较之下,梅尧臣只是锤炼了诗艺,为《孙子兵法》做了注解。

他在治学方面缺乏坚韧意志,又很容易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宝元二年十一月,他的妻兄(也可以说是靠山)邓州太守谢绛骤然离世,伤心的梅尧臣打算捐出部分俸禄给谢绛后人。欧阳修冷静而客观地告诉他,那点俸禄对谢家这个大家族来说可有可无,对梅尧臣这个穷家小户而言却非常重要。

梅尧臣听从了劝告,却无法平复悲伤的心情。科举失利,谢绛早逝,给了他双重打击。此后一段时间,他的作品明显减少,风格也有了变化。一方面,诗歌意象偏于寒俭萧瑟,如“灯清古屋深,炉冻残烟碧”;另一方面,诗中的批判和反思增多,如“念彼无衣褐,愧此貂裘温”。

那一年襄城发生水灾,朝廷又大肆征召民兵,给百姓带来很大困扰。梅尧臣写下《汝坟贫女》,以贫女的口吻讲述了一位老人的悲惨遭遇:老态龙钟的父亲应征去做弓箭手,最后“僵死壤河上”,“横尸无以葬”。这首诗和他写的《田家》《陶者》一样,纯作客观描述,没有添枝加叶。遗憾的是,类似作品并不多见,梅尧臣这个时期的作品风格更接近在建德之前,没有了在建德时的冷静客观,冲击力和批判性大大减少。

宝元三年(1040年)九月,梅尧臣罢任还家。快到龙门时给儿子秀叔写了首诗。诗中有“望山孤寺出,渡水夕阳迟”,意象萧瑟。九年前,与谢绛兄弟同游龙门,他写的是“落日川上好,徘徊弄孤舟。鸣桹进山口,清唱发渡头”,诗句间跳跃着无穷活力和激情,与九年后的当下心境落差甚大。

梅尧臣任县令之前的明道元年(1032年),欧阳修读他的诗稿,称其“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梅尧臣做了两任县令之后,“凄兮其似秋”的作品大量出现,可喜的意象与风格渐少。庆历四年(1044年),欧阳修注意到梅尧臣诗歌的变化,称其“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

古硬的诗作不易读。欧阳修也承认,读这些诗就像吃橄榄,需要不断咀嚼,才能尝到真味。欧阳修是梅尧臣的好朋友,也是高明的读者,他通过反复阅读,自然能读出其中的味道。可是,其他人呢,谁会像他那样读梅尧臣的诗呢?

当然,瑕不掩瑜。尽管治学有不足,诗歌创作也会退步,但梅尧臣在小县城里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文学成就,建立了自己的诗歌特色,是当之无愧的宋诗开山鼻祖。

(来源:2023年9月3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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