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
老屋装修好后一个月,我回了趟老家。
因为担心有甲醛污染,父亲晚上睡在堂哥家,与我家相去两三百米,堂哥一家人已离开村子,房子一直空着。
我决定独自睡在老屋里,只是一晚,有污染也不怕。但为尽可能减少危害,我还是打开卧室的窗户,拉开窗帘,并把空调与吊扇都开着,好让屋内的空气流通起来。
老屋我儿时睡过很久,如今再次睡在里面竟有点害怕:村里的人太少了,晚上静得可怕。我家又是村口第一户,离村中心略远,门前不远处,今年又多了几座新坟。
我胆子小,儿时夜里睡在老屋里,当有人或动物经过我家门前,所发出的声响,比如脚步声,都会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恐惧还来自无光亮,乡村的夜晚不同于城里,会特别黑,把一切都隐藏起来,给人未知,让人叵测。黑夜吞噬了田野,吞噬了村庄,吞噬了门前的小路。
父亲去了堂哥家后,我把老屋的大门后门都反锁上了,它们都是刚安上的,铜门铁框,比之前的木门木框结实得多,不用担心外物会“破门而入”。
躺在床上,转念一想,我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谁会大半夜里来我家?真是杞人忧天。
但往往越担心越会发生。夜里11点多,正当我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耳边有人在说话,起初我以为是在梦中,接着又感觉有人在推我,我一激灵翻过身来,睁开眼一看,天呀,有个黑乎乎的人站在床边!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惊慌问道:“谁?”
“我啊。”
是父亲的声音,我长出了一口氣!赶紧打开电灯,然后埋怨道:“这大半夜里,您进来既不敲门也不开灯,可把我吓死了!”
“在自家里有什么好怕的。”父亲不以为然。
又问他是怎么进来的,我明明是把前后门都反锁上的,父亲说,他有钥匙。
戴上眼镜,我完全看清了父亲:初秋暑热尚未褪去,他只穿着件裤衩,手里拿着个枕头。那枕套我认得,父亲用过多年,枕面已泛着一层层汗霜。多少个夜里,辛劳一天的父亲就是枕着它入眠的。
站在我面前的父亲太瘦了,用瘦骨嶙峋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他的身躯犹如一块荒瘠的大地,川山丘壑都已干枯,岁月的风刮走了父亲躯体上的生机,也刮走了他曾有过的活力,只裸露着一览无余的萧瑟。筋骨也已暴露出来,在荒瘠的大地之上起伏分明。他的双腿也同样枯瘦,如同两根细脆的朽枝。他的牙齿几乎没了,却一直不肯补,觉得太贵……
父亲说,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忽然想起我没枕头,于是起床摸黑将自己的枕头给送了过来。我听后有些哭笑不得,说:“爸,我都这么大人了,没枕头不会自己想办法吗?我用书枕了,您何必这么替我操心呢?”
“你就是再大,在我面前还是孩子,我怎么能让孩子回家没枕头呢。”父亲说。
我听了有些感动,责备他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据我对父亲的了解,他不是有意不开灯的,而是舍不得开灯,怕浪费电,勤俭节约是他一贯的品德。有年他来我家,夜里上厕所也不开灯,黑乎乎地坐在马桶上,把我也吓到了。
放下枕头后,父亲又摸黑去堂哥家了。受此一惊,我一时难以入眠,更加害怕了。可是一转念: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这是我的老家老屋,我就是在这里睡大的啊,刚才的那个人是我父亲啊,门前新坟里埋的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父老乡亲啊。
再一想,80多岁的老父亲,还能摸黑在半夜里给我送来枕头,这是何等荣幸和福分啊!念头一转变,脑海里顿时充盈了感激,不再害怕,带着这份感激,我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天亮!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