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喜
女儿过九岁生日那天,在老家的父亲和远在兰州的母亲都不能来,妻子一一将视频电话打过去,和他们一起为女儿庆生。而我像个陌生人一样,待在镜头的边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沉默和不善言辞遗传自父亲,仿佛童年时那张严厉的面孔和高大的背影,遮挡住了灿烂的阳光。可我,又不完全像父亲。
记忆中的父亲虽然严厉且不爱说话,却从未停止过对家庭的默默付出。小时候,父亲和母亲也常吵架,但事后往往都是父亲先认输。后来他们老了,吵不动了,就把平凡的日子挽在手中,让夕阳的余晖将藏在心底的爱影逐渐拉长。
我一直都知道,父亲深爱着母亲和我们,只是他选择了一种含蓄而朴素的方式。上高中那些年,母亲开始长出了一些白发。我们姐弟几人看在眼里,却并未过多在意。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她总是叫我们轮番为她挑出头顶的白发,然后再拔去。可我们都对这样的“任务”满腹牢骚,并嘟囔道:“拔了还是会长出来,为什么非得拔掉啊?”这时,母亲唯一能倚靠的人就只剩父亲了。
每当我们草草拔掉几根白发就打算开溜时,父亲总会适时地出現。母亲喜欢在阳台上让人给她拔白头发,一来是因为光线好,二来老家的阳台远离客厅,也能避一避人。在很多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和母亲两人前后坐着,母亲身体向后微微靠着,父亲则用心挑拣着母亲的白发。他俩都那么认真,一个认真地享受着,一个用心地拔着,有时会消磨掉整个下午。
最美的是黄昏时分,天气渐凉,父亲会给母亲披条毯子,而母亲则会不时地打盹儿。夕阳柔和的光线为他俩镀上了金边。此时,父亲的身影不再那样高大,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一如松动的假牙。
而这样美妙的场景,最近好几年我们都再也没有看到过。母亲因为帮远在兰州的弟弟带小孩,被迫和父亲分开了。为了照顾老家的店铺生意,父亲总是一个人忙前忙后,一个人做饭、洗衣。母亲也很劳累,偌大年纪时常一手抱着孙子一手做饭、洗尿布。作为子女,我是失职的,有时好多天都不曾打去电话,尽管在心底里我还是那么担心他们。幸好,父亲总是和母亲通话,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那些看似絮絮叨叨、东长西短的话语里藏着爱的密码。
春节,我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在金城过一个团圆年,我和妻子也很想知道好久没有见面的父母相见时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那一天,没有想象中的煽情与感动,母亲一见面还在抱怨给父亲交代的年货父亲没有办好。父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燃了香烟。三十儿晚上,我们兄弟妯娌几人开始有说有笑地张罗年夜饭,回忆的列车也把我们纷纷带回到那个下着大雪的童年。
就在我们快要做好年夜饭时,妻子突然用手点了点我,示意我向厨房外看去。又是熟悉的阳台、熟悉的小板凳,父亲和母亲俩人还是像以往那样坐着。只是,如今母亲已不再执迷于自己的白发,几年下来她早已头发花白,不再需要别人来替她拔白头发了。我们都停下来安静地看着,看着父亲给母亲悉心地贴膏药,以此来缓解她长期抱孙子的腰背酸痛。这时,窗外突然升起了满天的烟花,小小的阳台也被照得通亮。父亲的背影被烟花投映在窗户上,一声一声地放大,闪着夺目的光彩。当他们看向我时,我转过头去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而妻子早已泪流满面。
很多人对于爱的表现方式十分纠结,年轻一代讲究“爱要大声说出来”,父母这一辈人却是“平平淡淡才是真”。但无论方式如何,真正被爱的一方会真切感受到爱的存在。想想自己因为胆小,不善与人交际,总是把对亲友的感情压在心底,期待对方可以知晓自己最深处的情愫,这何尝不是一种固执且愚昧的想法。看着父亲日渐弯曲的背影,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中国的传统父亲,总是弯下身子默默地为家庭付出。他们习惯了眼神的躲避,习惯了抗拒热情,可那坚实的背影却像纤夫一样承担了所有。他们的背影里拖着一条无形的绳索,他们的沉默里有赤诚的爱。
想来人生短暂,知己无多。漫漫人生之路忙碌且平凡,至亲至爱不过几人。如果胸中有爱,就请眼里有光;如果心怀感激,就请为爱而歌。面对所爱之人,要么笑靥如花,满目宠溺;要么用坚实的背影扛起所有,把最深沉的爱捧在手心。这样当你转身之时,你高大的背影也会镀上夕阳的柔光。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