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城市的情书

桐彤 何雨

1.卡地亚和平街13号精品店的“圣殿环游”装饰。

陈寅 摄影师，现居巴黎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巴黎，我可能会回答因为埃菲尔铁塔，也可能回答因为巴黎的浪漫与松弛，还可能回答因为在这里耳闻目睹过许多有“爱”的故事。

来巴黎定居的第15年，我依然对这片土地满怀热爱。小时候我总觉得埃菲尔铁塔是世界上最有象征性的建筑，铁塔之下，爱和被爱时刻都在上演，以至于真正来到这座城市后，我会自然而然地感觉这里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浪漫的。当我漫步街头时，松弛感就伴随左右，路边的咖啡馆里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闲聊，街头相拥的情侣互相分享着内心的情绪和多巴胺分泌的快乐。沿着塞纳河走走，你会看到遛着约克夏犬的老太太，或许她还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河边的旧书摊时不时有人驻足翻阅，慢下来的生活节奏和静谧的街道会让来此的人们在无形中放松身心。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它可以是“安宁感”。优雅在这里不是具象的动作，而是直接弥漫于大街小巷，就连浪漫都像与生俱来，刻在这座城市中每个人的骨子里。

有人说：“在巴黎，随手拍一张照片，都会拍到拥吻的情侣。”这一点儿都不夸张。巴黎人对爱的表达很直接，我们常常会被浓浓的爱意感染。我的日常就是用相机记录真实生活的美好，生活是我最好的作品。我想，巴黎应该是世界上最适合拍摄婚纱照的城市，因为那些极致浪漫的亲密会与这座城市相衬得无比和谐，无论是热烈的爱，还是内敛的爱，在巴黎的城市背景中都会非常合理。我有过一次拍摄，那是在巴黎圣母院前的岸边，整场婚礼仅有一对新人和一位婚礼主持人。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婚礼是盛大的，是亲人好友共同相伴、欢聚与见证的过程，但在这个只有彼此在场的婚礼现场，呈现出的是意想不到的神圣。在塞纳河边，与爱人一同，完成对自己和对方的庄严问誓，即便没有更多的旁观者，他们充满爱意的声音依旧振聋发聩，埃菲尔铁塔听到了，塞纳河听到了。你看，浪漫根本无须被打造，真爱至上就是这座城市的核心氛围。

在巴黎举行婚礼或拍摄婚纱照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每一对来此的恋人好像都有自己与这里独特的故事，他们和这座城市的缘分往往珍贵且美好。作为见证恋人互表爱意的摄影师，我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属于每个人的巴黎，这也许正是我选择这一职业的原因，这会让我时刻沉浸在极高的幸福感之中。感知幸福和爱意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爱情的模样千姿百态，不可复刻，因此有许多个相同却又不同的瞬间，只要人们想起，就会觉得历久弥新。

婚礼摄影师这个职业能让我看到很多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好像在很多场婚礼上我都会落泪。我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当爱溢于言表时，没有人不为真情动容。我常常想，我是如此满足于我的工作。每每和新人们一起，再次融入巴黎这座城市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一名生活的侧写师，正在记录他们彼时最真实的幸福感，如用降落伞当头纱，看埃菲尔铁塔前第一缕阳光，在塞纳河边喝着酒喂鸽子，去街角的咖啡厅品尝法式浓缩……

在很长时间里，巴黎都是浪漫的代名词。来到巴黎的第一天，我也只是把这里当成一个旅游城市，去每个著名的景点前留影。但真正在这里生活后，我发现它和想象会有一些不同。慢慢地，我开始习惯在闲暇时间里游走于巴黎的艺术展或古老的艺术店铺，开始习惯问候见到的每个人，习惯放慢脚步，偶尔带着老婆孩子去塞纳河边野餐、看夕阳。在这里，认真享受当下是头等大事，巴黎会让人更热爱生活。

我和我太太算是巴黎的新人，我们总在尝试让生活更有仪式感。每遇节日，我们都会挑选一家米其林餐厅去尝尝没体验过的法餐。每年的冬天，我们还会带着孩子去滑雪。巴黎的蒙马特高地有一片很大的斜坡草地，只要巴黎下了雪，这里有积雪，就会有人带着滑雪板前去。巴黎人认为家庭是最重要的，无论多忙、收入多少，旅行是一定要安排的，所以每次到孩子的假期，我们都会安排远距离的旅行。很多巴黎的朋友会存很久的钱，就为了一次旅行。我与我太太光是纪念日就有许多，所以我们总会为彼此准备礼物。我曾瞒着她，用全部积蓄买了钻戒向她求婚，因此我们总期待着节日的到来。对生活有期盼是一件幸福的事。

巴黎和平街13号精品店是卡地亚品牌的发源地，承载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记忆，与伦敦新邦德街精品店和纽约第五大道精品店并列为卡地亚三大“圣殿”。

这座贞·杜桑和路易·卡地亚潜心工作的珠宝殿堂，见证了卡地亚许多美学和创意风格的诞生，自成一格而又兼收并蓄，独特而广博，为过往诞生的珍宝与未来的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2022年，全面翻修一新的精品店揭开面纱，融汇不同时期的设计元素，以不拘一格的方式戏剧化地诠释巴黎元素，令巴黎这座城市及其鳞次栉比的屋顶、风光景观和隐秘珍宝呈现诗意盎然的隽永之美。

巴黎和平街13号精品店以开阔宏大的空间充分引入光线，含蓄内敛的设计使建筑成为珠宝杰作的珍藏之所和难忘时刻的见证之地。进入卡地亚的广阔宇宙，展开探索之旅。融汇古今，穿越时空，继往开来。

2.精品店中庭。

3.让·考克多沙龙，让·考克多的院士剑，卡地亚巴黎，1955年。

临近年末，圣诞即将来临。在这个等同于中国春节的节日，整个巴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会装饰上节日的彩灯，圣诞集市如约而至，大人也喜欢给孩子穿上颜色鲜艳的衣服，节日气氛越来越浓郁。每到圣诞，我都会在创作中添加彩灯、圣诞树等元素，让照片更有节日的氛围感。我喜欢带着家人到圣诞集市去感受节日的氛围，再喝杯热红酒暖暖身，继续用相机记录生活。总之，节日的仪式感不能错过。巴黎街头会有专门卖圣诞装扮的小店，每次路过我都会忍不住进去买点儿什么，想来把这些圣诞元素用于装饰家里也很不错。当然，巴黎本身就是一个挑选礼物的天堂，太多的艺术家都源自巴黎。我太太非常喜欢珠宝首饰，因此我会经常在万多亩广场逛逛那些曾经服务于王室的百年珠宝品牌，也会去马黑区这样聚集着很多小众设计师的地方寻找惊喜。

位于巴黎和平街13号的卡地亚精品店，正是我来过数次但有常来常新之感的店铺，不仅我自己和太太喜欢来此，我也经常陪着朋友来这里挑选心仪的艺术品。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惊叹设计师付出的心血，亦会直观感受到来自百年品牌的厚重与高雅，更会看到灵感之源迸发的活力。据说，在卡地亚传奇精品店的星图上，有三座“圣殿”为之注入源源活力，巴黎和平街13号精品店就是其一，它不仅是卡地亚风格和历史的发源地，更在三座卡地亚圣殿中占据着独特地位。1899年，刚刚与父亲阿尔弗雷德（Alfred）会合的路易·卡地亚（Louis Cartier）决定在巴黎为家族企业创建一处基地，由此缔造后续的辉煌。因此，和平街13号精品店是所有灵感的孕育之所和起兴之源。一切从这里出发，又最终回归此地。和平街13号精品店，正是名副其实的卡地亚之家。

再次前往这里，我更愿意把它看作一座卡地亚博物馆，它承载着卡地亚百年的艺术和智慧的沉淀。迈入店内，你就可以看到巴黎建筑内院风格的中庭，垂直贯穿整个建筑，为之创造了呼吸的空间。其匠心甚至精细到每一块地砖的挑选，内部墙上有着用桔梗装饰的图样，每个拥有独立主题的房间会让来此的人们不由放慢脚步。这里还有介绍卡地亚历史的图书馆，详细了解之后，你只会更觉震撼，也会对有历史传承的品牌肃然起敬。比如店内藏品中，有一百多年前卡地亚家族创始人远渡重洋到中国收集的艺术品和图样，他们对待设计和工艺的态度令人叹为观止。我想，卡地亚有很多和巴黎相同的特质：时间的沉淀、极致的匠心、高雅的气质、悠久的历史。无一不让人着迷。

优雅、浪漫、深沉是卡地亚和平街13号精品店的气质，更是巴黎这座城市的气质。有人曾问我，如果要写一封给巴黎的信，我会写什么？当时我没有答案，此时此刻，身处其中，我想，可能只会写一张贺卡吧，贺卡上有一句祝福的话：祝福巴黎可以永远这么浪漫，爱在巴黎永存。

陆宁

艺术媒体人、艺术顾问，现居伦敦

1.卡地亚新邦德街精品店的“圣殿环游”装饰。

每年的12月和6月算是伦敦的社交季，只不过美术馆的花园派对或是赛马会这些夏日社交都多了一种英国人恃才傲物的“圈层”意味。冬日圣诞前的活动更是全民性欢庆。乘车赶赴城中的派对酒会，抬头望尽那些用红砖堆砌的维多利亚或白色高顶的乔治时期的老房子，各家窗内闪烁的圣诞树上配饰迥异，传达着屋主的品位，却也引人遐思那棵闪闪发光的树旁正在上演怎样的家庭故事。路过被梦幻般外饰包裹的奢侈品店、高级餐厅或私人会所，圣诞前夕，各家在铺面装置与活动上争奇斗艳，以华丽曼妙的外观引人入胜，使人仿佛进入超现实世界。据说伦敦市中心很多历史文保建筑被禁止随便改变外装或放置奢华浮夸的外饰，可对讲究体面的英国人来说，他们宁可每次交上罚款也不愿放弃给建筑加置临时外装的执念，仍要保持不会随时光流逝或经济格局变化而丢弃的气派。

人们有时会因为一个角落细节的精致、一件雕塑作品或与某人擦肩而过捕捉到的气味而回想起过去的瞬间。忆起旧日，旧景历历在目，毫不模糊，可回忆里的旧人已不知此时在何处。前两天我恰好去伦敦新邦德街的卡地亚挑选礼物，踏进二楼沙龙空间，无意间看到受印度与波斯文化启发的内室和布满圣诞装饰的壁炉上所摆设的土著雕塑，还有店中楼梯上的相片插画，它们都流露着品牌与印度文化的连接与情结。此般精致让我回想起多年前在印度的时光：住在建造于湖上的酒店Lake Palace，那里正是1983年007 电影Octopussy 的拍摄地点；到访伊顿公学在印度举办的校友聚会的、处处流露皇族豪华气派的UmaiBhawan Palace；欣赏那些宫殿的装潢与色彩绚烂的珠宝；体验印度的另一面，如城市中嘈杂的市场与公路旅行中看到的牛群，于我而言，那段旅行是毕生难忘的经历，这一切的起源是多年前和朋友赴约她亦师亦友的忘年交Tina的圣诞派對，昨日之景又重浮心头。

在伦敦这样具有魔力的都市，不论窗外景致如何变换，它永远在某些方面保持一成不变，比如去赴约就总要遵守衣着规定。那年Tina在位于Mayfair家中举办的派对以“宝莱坞”为主题，宾客们衣着考究，女士们即使没有身着印度传统服装纱丽，也纷纷在胸针或头饰细节上表达自我诠释的印度风格，男士们的着装则带点儿旧时代的遗风。若不是还有手机里的日历直指2018年，你说当夜的场景是取自20世纪任何年代的影片也不为过。挑选“宝莱坞”作为主题是为了庆祝她和伴侣Edward多年以来的友谊和爱。但在Tina看来，两人已相识太久，说不上何日可以算作所谓的“anniversary”（纪念日），他们只不过是像一般英国人那样找借口狂欢，但又必须在衣着排面上保持格调罢了。Edward坚守着在特别的日子要保有的仪式感，他那晚送给了Tina一份“小礼物”，正是卡地亚水果锦囊（Tutti Frutti）风格的一对耳环，艳红、青绿与湛蓝的宝石映衬着Tina有着岁月沉淀的风韵，是一种战胜时光之美。据说，经典的“水果锦囊”风格正是起源于卡地亚创始人之子雅克·卡地亚（Jacques Cartier） 的印度之旅。他本身就是一位周游列国的旅行家，是他将行游印度期间收获的启发和当地产出的珍稀宝石与古董珠宝带回伦敦，为日后卡地亚的标志性风格设计奠定了基础。最初的“Tutti Frutti”头冠由雅克·卡地亚从东方带回的雕刻珠宝制成，他在自己品牌珠宝的制作中也呈现出他在印度目睹的珠宝的绚丽色彩。卡地亚伦敦新邦德街精品店中也有一款Coloratura高级珠宝系列皇冠，它是对品牌经典作品的重新诠释。也恰是在那场冬日家宴上，我了解到卡地亚与印度的传奇故事，并听Edward讲述自己曾经在印度居住并游历那个神秘国度的经历，以及他与Tina之间扣人心弦的感情故事。

2.翻新后的卡地亚新邦德街精品店内部。

在我所结识的人中，Tina是那种生命力永远奔放，即使在面容上留下时光痕迹后依然如故的女人。她不屑在身上累积出岁月和世俗浸染的沧桑，身上散发着香水和胭脂混杂的气息。每周里的多个夜晚，会在伦敦私人会所待到很晚的也是她，享受香烟美酒，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好精力。看来最好的养生秘诀还是保持不老的心境。Tina和Edward相识于20世纪60 年代，彼时他还是她好友的丈夫，而她也初为人妇。某年圣诞前夕，她与丈夫在伦敦接待因公暂居印度、抽空回伦敦度假的Edward夫妇。

那年的圣诞假期，Edward夫妇住在Piccadilly的Ritz 酒店。伦敦难得大雪纷飞，他们四人在会所跳舞直至午夜，微醺后还是意犹未尽，只想回到酒店进行下一场派对。节庆期间空闲的车子少，四人索性徒步而归，女人们难以忍受踩着高跟鞋的痛，于是便脱下鞋子赤着脚与伴侣们奔跑过繁灯闪耀、节日气氛浓厚的新邦德街。那夜，他们在Edward夫妇酒店的套房里点了许多美酒佳肴并畅饮狂欢到天明。

对于Edward与Tina，那是属于最后“单身时代”的狂欢回忆，他们忘不了醉酒后的逍遥与狂欢的开怀，当然也忘不了赤脚奔跑的冰冷。后来，Edward夫妇搬回伦敦，四人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但不会再重温那一夜的纵情欢乐，因为他们都为人父母了。孩子的来临让圣诞季的记忆变成了居家的温馨和普通的幸福。六十多个春秋过后，Tina的丈夫与Edward的太太相继过世，两人才变成彼此的伴侣，他们的感情始于多年积攒的友情，更多的是相依相伴的亲情。他们比这个年代的年轻情侣有更多的时间去约会，仍会精心打扮并保持对美好生活的兴致。Tina每次出门都不会忘记化上粉饰的妆容并搭配优雅的装扮，Edward也有着考究的衣着风格，在晚饭时偶尔流露男孩般的俏皮，和邻桌的年轻女孩调调情也不过是英国老头的幽默风趣。

作为卡地亚的第一家国际分店，伦敦新邦德街精品店于1902年启幕，融入了当代伦敦充满活力的场景。1909年，在雅克·卡地亚的主导下，卡地亚入驻伦敦新邦德街175号。从此，这座法式优雅与英伦风情绝妙结合的古典建筑，见证了英国乃至全世界王室贵族的珠宝传奇故事。在这里，不仅有来自全世界的重要宾客到访，同时众多兼具法式美学与英伦风格的创意之作陆续涌现。

2018年，由巴黎室内建筑师Bruno Moinard策划，历时9个月翻新，这家标志性的精品店重新盛大启幕。如今的新邦德街精品店共有五层，融合现代与传统的核心理念，承载卡地亚深厚的历史底蕴，自成一处独具魅力的文化地标。

圣诞前夕，我又在卡地亚举办的圣诞酒会上碰到了Tina，圣诞的装饰亮光闪闪，悬在店外特别为圣诞季打造的“圣殿环游”装饰仿佛可载着人遨游奇想之旅。在晶莹的灯光下，纵使Tina布满皱纹的面庞已不再水润，在Edward面颊上留下一吻的动作也尽显90岁老人的迟缓，但是她还像一个年轻的女人那样手拿着鸡尾酒，开玩笑指着二楼走廊上的一排旧日的模特们身戴卡地亚高级珠宝的海报说，旧日的时尚和现在真是不一样，美的标准也不一样，可自己不论是当年还是今日，都是“模特”级别的，风韵犹在。

她从容地看着酒会上来来往往的时髦人群时所流露的神情能踏平岁月，却仍期待生活的惊喜。我想，Edward和Tina正是这般幸运的老人，他们就仿若这座城市，也像是这间精品店，这些年来经历了许多“变”与“不变”。这里仍然保留英国文化的历史与传承，诸如装潢采用英国皇室的蓝色和赛马的绿，店中RubySalon的设计从英国乡间老绅士俱乐部的房间汲取灵感，以雅克·卡地亚命名的沙龙和冬日花园沙龙装饰的灵感来自英国的园艺。在活动上的Tina与Edward，纵使多年来，他们眼里所观察到的会所常客从英国老钱贵族变成后来俄罗斯、中东的亚洲富豪，流行的风尚也从过去时代的呢子大衣、高珠华服转为今日的casual chic，可他们保持的旧日优雅与风骨没有变，他们对生活保持开放与热情的态度也没有变，如这座城，人来人去，有着极度开放的包容，也有着长久维系的传统。此时此刻，我看到Tina和Edward在店中Charles deGaulle沙龙和年轻人谈笑风生，据说这个沙龙房间也是品牌向法国前总统致敬之作，当时雅克·卡地亚把自己的办公室借给了戴高乐，后者在那里撰写了他在BBC上的著名演说。这不禁令我感慨，面对世间的变化，最珍贵的还是能够恋着一些“旧”并“守”住一些“旧”的身边人，正像Tina和Edward，他们身边还有彼此。

3.卡地亚新邦德街精品店彰显了卡地亚伦敦多元的社交网络。

1.卡地亞第五大道精品店的“圣殿环游”装饰。

何雨

策展人、画廊主，现居纽约

单身的纽约人通常在圣诞节半年之前开始制定假期出逃计划。

到纽约的前三年，一切都是崭新的。整个城市是冒险家的乐园，假期充满未知，节日蕴藏挑战。街角的药店门口忽然多出来一家圣诞树店，从缅因西纽菲尔德来的农场主鼻尖通红，坐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窗口挂着一圈杉木片，每一张都是手绘的小画。

住上十年以后，和纽约的蜜月期不再。对依旧单身的人而言，假期可能会变成一段可怕的时光。于是，你在半年之前开始计划出逃。在这个承诺感稀缺的年代，一个计划是不够的，至少要有三个计划：计划A——坐24小时到第三国中转的飞机回国和爸妈共度一周；计划B——和同样单身的女友M一起去哥伦比亚跨年；计划C——邀请十年未见的大学同学K从迪拜来纽约煲佛跳墙。不料到了11月，三个计划眼看都要落空——爸妈决定自己去南边的新家度假，M忽然在Hinge上找到了新的约会对象，K换了新工作，要搬去伦敦，需要在假期处理掉冲动消费购入的100多双鞋。

圣诞临近，你向窗外望去，街上的行人，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你熟悉的。过去几年，你习惯了在窗前百无聊赖地观察，为街坊邻居设计角色，将其融入你荒谬的剧本。你熟知他们的一切，如晨练时间、遛狗路线、周末最爱的早午餐去处、第一次约会惯去的酒吧、年末才会拿出的坠着蓝色长袖的陶瓷小天使挂饰，但又对他们一无所知。纽约结构奇特，5个街区共778.2平方公里的陆地上有833万人口，长期霸占美国城市密集度榜首。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既要彼此竞争，又要互相包容。

总的来说，纽约有三种人：一种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他们对这个城市异乎寻常的喧嚣与寂寞已经免疫，偶尔想要逃离又最终害怕离开；一种是通勤者，他们白天搭乘各种交通工具涌入办公区，晚上再乘地铁和渡轮四散而去；最多的还是移民——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了寻求一些什么，最终在5个区之间选择符合自己预算的栖息之处。

注定落单的你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纽约的关系。你临时决定，在圣诞假日，不做任何计划，从曼哈顿南边一路向北，寻找一件给纽约的礼物。

你走过布鲁克林大桥，远远望见自由女神像。1886年建成的自由女神像是法国赠送给美国独立的礼物，修建过程耗时10年，最终由美国和法国共同建设。法国雕塑家弗里德利·奧古斯特·巴特勒迪设计了雕塑的主体——身穿长袍、头戴七道光芒皇冠的女性，代表着罗马神话中的自由之神。建设到一半，项目资金匮乏，快要烂尾。《纽约世界报》的出版商约瑟夫·普里兹宣布要通过报纸集资10万美元，无论金额大小，捐赠人的姓名和留言都会发表在报纸上。这一举措吸引到大量纽约人的关注，5个月内筹集到基座建筑工程所需余款，使得自由女神像最终落成，80%的人捐赠金额不到1美元。

你感到今年的冬天异常温暖，以致英桐和挪威槭的不少树叶还牢牢地挂在枝上。你决心多走走路，穿过包厘街，再去新美术馆看一眼朱迪·芝加哥的回顾展。在谈论当代女性主义艺术史时，芝加哥和她的装置作品《晚宴》是不可回避的主题。在《晚宴》中，芝加哥为39名神话和历史上的女性人物设计了独特的餐盘和桌布，布置在三角形的桌子上，成为一场跨越时空的“女性主义”晚餐。你径直走上六楼，去看特别的展中展——“女性之城”，标题来自中世纪法国作家克里斯蒂娜·德·比萨的同名著作。策展人和芝加哥一起精心挑选了90余位女性的创作，包括纸本、手稿、油画、档案等。芝加哥最近的一组刺绣作品悬挂在展厅上方，最显著位置的一幅作品上写道：“如果女人统治世界会怎样？”你在这应接不暇的视觉盛宴中信步而走，想象把其中一件作为给纽约的礼物。你最终选中的是一个撕开的信封残片，信封的内页上有一句诗——“回望过去，用温柔的眼。”信封的正面有艾米丽·狄金森潦草的手迹——“给小玛姬”。

走出新美术馆，再向北走，你忽然意识到快要走到你在纽约的第一个家。你走下第一个地铁站——第二大道地铁站的站台，发现一位衣着复古的女士，她画着高挑的眉毛和猫式眼线，唇线清晰的豆沙色口红和酒红的鸟笼面纱礼帽相得益彰。她提着墨绿色的行李箱，向你问好。你忽然意识到，复古节日列车又启动了。列车缓缓前来，车门开启，传来音乐声。你跳上车，看见在黄色的座椅和墨绿色的门窗旁，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衣的音乐家正在演奏Blossom Dearie的爵士舞曲，他低头吹着萨克斯，脚上踏着节拍。在站台遇见的她也走了进来。车门关闭，没有打断音乐。她随手将大衣交给同伴，开始跳舞，红色裙摆在车厢里摆动。一曲终了，列车刚好到站，全车厢的人一起鼓掌。

2.橱窗内是卡地亚“圣殿”在一束卡地亚红盒引领下缓缓升空。

1917年，皮埃尔·卡地亚远渡重洋，用一条美轮美奂的珍珠项链作为交换，成功购得这座位于纽约第五大道的恢宏建筑，成就了今日第五大道精品店。

自建立之初，第五大道精品店就承載了超越店铺本身的功能。这里因艺术展览与慈善活动的举办成为深受人们欢迎的文化场所，见证了纽约城市的蓬勃发展。在精品店中，格蕾丝王妃沙龙如今是钻石作品的专属空间，典雅的椭圆形厅内特别装饰摩纳哥亲王宫盾徽。伊丽莎白·泰勒沙龙、安迪·沃霍尔沙龙与加里·库珀沙龙象征诸多名流、艺术家与卡地亚的深厚情缘。

2016年经历大规模修缮之后，纽约第五大道精品店重新启幕，以恒久地标的姿态见证纽约城市风貌的更迭。

3.店铺的“圣殿环游”橱窗。

复古列车像是一个时空穿梭船，带着你在20分钟之内走过93年的时光。你在洛克菲勒中心换乘了一辆有暖气的现代列车，你想在53街下车，看看老纽约的街景。走出地铁后右拐，就是熟悉的第五大道。接踵摩肩的精品店纷纷陈列上圣诞装饰，卡地亚也不例外。它今年的外墙装饰以酒红色和金黄色为主，圣诞彩灯组成了两朵云，窗口探出一只酒红色的热气球。卡地亚的第五大道精品店矗立了一个多世纪，2016年完成了一次大的修缮。建筑设计师劳拉·冈萨雷斯重新构想了一个友好而精致的空间，试图打造一个文化地标，将品牌故事融入大楼各个角落的艺术和设计。你并不是奢侈品商店的常客，但你对这座老宅有不少好感。1912年，卡地亚创始人之孙——皮埃尔·卡地亚（Pierre Cartier）在纽约城中各处寻找可以和巴黎和平街13号精品店、伦敦新邦德街精品店媲美的建筑。经过5年的寻觅，他发现了这栋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大楼，并向主人——地产大亨莫顿· F ·普朗特提议，以一条天然珍珠项链和100美元交换。卡地亚得到了一座百年地标，普朗特的妻子梅茜则得到了一件珍视一生的礼物。这个传奇逸事被建筑师精心保存下来，戴着项链的梅茜肖像挂在翻新后的一楼，女主人热情地注视着来往的宾客，仿佛还会随时从二楼探出身来，评论女嘉宾的礼服。珍珠项链的故事在大楼的角落处处可寻——陶瓷艺术家彼得·雷恩以此为灵感，结合了卡地亚1927年的一款经典首饰盒设计，创作了白色磨砂的陶瓷雕塑，其上点缀有镀金的金属颗粒，像是海水涌动，又像是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比亚翠丝·赛尔设计的马赛克隔断以卡拉拉大理石和黄铜打造出珍珠的意象，而它的设计来源于另一件经典的珠宝作品——1980年的装饰艺术风格手镯，自然和几何融在其中。

2023年底，你决定给100年以来的纽约选一件礼物。你在让人目不暇接的柜台边徜徉，终于决定了一个朴素的选项——一个椭圆钮索纹饰（Guilloché）桌面打火器。钮索纹饰装饰技术需要通过非常精密的机器，将准确复杂和重复的图案雕刻在底层材料上，改进了更耗时的手工设计，实现了更准确和快捷的批量生产——20世纪20年代，位于汽车发动机顶部的气门室盖等零部件也采用类似的技术。“咆哮的20年代”，经济持续繁荣带来了社会、文化和艺术各个领域的持续活力，它是纽约历史上最多彩的年代之一。爵士乐从芝加哥流行到纽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装饰艺术风格甚嚣尘上，出现在拔地而起的帝国大厦和其他摩天大楼上，也延伸到服饰、首饰和海报中。持续了十年的繁荣时期在1929年的一个周四戛然而止，市场在一天之内下跌11%，美国从此进入了漫长的大萧条时期。

100年以来，纽约历经沧桑。按理说，它早就该毁于飓风、大火、骚乱、洪水、恐怖袭击、经济危机、瘟疫，或者海底通集电缆集合大楼某个供应管线突然失灵。然而它一次次复活过来，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同时在各种社交媒体上留下宛若科幻电影一般的真实影像。你觉得这个打火器是最好的礼物，爱恨交杂，当初的激情已不再，你和纽约更像是难以分离的同居伴侣。你无数次想离开，又无数次留了下来。

你决定回到这座城市，帝国大厦新换的新年红色彩灯固然给你带来兴奋，但垃圾日时肮脏的街道也让你心安。你给纽约点上一支烟。纽约说，我们再谈谈吧。2024年，你有什么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