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说起

2024-01-31 19:54:02刘继才
博览群书 2023年12期
关键词:律诗体式平仄

刘继才

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1935年10月19日,红军到达陕北保安的吴起镇,宣告中央红军长征的胜利结束。此时,何柱国部骑兵第三、六师,和宁夏马鸿宾、马鸿逵三十五师骑兵团尾随而至。21日清晨,彭德怀指挥红军主力在吴起镇外的大峁梁设伏,全歼马家军骑兵团,是为“割尾巴”战斗,史称吴起镇大捷。战斗进行得干脆利索,毛泽东为之大悦,马上写下了此诗。

这首小诗,是诗人率尔操觚之作,不为格律所拘,一气贯注,雄心四射,生动、鲜明地塑造了一个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形象。

六言诗,是一种稀见体式诗歌。它滥觞于先秦,发生于西汉。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已开始成熟与律化。这时期六言诗的发展与成熟,起码有三个条件:一是魏晋南北朝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转折时期,有其他文体、诗体演化、成熟的范式,可资借鉴;二是有两汉文人六言诗的创作经验,这既是基础,也是条件;三是这时期有相当多的诗人热衷于六言诗的创作,他们互相促进,推动了六言诗的发展。这些诗人虽然也创作过骚体六言诗和少量以六言为主的杂言诗,但他们在促进六言诗成熟的过程中,作出了贡献。及至盛唐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但是,唐代是否存在六言近体诗,却有争议。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说,唐代有“很罕见”的六言律诗。启功先生在《诗文声律论稿》中则明确表示:“四言、六言诗没有律体的名称。”他认为“六言合律的平声句脚宜用平平而不宜用仄平”(《诗文声律论稿》,中华书局1977年版,P139)。这当与六言诗的节奏有关,六言诗多是两字一顿,短促而急迫。倘若韵脚二字用仄平,不能将声音拉长,给人以戛然而止之感,不能使韵味悠长。然而从唐代六言近体诗的实际情况看,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从上述两种押平声韵的六言近体看,都不可避免地会在“平声句脚”出现“仄平”现象。因此,这种“平声句脚”不应出现“仄平”之说,既不符合唐代六言近体诗的实际情况,也与启功先生的“盒盖”理论相抵牾。再从表达感情的需要看,有时用“仄平”也是必要的,如张继的那首粘对都较为合律的六言绝句 《归山》中的最后一句“古道无人独还”的“平声句脚”就是仄平。这当是和诗人当时的压抑感情有关,所以在《全唐诗》中很难找到十分标准的六言近体诗。即使王力先生所标举的卢纶的《送万臣》也有几处拗格:

把酒留君听琴,谁堪岁暮离心?

霜叶无风自落,秋天不雨空阴。

人愁荒村路细,马怯寒溪水深。

望尽青山独立,不知何处相寻?

因此,六言近体诗定义应这样下: 凡每句六言、每首四句以上偶数句者,隔句用韵,押平声韵;除首尾两联外,中间各联基本对仗;其平仄基本合律的诗,都可算作六言近体诗。

这里需要进一步解释的是,所谓“其平仄基本合律”,应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指在一句之中的平仄可以适当灵活:二是指句与句之间的平仄要求也可以适当放宽(详见拙作《论唐代六言近体诗的形成及其影响》,《文学遗产》1988年第二期)。因此,毛泽东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的出律,也属常见。这正如注释所言:六言诗“句数和平仄都不像律诗那样严格。”(《毛泽东诗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P146)

不可讳言,由于六言诗大多是二言一个语意单位,在表情达意上有一定局限,对写作技巧也有较高要求,所以一般不易掌握。但这种体式诗歌也自有其特点和优长。

其一是体量小。它不仅体式小,而且容量有限,篇幅较短,多为绝句,极少有长篇之作。南北朝谢晦的《悲人道》是六言诗歌发展史上唯一的长篇六言古风。全诗长达150余韵,反反复复“悲人道之实难,哀人道之多险,伤人道之寡安”,表现出对艰难人生的无限感慨。但从其音步看,又不像正格的六言诗。

六言诗体量虽小,但其意蕴和内涵却不见得就小,有的却可以即小见大,如苏轼的一首传诵千古的六言绝句《自题金山画像》,其容量就极大: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六言绝句,将诗人平生的心事脱口而出,看似平白如话,实则只有大才学、大起伏、大境界的人才写得出来,在文学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世俗眼光中,黄州、惠州、儋州是名副其实的滑铁卢,但却是苏轼回忆时最大的骄傲。诗人在短短24字中写出自己所做的三大“功业”,也是对自己一生的最后总结,又怎能说六言诗的容量小呢。

其二是节奏跳。六言绝句属于一种特殊的近体诗,每句一般由三组双音步的词构成,停顿的节奏多为二二二,在诵读时,所有音步的时值相等,缺乏五七言诗那种单双音步交相迭代的变化感,不免单调呆板。但是在短板中也如上面提及的有长处。这类诗二音步,极具跳荡性,读起来不但避免散缓,而且节奏鲜明而急促,颇具表现力。《给彭德怀同志》首联“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中的二字一顿的节奏,让我们似听能到将士们奔驰的飞快脚步声,并能感受到一个又一个的山高、路远、坑深之险境。此诗切地切人,体现了六言诗独有之特点和优点。

其三是意象俏。这里的俏,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俏皮,活泼而风趣。如范成大的《甲辰人日病中,吟六言六首以自嘲》其五:有日犹嫌开牖,无风不敢上帘。报国丹心何似,梦中抵掌掀髯。

这首诗虽为自嘲,但亦庄亦谐,语淡而意深,活泼而诙谐。二是指俏雅,俏丽而优雅。这类诗多写自然风物或用于题画,如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此诗的首联前四字是意象并置,对仗工稳,采用的是“列锦”修辞格:以名词或用以名词为中心的定名结构组成,里面没有形容词谓语,却能写景抒情;没有动词谓语,却能叙事述怀。

诗人“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突出意象,具有极强的画面感,并隐藏逻辑思维,使读者在语法空白处获得无限想象。而意象的并列,相当于扩大了的意象叠加,获得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效果,正如英国意象派诗人休姆所说:“两个视觉意象形成一个可称之为视觉和弦的东西,它们联合起来暗示一个不同于两者的新的意象。”(转引自赵毅衡《远游的诗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P244)这正是六言诗的优长之所在。

到了近现代,六言诗也不少见。如漫画大师丰子恺便善于用六言诗题画,如《题〈儿童长竿偷梨枣图〉》: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

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此诗的首句并置三个意象,不仅写出山園景致,而且烘托出萧瑟秋气。但可惜有多处不合律。

六言诗从滥觞到形成,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和完善,至唐代形成了体式完备的近体诗。但在六言近体日臻成熟的同时,律化和古体化却交互发展,并且越是到近现代,其古体化的趋势越明显。因此,有些人写起六言诗来,竟至不讲平仄,不求对仗,甚而将古体也当成了近体。纵观唐以后的近体六言诗,诗家对其格律大多不像五言、七言诗那样重视。据初步统计,在古代无论是六言绝句,还是律诗、排律,在平仄上往往重对而不重粘,即每联的上下句的平仄基本相对,而上下联间上联的对句与下联出句的平仄多不相同。所以这种对式的六言近体诗仍占多数。但是,正统的看法仍然以规范体式的六言诗为正格。清代著名诗论家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只选了一首六言诗,即沈名荪的《题画册》:

篷开猎猎风脚,舵曳瀰瀰浪痕。

杜宇飞边蜀道,哀猿啼处荆门。

远红夕照千里,浓绿垂杨几村。

已到落帆亭下,客心还怕黄昏。

这首诗格律严谨,对仗工整,是标准的六言律诗,所以沈德潜在诗后评语是:“六言律诗,偶备一格。”当下,祖国艺术的百花园里,群芳竞放,争奇斗艳。六言诗这枝小花虽然不能与五、七言诗的大花秀朵相媲美,但凭其小巧玲珑、花姿俏丽,也自有丰采和芳香!

(作者系沈阳师范大学教授、东北大学出版社特聘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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