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

2024-01-31 21:46王太生
躬耕 2023年12期
关键词:鸟粪陶罐银杏树

◇ 王太生

出城十里,有桃花,枝干扶疏,柔朵丰腴。一株两株绿野碧桃树,组合成林,或粉或红的花开得颇有阵势。所以,城外荒野的小酒馆,让人低吟浅酌。

草木茂盛的城市

好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少年,惊蛰过后,雨水接踵而至,天空有隐隐的雷声,那时候,我的外祖母总要拍拍床,提醒我们这些小孩子,蛇虫醒了,它们睡了一冬天,该出来了。

外祖母让我们拍床,是要驱散那些蠕动了的蛇、虫、百脚,她要让我和弟弟在醒了的大地上裸露腿脚奔跑时,不被蛇虫叮咬。

我栖身的城市,在江的下游,有两千多岁,是个老人,白发苍苍。春江水涨潮的月夜,我感觉到,一大片泱泱的水,在头顶上,顺着一个巨大的阶梯,一节一节,铺天盖地涌来。有个朋友从上游给我发邮件,我学古人给他回信: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你看,我的问候,溯流而上,“嗖”的一声,迅捷到达。大地上,一条江,使我的生活从此变得有诗意。

草木茂盛的城市,有诗歌、鲜花和爱情。有天晚上,我在小酒馆里喝醉酒,回家的路上,有一段闭着眼睛在走,听到叶子和风的絮语,窸窸窣窣,恍若看到一个古代高髻女子,脖子后面摩挲的细碎发丝。还能看到油菜花,这是我生活在这座城市,感到最奢侈的事情。

清明前后,大地铺展壮美的油画,郊外的油菜花开了,沿田埂一路奔跑,点染水中的田和村庄。我的外祖母就睡在金黄的油菜花丛中,听着耳熟能详的子孙足音,渐渐地,由远及近,隔着光阴来看她。

时间把一条宋代水渠掩埋在老城墙下,又把它裸露出来。那深埋在地下曾经汩汩的清流,似乎还咽咽淌着从前的流水,不知道它曾浇灌了哪一株稻禾?

在一个民间鉴宝会上,有个女人,捧着个大陶罐,请专家鉴定。这是一只朴素的陶罐,女人说,家里建房时,在一棵银杏树根须下挖到它,陶罐的釉光早已退却,有明显的流水纹。可以想象,一只罐子,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雨水从它的一侧流过,留下痕迹,又悄然渗到地下去了。这只陶罐是谁的?为何埋在这儿?埋它的人,会想到日后落到谁人之手?这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有大地的秘密。

我早起看天青色。其实,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人起床了,他们在大地上行走,去做不同的事情,他们是一些卖菜的、做早点的、打工的、开出租车的……晚上我睡得迟,在聆听城市安详的天籁,我的朋友给我打电话,他们没睡,正开车去大山梯田的路上。我以为起得早,其实有人比我起得还早;我以为自己睡得迟,其实有人比我睡得更迟。所以,大地上的事情,总是这样让我始料未及,我不是最幸福的人,也不是最痛苦的人。

在这个草木茂盛的城市,我经常会与一棵古树相遇。仰望这些枝叶沧桑的高大乔木,是时光码头的上游和下游。它们从远古来,站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像若干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祖辈那样,是这里的老居民。

我住在一幢楼的顶层,写着一些俗气的文字。一个朋友知道后,不解地问我,你写的这些,别人写过,会不会落俗套?我说不会,每个人都生活在大地的一角,每天面对的,是不同的俗世。

每个城市总有几棵古树

我一回头,见城里的古树,在溶溶月色中,朦胧树影,点晕濡染,墨色迷离,像一团静止的云。

有年轮的城市,总有几棵古树。城里的古树和城里的月光不一样,月光照着城外,也照进城里,城里面古树寥寥,屈指可数。盘根错节的树,站在旷野,城里没有足够多的空间,容纳它恣肆地生长,能够留存下来的,都是草木王者,真正的大树。

古树,把城池守望。从前,有几个孑孑书生坐在树下,盘腿读书。树影如瀑,它只是默默注视这一片青砖黛瓦。树干里,有一条小溪在奔流,我有时感到它雨雾弥漫,水气迷蒙。

一个在城里生活很久的人,会记得这里的每一棵古树。有天,我喝醉了,夜晚回家迷了路,东倒西歪,抱住一棵古树,有这样一位默默看着你,不说话的老街坊指引,跌跌撞撞找到了家。

我住的附近,有一棵八百年的古树,据说是一位髯须飘飘的老先生所栽。古树看城里的人,像地面上的一个个小蚂蚁。这些像小蚂蚁一样走动着的人,纤纤红尘,芸芸众生,他们在忙着什么?喜悦,或者忧伤?

有时候,人们为了纪念一个人,会祟拜和尊敬这个人生前手植的一棵大树。虽然这棵树在这个人手植时,并没有这么大,时间的牙齿脱落了,这棵树,也就成了大树。

有古树的地方,就有情调和营生,最起码从前那个地方就有人居住,垂荫下,铺衍富贵贫穷,人间烟火味。夏天,花影婆娑,一团绿云稠厚,浓得化不开,这些平民百姓住着的地方原来很美。

人与古树肌肤相亲昵。我的邻居张二爹,是个蹬三轮的,在这座城东游西转,困了、累了,会把车推到他经常歇脚的老地方,在一棵600 年历史的银杏树下睡觉。那棵大树有浓荫,张二爹在树下呼呼大睡。醒来时,喝口水,抽根烟,跷着二郎腿,悠闲地坐在树下乘凉。

还有一棵古银杏树,在一个大院里。这棵大树成了鸟儿的天堂,每天傍晚集聚了许多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黑压压地在树上过夜。大树成了它们的旅馆,在入睡前,它们会兴奋得叽叽喳喳,在树上开会,交流一天的工作和体会。到了第二天清晨,它们又飞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鸟粪。

我的一个朋友,是位诗人,曾多次徜徉在树下寻找灵感,写过春鸟和寒雀。在朋友眼里,寂寂独立于城里的大树下,就应该学古人头戴斗笠,沉默不语,左手执竹帚,右手写诗,一地鸟粪不扫,何以扫天下?有天傍晚,朋友在树下吹风吟诗,忘记了树上的雀。几只麻雀,许吃得太饱,消化不良,数粒温热,“啪嗒、啪嗒”,滴落到脖颈、头顶上。诗人用手一抹,不禁开怀而乐:哦,城里的大树上,落下幸福的鸟粪。

有些树,我们看不到了,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就像古典名著里描写的那些树。

《水浒传》中的大树,也是古树。花和尚倒拔垂杨柳,野猪林、黄泥冈上的那些蓊蓊郁郁的树;《清明上河图》里,东京汴河边,那一抹墨绿浅绿,房宇掩映其间,河边那些疏疏密密的树,是高大的唐宋古树,点缀在一座城市繁华背景之中。

那是几棵温存我们精神和情感的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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