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期知识分子媒介实践中的困境及抉择*

2024-01-30 12:19汤林峄
关键词:胡适知识分子报纸

汤林峄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余英时谈及20世纪初转型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时,提到社会的游离性、政治的边缘性与文化的核心地位三个关键要素。中国知识分子在后科举时代,丧失了政治层面的上升渠道,成为边缘人物,在社会中处于游离状态。只有在文化领域,中国知识分子依然是颇具影响力的精英阶层,这也与他们掌握话语权有关,“不管军阀势力如何猖獗,商人势力如何勃兴,或知识分子如何被拒于政治中心之外,知识分子在一般社会心目中仍占据最中心位置,舆论也仍在读书人的手中,五四运动后尤其如此。”[1]278-279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非常热衷于媒介实践。

虽然,转型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是社会政治地位的下降,另一方面是文化影响力的提高”[2]4,但社会政治地位的下降是一个持续性过程, 科举制度的崩坏导致中国知识分子失去直接参与现实政治的渠道,无论是武夫当国的北洋,还是南京国民政府,荐举制都大行其道,“民国时代官吏任用的主要途径乃是荐举……这在民国时期不算‘后门’,而是‘正门’”。[3]这种官场乱象自然引起知识分子反弹,胡适就在《大公报》上撰文提出质疑:国民政府举行考试,录取了二百〇八人,至今没有安排工作,而当时“国家官吏”共有十多万人,却都不由考试途径而来。(1)详见1934年3月4日,胡适在《大公报》发表的《公开荐举议》一文。只可惜这种呼吁被当成“书生空谈”,并没有对现实产生多大影响。没有一个相对公平的官员选拔机制,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特别是中下层知识分子,根本无法通过政府渠道介入现实政治。此外,现代学校体系的建立也导致知识分子开始成为特定领域内的专家学者、社会精英或文化贵族,形成一个半封闭式的隔离圈,“学院里的知识分子,可以与乡村没有关系,与所在的城市没有联系,也可以与政治隔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一种自我的边缘化。”[2]14这进一步使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丧失了介入现实政治的可能性。

当然,中国知识分子远离政治的趋势并没有绝对化,依然有人“出仕”,但相对于传统士大夫而言显得更加多元化。20世纪初期,中国知识分子参政模式大致上有三种,“一是加入政府,成为职业官僚;二是议政,相当于‘独立政论家’;三是组党。”[4]1中国知识分子自古即有论政、议政传统,近现代公共舆论的核心,则是建构一种与官方言论保持距离的民间话语体系,这在当时很有市场。1933年,胡适在给汪精卫的信中说到:“我仔细想过,我终自信,我在政府外面能为国家效力之处,似比参加政府为更多。”“我所以想保存这一点独立的地位,绝不是图一点虚名,也绝不是爱惜羽毛,实在是想要养成一个无偏无党之身,有时在紧要的关头上,或可为国家说几句有力的公道话。”[5]174胡适的观点,在当时非常具有代表性。

而中国知识分子文化影响力的提高,则主要得益于大众媒体的兴起。“知识分子因为控制了传媒和学校这两项核心资源,晚清以后使其在文化和舆论上的影响力,比较起传统知识分子,有过之而无不及。”[2]10中国知识分子利用现代传播媒介,将个体的言论放大为辐射全国的公共舆论,这就是传统清议向现代论政转型所带来的成果。“政论报纸是中国近代报刊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类型,是为了表达和宣传个人或团体(非党派)的政治主张、看法,以达到教育国民、唤醒民众的报纸……创办者不属于某个政党,也不像政党报纸那样集中宣传本党的主义,其身份更类似于西方的公共知识分子。”[6]85由此,知识分子逐步掌握社会话语权,“报刊这种新型传播工具所提供的话题空间,远非传统士人所能想象。此外,相对于儒家经典的受众面而言,报刊的读者面要广泛得多。”[7]40除此之外,中国知识分子还通过报纸等媒体完成了对“大众”的启蒙。与学校不同,媒体中的知识分子并不用直接面对大众,而是通过公共舆论平台完成对大众的交流、教育与说服,其影响力得以急剧扩张。

因此,在传统价值体系断裂,社会环境发生剧烈变化的条件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寻找更广泛的言论空间,报纸等大众媒体成了首选。这一现象无论是对当时的中国社会,还是身处其中的知识分子,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分裂中的知识分子及其媒介实践

20世纪初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大体上来说共有三类:第一类秉持“文化中心论”,认为知识分子依然是社会的重心。如胡适、傅斯年、蒋廷黻等人就是如此,在他们的言论中看不到政治边缘化所带来的灰心丧气,他们仍然相信知识分子属于文化精英,是社会稳定与进步的核心力量,依然具有质疑统治阶级正当性的底气和理由。第二类则受俄国革命的影响,认为劳工阶级才是社会的核心,他们开始质疑知识分子群体的正义性与必要性。第三类则开始边缘化,将自身封闭在学术研究之中,“独立以后的知识分子越来越游离于社会。当学院里的知识分子以隔离的智慧,以学术为志业的时候,也就将自我放逐于社会之外。”[2]14胡适、陈独秀与陈寅恪分别是三类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陈独秀与胡适共同扛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随后陈独秀辞去北京大学教授一职投身政治,胡适则继续留在北大从事学术研究,媒介实践和社会活动也非常活跃。陈寅恪则完全深入学术世界之中,始终和现实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恐怕陈寅恪作为个人会有某种政治见解。但是他没有将这种见解形成文字或诉诸公众。形成文字或在公众前发言,这是学者的工作。但是,陈寅恪的立场是,知识分子首先是学者,学者的工作不能混杂如政治见解这样别的事情,而应该纯粹地按照学问的逻辑与步骤行事。学者的责任是进行尽可能准确无误的研究,这是他的信念。”[8]26

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不同类别源于知识构成的差异性。科举制的崩溃带来了中国知识分子世界的巨大变化,去外国留学的中国人急剧增加。其中,留日与留美知识分子在思想、言论等方面有着明显差异:一是数量上的差距,留日派在人数上远远大于留美派,直至1924年,留美学生人数还不足千人,而留日学生人数早已远超万人。二是思想上的差异,当时日本思想界受十月革命冲击,社会“左倾”思潮十分明显。“留日学生不同程度地由历史进化论者转变为革命进化论者,激进的、实践性的人才层出不穷。”[9]104这对他们的专业选择和人生道路都产生了影响。留美学生普遍家境更为殷实,其中部分人通过庚子赔款协议出洋。据《庚子赔款与清华大学》一文记载,早在1906年,美国伊里诺(伊里诺伊)大学校长詹姆士在给罗斯福的备忘录中谈及投资中国留学生将最大获利,“哪一个国家能够做到教育这一代中国青年人,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业上的影响取回最大的收获。”[10]因此,留美派在思想旨趣上有别于留日派,且生活压力明显小于前者,“喜好文科的便能直奔自己的文科专业,回国后大部分还都在大学教书、写作,专注于输入西方的学术文化与思想,从事文科的反倒更多。”[9]107这种经历、际遇的差异,使得留日派与留美派的知识储备和价值取向都有明显区别,他/她们回国后在媒介实践过程中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

表1 20世纪初期媒介实践中知识分子的教育背景

当然,无论是留日还是留美,他/她们在与媒体合作的“姻缘”中都贡献了力量,“中国的留学生因为在国外首先接触了世界现代文明的潮流,他们能成为思想文化的先锋是不足为怪的。”[9]102就早期《新青年》来说,“这批撰稿人大多出生于19世纪80年代,在知识背景上,几乎都有留学经历,除胡适留美,刘半农当时尚未有放洋机会外,都有留学日本的经历。清末民初的日本,乃是革命的卧虎藏龙之地。”[11]99但旨趣的差异还是为《新青年》日后的分裂埋下了伏笔,留日知识分子往往具有鲜明政治目的,他们所追求的大都是从文化启蒙到政治革新这一路径;而留美知识分子的选择却不同,相比之下他们似乎更加强调学术与专业。陈独秀、钱玄同主张这是革命事业,而胡适则视为学术问题,那么出现分裂也就不足为怪。 “本志具体的主张,从来未曾完全发表。社员各人持论,也往往不能尽同。读者诸君或不免怀疑,社会上颇因此发生误会。”[12]

1920年12月,陈独秀为《新青年》事再写信给胡适、高一涵。信中说:“《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变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作文章不可。近几册内容稍稍与前不同,京中同人来文太少也是一个重大原因。”信末提到:“南方颇传适之兄与孟和兄与研究系接近,且有恶评。”对此,胡适大不满意。在回信中详辩与研究系首领梁启超等近年思想见解一直相左,颇怪陈独秀竟相信谣传。对于《新青年》事,胡适于月底另作回信,提出三条办法:1.另办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2.将《新青年》移回北京编辑,发表宣言不再谈政治;3.停办(此为陶孟和提出)。[5]74-75

1921年1月,鲁迅代周作人表态赞成胡适提出的第二种办法,学术气息应该浓厚起来,但发表声明说不谈政治则不必要。于是胡适致信《新青年》的北京同人,取消“停办”,放弃“不再谈政治”的宣言,主张将《新青年》移回北平。“独秀对于第一办法,另办一杂志也有一层大误解,他以为这个提议是反对他个人。我并不反对他个人,亦不反对《新青年》。不过我认为今日有一个文学哲学的杂志的必要。今《新青年》差不多成了Soviet Russia的汉译本,故我想另创一个专关学术艺文的杂志。今独秀既如此生气,并且认为反对他个人的表示,我很愿意取消此议,专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个办法。”[5]76至此,《新青年》知识分子群体分化,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除了上文所涉旨趣的差异,出现这种分裂的原因还有很多,两个群体分别代表了不同社会阶层,能够留美的学生除开庚子赔款等资助外,往往出身于相对殷实的家庭,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两个群体分别代表了不同阶层的利益。此外,传统 “成功阶梯”(科举)的消失,知识分子回国后职业选择上更加多元化。这种变化从心态方面和人身方面,使知识分子脱离了传统社会“朝廷”的束缚,也使他们丧失了已有的安身立命之本,开始迅速分化。“1920—1930年间,一个以现代学统为中心的等级性精英网络基本形成。在等级性的文凭社会中,处于核心地位的,是留洋归来的留学生,其中欧美留学生处于金字塔尖,留日学生其次。”[11]12在这种金字塔结构的文凭制度中,现代教育体系得以确立,进一步促进知识分子内部分化,也压缩了中下层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迫使他们寻找学术领域之外的新领域。因此,对待媒体的态度上,知识分子群体内部必然分裂,这种由于家庭出身、教育背景和学术旨趣所带来的差异,直接影响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媒介实践道路。

处于金字塔学统等级制度顶端的胡适、吴宓等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在思想上也产生了分裂。胡适等人认识到了现代媒体的影响力,蒋廷黻曾说:“《独立评论》的读者,大部分都是学生,其次是公务员,再次是开明的商人。其后几年,我发现有许多人是从《独立评论》认识我的,而非从我花费多年心血所写成的历史著作中认识我的。”[13]146而吴宓等新人文主义的中国信徒,在媒介实践与教学研究上保持了高度一致,他们更强调人的道德规范与自我约束,需要进行自我克制才能保障个体价值的提升,并将传统的儒家思想与白璧德等人的思想相结合,通过媒体与课堂,进一步在中国传播。“当时,新人文主义观点在中国并不为学术界所熟知,除了吴宓等《学衡》派外,大概只有梁实秋等少数人对白璧德很感兴趣,为此吴宓多次表示愤愤不平:‘上海似乎很有些人不知道白璧德的,更有一些人知道白璧德而没有读过他的书的,还有一些人没有读过他的书而竟攻击他的。’”[14]45新人文主义者认同自身认为正确且重要的理念,即使在报纸等大众媒体中发表言论时,他们依然坚持这一话语模式,“社会急剧变革时期,伦理道德观念最易发生变化,知识分子则有责任维护和坚持旧有的但依然是正确的伦理观念和礼仪制度,同时及时制订适应新状况的有关道德观念和具体制度,如此方可保证社会安定和人们的信念不致破灭。”[14]228

其实,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以外国经验观照中国现实,最大问题在于脱离中国底层社会实际,而底层是当时中国革新力量及涌动思潮的源泉,“一般留法留美留英的博士,没有认识到中国的问题是什么,空口讲改革,没有到实际的生活中去做工作,所以终于找不着实际问题。”[15]536反而是处于金字塔学统等级制度中下端的知识分子,利用媒体获取了自身的话语权及生存空间,如“左联”成员主要是留日及国内院校出身,毕业或肄业后几乎没人留在高校,表面上看处于金字塔的底端,脱离了知识分子传统教书育人的固有职业,实际上在媒体中找到了新的“教化”及“鼓动”大众的渠道。

当然,分崩离析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至少有一点是一致的,即重视媒体的价值与作用。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媒体对大众生活的介入,其社会影响力的权重与日俱增,在一定程度上还促进了社会权力架构的变革,这正是吸引知识分子,促使其“亲近”媒体的深层原因。一部分知识分子借助媒体打破了学术与政治的边界,或在保持“不感兴趣的兴趣”之余,拉近了自身与权力的距离;或在“一个都不宽恕”的立场下,重塑整个社会的权力话语结构。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则将媒体当做“志业与职业”合一的渠道,视其为课堂与教室的延伸,传播学术理念的工具。

二、媒介实践中的意识转变与有机化

从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东西方知识分子的媒介实践理念既有趋同性,也有差异性。萨义德曾对知识分子下过定义:“(知识分子)是以代表艺术为业的个人,不管那是演说、写作、教学或上电视。而那个行业之重要在于那是大众认可的,而且涉及奉献与冒险,勇敢与易遭攻击。”[16]17从中可以看出,西方知识分子和大众保持联系的渠道中,媒体处于首要地位。但是,西方知识分子一开始和媒体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密切,他们对报纸等大众媒体充满了质疑与不理解。

1881年,英国颁布了《初等教育法》,这是该国19世纪下半叶促进全民基础教育的标志之一。对于知识分子而言,识字率提高导致潜在的传播对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首次面对具备阅读能力的巨大群体。当然,这种改变也不一定让知识分子雀跃欢呼,因为他们发现再也不能用传统的眼光去定义20世纪初期的“读者”。萧伯纳就发现,具备阅读能力并不一定就拥有欣赏水平,《初等教育法》仅仅“把那些以前从不买书的人和那些即使有书也不会读的人变成了读者”。[17]6显然,知识分子眼中的“知音”并不能和20世纪初期的大众完全画上等号,能够满足大众的是这一时期的报纸,因为“报纸的产生原本就是为了迎合教育法实施后所带来的新读者大众的口味”,并且“报纸,是用来赚钱的,应该针对人民大众的喜好”,[17]7而知识分子归根结底想要传递给大众的是思想。

在西方知识分子看来,大众媒体造就了一种崭新的文化形式,而这种形式促使整个社会文明水平的沉降,人类精神生活亦不复存在。如报纸的原则是“给大众他们想要的东西”,[17]8这种新事物忽视了文化精英,以销量(受众认可)作为主要的评估标准,使知识分子成了“多余人”,毕竟大众想要的东西与知识分子的诉求从来就不对等。因此,西方知识分子对报纸等大众媒体及其读者怒气冲冲,尼采批判其为下等文化,“贱民吐出的怒气,称之为报纸,我们蔑视所有与读报,更不要说为报纸撰文之类相一致的文化”。[17]8T﹒S﹒艾略特也确认“他们是自满、褊狭和没有头脑的大众”,F.R.利维斯则告诫道,大众媒体激起了“最不值钱的情感反应……电影、报纸、其他各种形式的宣传及商业化趣味的小说,通统在提供一种极低层次的满足”。[17]8

总之,大众阅读趣味的变化,在西方知识分子眼中是一场文化危机,而大众媒体的出现则进一步颠覆了已有的文化标准,促使这场文化危机加速。具备阅读能力的大众不再具备文学、艺术的审美能力,而媒体却在进一步促进大众的这种“堕落”。当然,也有知识分子意识到这场危机并不是针对大众,而是针对知识分子自身,既然大众和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不能保持一致,那么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改变对待报纸等大众媒体的态度,萧伯纳就意识到报纸虽然有害,却必不可少,至少可以利用它来做自我宣传。至此,大众媒体促使了西方知识分子走向蜕变,从蔑视到对抗再到合作。这种将报纸等大众媒体视为工具加以利用的知识分子,在当时大有人在,特别是处于转型期的中国。事实上,大众媒体的发展伴随着中国知识分子现代化的全过程。

20世纪初期,中国知识分子与报纸有一段蜜月期,在其他方面影响力逐渐衰退的同时,知识分子在舆论和文化上的影响力确有提高的趋势。“在晚清中国,当出现了《申报》、《新闻报》这样的公共传媒,特别是1896年出现了《时务报》这样以舆论为中心的现代公共领域之后,以公共舆论为中心的‘知识人社会’才拥有了可能性基础。”[11]20他们认识到媒体是舆论的生产者,而舆论是权力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知识分子、舆论、权力之间的纽带,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才有可能发挥作用,“在近代中国公共舆论发展的过程之中,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从传统士大夫转型而来的新式知识分子,由于在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中,只有他们才拥有书写的权力、获取知识和信息的权力、接近媒介资源的权力。”[7]4在国家机器没有充分意识到媒体及舆论“价值”之前,知识分子是报纸等现代媒体中绝对的主角。当媒体的工具属性日益凸显,面临“收编”,中国知识分子也开始了自身的有机化进程。

特别是20世纪20时代以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开始重估自我价值,“他们(知识分子)则越来越迷惘于响应‘时代的需要’。这种迷惘,反映出知识分子对于自身有能力定义进步和现代性的信心在下降中。”[18]177虽然知识分子依然秉持传统,以教育家及学者的身份行走,但胡适那句“为国家做一个诤臣,为政府做一个诤友”,至少体现出知识分子自主意识的下降。“权势集团所具有的腐蚀性,即便落在以‘独立’自诩的自由知识分子身上,同样不能避免……既已加入政府,或既已与权势集团有了紧密的联系,那么在意气上和人情上,也不好公开和政府对抗。”[19]358不仅是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隶属于其他群体的知识分子也与团体、政党有密切联系,如“左联”与《申报·自由谈》(作者群体43人中有22人是“左联”成员)。由此可知,中国近现代媒体在发展过程中一直充当着知识分子与现实政治之间的桥梁。

当然,中国的知识分子对待现实政治的态度,往往有一种“不感兴趣的兴趣”。开始时,他们试图将自身塑造为“特殊知识分子”,即不参与具体的政治事务,而是通过媒体,利用自身的专业知识来引导舆论,达到影响上层建筑的目的。20世纪初期以胡适为核心的一系列同人刊物,如30年代的《独立评论》和40年代的《独立时论》都热衷于谈论政治,但这些刊物的撰稿团体并没有以结社的名义出现在政治舞台,而是形成了一个松散的言论共同体。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知识分子不满足于媒体所提供的“论政”空间,开始各自走向前台,参与到政治事务之中。以《大公报》为例,在20世纪初期的诸多报纸中,《大公报》与知识分子的联系最为密切,甚至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参与构建了《大公报》的文化脊梁。“现代媒体发展过程中,会形成一个代表国家的媒体,即被媒体所在国以及世界各国公认代表该国民意、主流声音的媒体。一般来说这个媒体形成于国家发展上升时期,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在国际和本国范围内也许发行量不是最大,但读者群是有相当影响的精英、政客和知识分子阶层等,因此对国家政府有重要影响,如英国的《伦敦泰晤士报》、美国的《纽约时报》、法国的《新闻报》等。……如果说中国有过这样一个媒体的话,那就是民国时代的《大公报》。”[6]208

其中,《大公报·星期论文》的社会影响极为显著,初创时期的八位撰稿人,有近半数最终加入了民国政府。实事求是地说,20世纪早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依然秉持传统士大夫情怀,基于国家危亡等诸多因素,他们中部分人选择由学界迈入政界,显得理所当然。这些知识分子初入政坛时心气都非常高,但他们的自负和官场表现往往大相径庭,其政治建树与学术地位无法匹配。蒋廷黻就认为自己很懂政治,还向人夸下海口,说自己是首任台湾省主席的最好人选,而胡适则对其笑言,廷黻,谈政治,还得听我的。丁文江生前颇以为自己可以当军校校长,他认为中国政坛的混乱不堪在于有知识、有道德的“少数人”不肯负责任,不肯努力,“只要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20]31但实际情况是,上述几位的从政经历都不是很美妙。

三、启蒙困境与知识分子的背离

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大众媒体还为迷茫的知识分子另辟蹊径,提供了一条与从政牧民迥异的教化大众之路。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媒介实践中有着强烈的启蒙因子,梁启超在上海主持《时务报》,将报馆视为开发民智与社会改革的重要途径,胡适也创办《努力周报》等多种同人杂志,并与《大公报》等主流媒体关系密切。“晚清的思想家们如梁启超、谭嗣同等,都将学堂、报纸和学会,看作是开发民智和社会改革的三个最重要的途径……从功能的意义上说,学校、报纸和结社,既是现代中国的公共网络,也是中国特殊的公共领域……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以新式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为核心,公共空间的场景是报纸、学会和学校。”[11]8-9毫无疑问,报刊等大众媒体是启蒙最大也是最重要的途径。

中国知识分子认为当时国内最紧迫的任务是大众“扩大视野”(lofty visions)和“增长知识”(broad knowledge)。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一启蒙并非直接面对大众,而是通过媒体将各个阶层的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想象中的公共空间,大众即是这些媒体的受众,大众本身的诉求在这一启蒙模式下被完全忽略。当时的知识分子忽视大众诉求,原因在于启蒙所构成传播者与受众之间的关系,是知识分子最为心仪的模式,知识分子是教化者、传播者和精英的化身,大众是接受者、倾听者和蒙昧的代表,这里包含了一种权力话语模式。

“白话道人”林獬(1874—1926)在《中国白话报》的发刊辞上说,“只要这一个报馆一直开下去,用不到三年,包管各位种田的、做手艺的、做买卖的、当兵的,以及孩子们、妇女们,个个明白,个个增进学问,增进见识,那中国自强就着实有望了。”[1]290-291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欢迎,辜鸿铭在《回国学生与文学革命,识字与教育》中就对这种知识分子一厢情愿的幻想进行了嘲讽:“试想如果四万万国民中之百分之九十为文人,会是什么样。如果京城之力夫、司机、理发匠、店员、小贩、屠夫、游民乞丐之辈,皆为文人,参与政治并欲成为大学生,会是何种佳境。”[18]89辜鸿铭的嘲讽并非担心知识的普及会导致知识分子丧失社会地位,而是针对那些以启蒙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当他们利用报纸向“大众”疾呼时,从来就没有放弃高高在上的自负,即那种“我们就是中国”的心态。

1920年代后期,儒家思想再度受到批评。一种新的不同见解在启蒙倡导者中产生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是知识分子精心创造的最重要产物,那些像他们一样的知识分子通过文化传播工具的垄断,以谋求社会特权……他们也曾以科学理性代表的身分向平民宣称,力图使文化更加‘大众化’,使‘白话文’获得一定的地位……知识分子们自诩为是以文化复兴来拯救和解放中国的代言人。[18]216

令人遗憾的是,中西方知识分子的启蒙诉求都遇到了现实困境。西方知识分子面对的困境在于他们无法强迫“大众”放弃史蒂文森,接受萧伯纳或艾略特。而中国知识分子利用报纸等媒体启蒙“大众”时,也无法强迫“大众”接受知识分子所认可的是非观念。在启蒙运动之前,知识分子认为“大众”缺乏理解真理的能力,没有深刻的思考能力,这一点无论是在西方还是东方,都得到了知识分子的认同。在启蒙运动期间,中国知识分子利用报刊引导大众在精神层面向知识分子靠拢,但他们很少有意识地适应“大众”,相反总是要求“大众”适应他们,这也是现代媒体进入中国伊始,就是以言论而非报道事实著称的原因。在启蒙运动过后,中国知识分子并没有取得满意的结果,自然也就与“大众”和媒体渐行渐远。更多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中后期,才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报刊等大众媒体虽然早期与知识分子关系密切,是他们手中最有效的工具与武器,但媒体作为工具,能够拉近知识分子与“大众”的距离,也可以使两者背离。所以钱钟书才会在《围城》中半悲切半嘲讽地提及,古代的愚民教育是不让人受教育,而现代的愚民教育是让人受教育且只准受一种教育,这样才能上报纸的当,上宣传品的当。时至今日,“一个独特之处就是(知识分子)不再相信公众能够被启蒙。不过,对公众启蒙计划的怀疑很少以一种一致、明确的形式表达出来。在包容和参与的时代,对民众能力的怀疑不可能以一种清楚、公开的方式提出。”[21]119-120当知识分子对启蒙不再热衷,报纸等媒体在他们眼中的价值也就烟消云散。

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20世纪初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对报刊等媒体接受非常迅速,甚至一度以“专门家”的形象来引导媒体舆论走向。对媒体和“专门家”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选择。但是,知识分子其实是一个想象中的共同体,他们一度“天真”地希望通过媒体让大众接受他们的“理性批判”,当努力失败后,他们在公共性与专业性的抉择中开始出现偏移,最终影响到他们的媒介诉求,以及对待媒体的态度。

总体说来,启蒙过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媒介实践分为两大类:一类以大众媒体为平台,与社会公共事务联系密切,并开始有机化进程,成为社会团体的代言人,媒体也成为了他们步入“仕途”的渠道与阶梯;另一类则以学校为核心,与社会公共事务保持一定距离,与媒体渐行渐远。吴宓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之前曾咨询陈寅恪,而陈的态度比较消极,认为这是“杂事”,不属于“做学问”的范畴。对陈寅恪等知识分子而言,他们对社会政治生活肯定也有自身的看法与态度,但这些已经不需要通过大众媒体来进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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