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切利和燃烧的维纳斯

2024-01-29 02:41杜祎洁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美第奇雅典娜佛罗伦萨

杜祎洁

从波提切利开始,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所代表的形象可以是形而上的、漂浮着的,所代表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哲学;诞生的也不只是维纳斯,这一文艺复兴时期第一幅被直接描绘的女性裸体,波提切利所描绘的是从主神宙斯的器官里诞生的维纳斯——前者被艺术化处理成贝壳的形状——她代表男性也代表女性,代表神性也代表理性。

2023年下半年,上海东一美术馆的“波提切利与文艺复兴”大展闭幕,展出的10件艺术大师波提切利(1445-1510)的杰作让观者看到了关于这一维纳斯母题的另一种阐释和延展。在《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与半人马》中,神性压倒了兽性,理性控制了情感。这幅以古希腊罗马神话为主题的寓言画绘制于波提切利个人创作生涯的巅峰时期。在古希腊神话中,半人马半人半兽,是狂暴、好战、原始欲望的象征,而从宙斯的额头诞生的帕拉斯·雅典娜象征着智慧,这位战争女神还拥有惊人的战斗能力。画中女神的身份众说纷纭,除了最为人知的雅典娜之外,也可能是古罗马神话中与雅典娜对位的女神密涅瓦,抑或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受狩猎女神戴安娜宠爱的卡米拉。在古罗马时代的绘画中,“女神与野蛮人”的意象也曾出现,象征罗马城市的文明与威严令“蛮族”宾服。在这幅画作中,波提切利为雅典娜的服饰绘满了美第奇家族环环嵌套的钻石戒指纹章,似乎是以智慧女神雅典娜为喻,歌颂统治着佛罗伦萨城邦的美第奇家族。

古典神话中并没有女神与半人马的故事,这幅寓言画的叙事契合当时流行的新柏拉图主义最主要的主张:理性(人性)高于感性(兽性),被情欲、感觉和感情所囚禁的人类可以通过理智和知识去降服肉体本能。15世纪,受东方拜占庭世界的影响,“柏拉图学院”在美第奇家族的赞助下应运而生。来自哲学、神学、医学等各个领域的知识分子聚集在当时最显赫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菲齐诺的别墅里,讨论和研究柏拉图的哲学思想,重新发现古代希腊语文献的价值。

《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与半人马》,桑德罗·波提切利,1480-1485

《圣母、圣子与施洗者圣约翰》,桑德罗·波提切利,约1495-1500

这个哲学流派认为人的灵魂是依附于肉体而存在的,但灵魂有很多层次:低级的灵魂与动物有共同之处,即动物性;高级的灵魂与神共享智慧,即神性;还有人类独有的理性,理性低于上帝的智慧,高于动物性,但又能向两边转化流动。所以人既有高贵的一面,又有不可预知的一面。

爱是一种永恒的欲望,是一种享受美的欲望。在柏拉图的原著中,他提到了两个爱神(维纳斯),即天上的爱与人间的爱的母题。天国的爱使人类获得了智慧,而普通的爱使人类获得想象和感觉,并促使人在物质世界中创造出与天国相似的美的形象。在新柏拉图主义看来,天上的爱与地上的爱全部融汇在维纳斯这一个形象上。这种神与人、灵魂与物质世界的双重性对许多文艺复兴大师都产生了影响。

在批评家眼中,波提切利的画作似乎如同他所作的《一名年轻女子的肖像》里的西蒙内塔,这个他苦恋一生的“意大利北部最美的女人”,他笔下维纳斯头像的原型,具有雌雄同体的美感。波提切利所画的人物身形都比较扁平。在这些拉长的诗意而忧郁、苍白而脆弱的女性形象中,他似乎希望通过对肉体美的描写来表现高贵的灵魂与智慧,努力达到灵与肉的统一。

1497年,一场“虚荣的篝火”燃尽了佛罗伦萨的一切浮华,佛罗伦萨人传统的狂欢节变成了一场以宗教虔诚为名的狂热。在市政厅广场燃起的熊熊烈焰中,波提切利的作品,薄伽丘和彼得拉克的文学,裸体绘画和雕塑、镜子、化妆品、华冠丽服、纸牌骰子、鲁特琴等等,一起燃成了灰烬。

美第奇家族荣光显赫,但在佛罗伦萨内外也树敌众多。1494年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远征意大利,美第奇家族被反对派赶出城邦,佛罗伦萨的实权落到修士萨佛纳罗拉手中。萨佛纳罗拉引用《圣经》中关于世界末日的警告,号召市民改过忏悔、放弃享乐,对日常生活严加管束,还扩大政治参与,否定了美第奇时代的寡头体制,允许大批普通市民参与选举。当时的佛罗伦萨平民奉他为先知和伟大的宗教领袖,但人文主义者和后世历史学家常称他为“文艺复兴的魔鬼”。

在萨佛纳罗拉掌权之前,波提切利曾不断在作品中建构维纳斯和她的世界。他曾说除了圣母,自己可以画维纳斯一辈子。但萨佛纳罗拉严厉抨击一切世俗的艺术、人文、哲学和音乐,认为它们是异教的、自私的,在古罗马神话中主司爱与美的维纳斯首当其冲。萨佛纳罗拉燃起的“虚荣之火”焚毁了很多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品。

《三博士朝圣》,桑德罗·波提切利,约1495-1500

这改变了波提切利的一生。波提切利不再画维纳斯,他的画风大改,道德和宗教成分明显增加了。在那场大火中,传闻他亲手焚烧了自己的大部分作品。尽管这一轶闻不见于最早记载其生平的艺术史家瓦萨里笔下,也没有得到其他一手史料的佐证,以现代史学标准来看证据不足,但萨佛纳罗拉的宗教狂热,确实改变了波提切利。在东一美术馆展出的其后期所作的《圣母、圣子与施洗者圣约翰》中,圣母子漠然地闭上了眼睛。晚年的波提切利沉浸于萨佛纳罗拉的神秘教谕和对个人前半生的愧疚之中。讽刺的是,“虚荣之火”熄灭一年后,萨佛纳罗拉本人也在市政厅广场被处以火刑,出逃的美第奇家族返回佛罗伦萨。以此为发端,波提切利的画风变得越发绝望。

东一美术馆此次展出的另一幅《三博士朝圣》绘于1495到1500年间。随着萨佛纳罗拉本人被送上火刑柱,这场针对权贵和腐败的运动以失败告终。波提切利晚年的这幅道德寓言之作终究没有完成,长年存放在乌菲齐美术馆的仓库中,直到20世纪才重新受到关注。画作中的线条不再纤细优雅,变得粗粝狂放,或许是艺术家灵魂中充满绝望的证据。他所处的历史情境驱策他支持教會的道德改革,但他内心的本能则赋予了他全盛期笔下的人物无上的高贵和魅力。教会的极度腐败激发了他的良知,而宗教改革运动很快就会对这种腐败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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