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经历

2024-01-29 10:39章念驰
上海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国学自学大学

章念驰

我从未考过大学,也没有读过大学。我说的“大学”经历,是指“社会大学”,即自学生涯。

一九六二年,我从静安师范毕业,按规定三年之中不得报考大学,需要尽免费教育(师范)义务。三年后,“文革”开始,大学瘫痪,招生停止,我的升学梦就此无疾而终。其实即便没有“文革”,我作为“五类分子”子女也注定没有读大学的资格。对此我早有思想准备,并不悲观,因为历史上许多优秀人物都不是从大学毕业的,大学三四年未必能学得全部知识。而世上有一个大学是不需要批准就可以入学的,而且是全科的,这就是“社会大学”。走自学成才之路,这未尝不是一条阳光大道!我自小坚信“日日行,不怕万千里;天天做,不怕万千事”。这也是我的自学信条。

学医

我自小身体单薄,是个“病秧子”,先是患淋巴结核,后得过敏性肺炎,多灾多病,经常吃药打针,出入医院。于是我决心学医,先弄清自己的发病原因、原理、症状、治疗方法……先把自己治好。这时我妹妹在上海医科大学读书,于是我将她读过的书一本本拿来自学,似懂非懂一点点学。“文革”期间,赤脚医生急需“充电”,于是《农村医疗手册》风行,我也买来通读,非常实用。另有《实用中医学》(上下册)问世,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我反复诵读,熟记于心,从解剖到药理,脉象、舌诊、实症、虚症、表症、里症、细菌感染、病毒感染……我会说出一大套,后来甚至自己给自己开药,也有病友请我开药(连一位住院的内科主任,也请我开药)。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当起“医生”。后来我才渐渐知道,我们这样自学的人,是得不到治疗与处方权的,是非法行医,不可能成为职业,也不會改变命运,只是多点知识而已。所以我慢慢放弃了,也是希望的破灭。

当时我还在小学教书。有一年,毕业班升不了中学,要留在小学念一年中学,其中有一门“生理卫生”课,很多人不知怎么教,我却乐于承担,教得得心应手,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年我岳母膀胱癌住院,我经常去看她。有一天我发现她脉象不对,我对大家说“今天很危险”,结果她当天咽气了。我连襟是著名西医,他问我:“你凭什么作这样判断?”我说她的脉里出现代脉,中医有“结生代死”之说呀!

我家算起来是余杭三代中医世家,祖父也好医,我在上海社科院的重点任务就是编《章太炎全集》,包括他的《演讲集》与《医论集》。我用六年光阴编他的《医论集》,弥补了“章学”一大空缺。我是根据祖父的《年谱》,逐月逐日收集他的医学论说,共一百三十多篇,其中许多篇次在不同地方被转载,取名不一,如不一一通读,就会出错。尽管我也反复编读,可我读不懂他的医论,只好请上海中医文献馆姜春华、潘文奎大医师帮忙点校,以保证质量。所以我也明白自己离真正懂医学还是有很大距离的。

学画

在“社会大学”中,我还认真学过绘画,从素描开始,刻苦地画过多幅石膏像,枯燥而有用;临摹过许多西方名作;更多是写生,背个画箱,骑个破自行车,到处席地而坐,心无旁骛地绘画,在田野、公园、街头……完全以自己意识作画,没有条条框框。以刮刀代笔,比用笔画快速得多,便于二三小时绘毕,以胶版纸代画布(便宜),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得到不少专业人士肯定。俞云阶先生将我的画放在他的客厅,供大家欣赏;有的市级美展也邀我参展,还不慎“丢失”过我的作品;我的朋友还为我结集出版了画册。不少朋友都说,“念驰后来如不放弃绘画,一定会成为一个大画家!”

“文革”十年中,百业荒废,唯有绘画与乐器独旺,成了不少人的出路。这两个行业“有益无害”,而且随处可见的“大批判专栏”,有很大的实际需求,我一半画功也是拜它所赐。绘画让我有种成就感,觉得我并非一无所有,至少会绘画,由此自得其乐。我的伯父张大壮先生,是著名国画家,上海画院创始人,人称“海上四大名家”之一,膝下无子,我很想跟他学艺。他的画很是值钱,经常作为国礼,但他生活窘困,每月八十元,每月要交四幅画。有次我跟他说想跟他学艺,他非常生气,对我说:“我绘画,是无奈,八十元,代替四幅画而已,没有人看得起。你为什么不来继承家学,而要重复我的人生?太没有眼光了!”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我清醒不少。后来,“文革”结束了,百业复兴,绘画与乐器迅速退潮。新的工作、新的职业,吸走了我所有精力。我从此告别了绘画,只作为爱好,深深埋在心底。

学文学

我师范毕业后,国家处于大抓阶级斗争热潮中,风声鹤唳,什么都被冠为“封、资、修”。不久,“文革”又降临,更是全面革文化的命,弄得人心空虚、知识贫乏。读书完全没有规划,也没有整体性而言,自学完全是零星的碎片式的,不成系统。

当时除了“毛选”与“语录”外,只有鲁迅的著作,衍生了许多硬骨头式的人物,他们都缺乏对外界的了解,所以才会把稍知外界的木心捧为圣明。而当时有一本书没有被禁阅,这就是《克雷洛夫寓言》,因为马克思与列宁都大量引述过这本著作,被翻译成七十多个国家文字。我一读如获至宝,大量的智慧、普世的价值,都被他以寓言方式精炼地表达出来。我反复诵读,几乎都可以全文背诵,也深深影响了我的思想与文风,成了我的“社会大学”中第一位导师。

我到处觅书读,为借到书,甚至有点厚颜无耻了。我的一位连襟,是个中学老师,家中有口书橱,收藏了多本“经典”读物。我知道他小气成性,还是多次张嘴向他借读。他置若罔闻,让我悻悻至今。我比较系统地阅读是借调到六十一中学教书期间。该校前身是百年老校“民立中学”,图书馆收藏颇丰,且未被破坏。管图书的周先生原是律师,后与我同在一个教研组,于是我常常向他偷偷借书,他都乐于满足,让我得以阅读了好几年。

我首先读的是俄罗斯大文豪作品,从高尔基的《母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了解到人民的苦难、革命的必然、精神的力量、文字的魅力。之后我阅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看到巨大的世界、无数的不公、人们的觉醒与反抗、奴隶制的消亡、人性主义与反专制主义……尤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我用三天三夜读完了这部巨作,俄国的这场内战,人性与邪性的纠斗,使我理解了人们为什么会拥抱新政权,让我看到了“文革”以外的世界是多么广阔多彩,各种思想、主义、流派、人群的交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一连读了几遍,我崇敬奥斯特洛夫斯基,我所有困难,在他面前几乎不足为道。俄国的革命作品,契诃夫的《第六病房》《万尼亚舅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屠格涅夫的《罗亭》、果戈里的《钦差大臣》……都给了我许多正能量。

不久我被“调回”小学,在茂名北路小学教书。这是所老学校,有“教师工会”自建的“书库”,虽只有一个双门书柜,但也没有被破坏,前面贴了封条,后面门板是活动的。我高兴得如跌到蜜缸里,开始贪婪地偷读。这里有许多西方的经典名著,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薄伽丘的《十日谈》、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记》、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司汤达的《红与黑》、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莫泊桑的《羊脂球》《项链》《吝啬鬼》……让我了解了另一个世界,了解了资产阶级上升初期对自由、平等、博爱的追求,一种大无畏精神,大大激励了我,也熏陶着我成长。我知道世界上比我苦的人太多了,所以一定要改变世界。

由于我是不成系统地阅读,又有自己的偏好,也有条件限制,有许多名著始终没有阅读,如《包法利夫人》《百年孤独》《呼啸山庄》《简·爱》《傲慢与偏见》《恶之花》《尤里西斯》《玩偶之家》等。“文革”结束,我进入了社会科学院,再无闲情读这些经典了。但我每天阅读与工作到午夜一二点钟的习惯,保留到六十多岁,直到心脏发病为止。“社会大学”让我自学到许多知识,提高了我的文学写作修养。二○二○年《上海文学》颁给我第十三届“散文奖”。我不是一个看重名利的人,但这对没有学历的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读史

對我而言,读史更为重要,要认识祖父,要掌握他的一生,要收集他的资料……都离不开对历史的了解,光靠家里的一点了解,光靠道听途说,是成不了一个学者的。

从“六经”到“二十四史”,史学浩如汪洋,从何着手?当时能看到的也只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我就从通史着手,一页页去啃,读了不少于三遍,对中国历史、风俗、人物、典故、地域、经济、贸易……有了个初步了解。可以说范文澜是我第二个老师,是他给我奠定了基础。这些历史知识也大大增进了我对祖国历史的了解。然后我读其他史籍,就容易掌握了。

我在自学过程中,第三个老师是曹聚仁先生。他早年师从朱藏春、吴怀琛,对中国学术文化颇有了解,所以一九二二年他受邵力子先生委托,去记录太炎先生十次国学“大演讲”,记录的质量远在群儒之上,形成了他第一本著作《国学概论》。由于记录得正确易懂,深受读者欢迎,先后再版五十几次之多,太炎先生破例收他为弟子,他也由此拜门,以“弟子”自居。曹一生立著七十二部,从第一部《国学概论》到《国学十二讲》,实际是对“章学”深入的阐发,集他一生对传统文化研究的心得,从注经释经,变为通俗语言讲解,这种“喂”的方式,大受现代人欢迎。因为读经时代过去了,注经时代也过去了,到了“听经”时代,他的论国学大受欢迎,开创了南怀瑾、易中天式讲经时代,于是北京三联书店决定在大陆出“陆版”,曹聚仁夫人邓珂云女士委托我完成这项使命,将曹聚仁一大包手稿交给了我,我也很乐意从命。

曹聚仁先生出于生活所迫及历史使命,决定写新的《国学概论》,每天一篇,发表于香港《晶报》,最后由三联书店结集出版,称名《国学十二讲》。这部著作毕竟涉及诸子百家,出经入史,而传统国学在大陆禁止通行几十年了,三联书店认为我是太炎先生嫡孙,想必是个老儒,应该胜任此著。当时香港的文化与出版界十分糟糕,曹先生的每日一文,是个固定专栏,而超过的篇幅竟无端被删,结集的内容更是错误百出,加上曹先生手边缺乏典籍,引文不一定对照原文……于是我依曹先生原稿,一一加以补正,将前十一讲调整为论史,第十二讲调整为论文,改名为《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我一章章细读细点,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次系统的学习。我又将《国学概论》认真抄录一遍,对国学有了比较系统的认识。

《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在一九八六年出版,大受欢迎,成了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连版多年,大大满足了国民对国学的渴望,也成了当时各大学必读教材。三联书店派了两个编辑专程从北京到上海面谢,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么年轻(四十多岁,并不是六七十岁老儒),而且“没有学历”!范用先生知道后立即请我编《章太炎生平与学术》,以示敬重,这也是我过去不敢想的事!

我的自学生涯的第四个老师,就是我祖父。我整理他的全集,具体负责编、订、点、校他的《演讲集》与《医论集》。尤其《演讲集》,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先讲后成著作,他的演讲并不通俗,大多无标点、无断句,要一字一句熟读,再一字一句断点,最后一字一句抄录。单单《演讲集》,一百三十多篇,抄了整整一个纸箱。这也是我一点一滴的学习过程,使我学到了许多在大学都学不到的学问,终于被评为三级教授。作为一个没有学历的人,应该满足了。二○一八年《章太炎全集》出版后,几乎囊括了全国文化出版诸大奖,我与王宁教授、马勇教授被评为全国优秀古籍图书整理一等奖,这是国家出版古籍整理最高奖,但这荣誉对我似乎来得太晚一点,我已在社科院熬过了整整四十年。

在一个从“读书无用论”到“唯学历论”的国度,没文凭的岁月是心酸的,是被歧视的,是不公的,但我的“社会大学”的经历、自学的经历,绝对是有益的、充实的。当年碎片化的知识,到了六十岁以后,不知怎么相互汇通了,给我许多知识与快乐,使我站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来审视问题。后来我作为海内外公认的“台湾问题专家”,即是完全以历史纵深感与人性关怀价值观来看待问题,以促进社会进步为准则,成为既非“鹰派”也非“鸽派”的理性派。作为一个将要渡过生命之河的人,我笃信民主与文明,笃信明天会更美好。一切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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