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世邦
“柯大夫,您不给号号脉了?”
我压着眼皮,右手不停笔,左手悬起在脉枕上,捉了老太太凑过来的右腕按住,又写了四味药。我松开她干瘪的右腕,正打算把方子开完,又看到老太太的左手杵了过来横在脉枕上。
“您给看看这血吧,我起床老犯头疼。”
我索性把笔搁下,闭上眼压住她的左腕。
排风扇的叶片搅动,低沉的空气摩擦声盖住了老太太的长出气,我又忘了擦扇叶子了,那上头糊着一个冬天的灰,黏了每天炒菜的油点子,再裹上隔三差五的汤药味儿,不知道要用什么家伙能擦掉,是百洁布,还是木浆棉?上回应该再囤几个钢丝球的。汤药味儿压过来,才刚开春,二诊室里头竟闷得像头伏的上午。都嘱咐他们好几回了,表药往短了煎,药都让墙皮吃了!我是说了还是没说来着?小傅这人唉,你得压着他,才能把事儿记下来。
“您这屋挨着排风扇,可遭罪呦。哎,我记得宋大夫是一诊吧……”老太太呛着咳了几声。
我抬起左手三根指头,右手抓起笔写完了方子。
我盯着老太太鼻子前头二寸的空气,嘱咐了一通:“煎三回,混两剂,每顿饭后喝。”
“我自个儿煎,自个儿煎,可不能放你们药房的电药锅里头煎,药都煮串味儿了,还白扔钱!”
我站起身,老太太赶紧拦着:“您甭送我……”
我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他们怎么还没来?
老太太容光焕发,拿干枯的手虚按着招呼我坐回椅子上。
“怎么老也没见着宋大夫,您给带个好儿吧!”
老太太扯了方子要往出走,方子离开桌面之前让我一把按住。
“哎呦,您这是……”
我示意她坐下,他们——怎么还不来!
“阿姨您一天几回?解手,大手。”
老太太眉角的青筋绷上了,上半身往回缩,可是手又往前够那张方子。
“您先坐,最近的瘟症容易犯脾胃,好些病人都虚,我再问问您。”
老太太立马坐下,青筋也塌下去,眼珠子往前凑。
“您问您问!”
院里没动静,仨老病号坐在门廊外头,轮番往我的诊室探头缩脑。
我只好又问了干稀,稀是多稀?挂不挂盆……
再问下去就准得说到她那媳妇的“挣俩花仨”了。
窗框左边闪出一抹杏色,瘦削的肩头架着一件针织开衫,我眼睛定了定,杏色隐没了。
“柯大夫您是不是也挨鼓楼出诊啊,我那天瞅着像您……鼓楼能报,这儿……我这一趟就五六百,原先还让开俩礼拜的,这会儿也不知怎么了就只能开七副……”
老太太压低了嗓子咧着嘴往窗外努。我刚要回她,窗框下沿冒出来一双眸子,那眼白让我挪不开视线,我的脖颈子变轻了,一直压着我后脑勺的汤药辛味散了。她今天戴了只绿色口罩,比鲜薄荷还新的一团,这团绿色晃了一下,让一只戴着深绿镯子的手拽出了窗框外。
我重新伸出三根指头:“您再让我听听。”
老太太赶紧递过手腕来,我搭上了,“我就在这儿出诊,鼓楼那天是我接我妈去了。”
老太太不出声了。
他們还不来,她都来了。
从医六年,这是我号脉号得最长的一回。我在三十二岁拿的执业医师证书,在那之前我是个数学老师,已经教了七年的初二。
“上方加减”,这四个字是六年来我写得最多的一句话。加减法,我擅长,药方是现成的,我妈抄给我的,她是抄我爸的。严谨来说,我爸没留下几张方子,所谓“柯氏验方”,都是我妈一个人硬琢磨出来的。她第一回接受采访的时候,记者翻来覆去就是问她单亲妈妈有多难,最想对去世的丈夫也是她的学长说句什么。我妈就明白了:一旦话筒杵到跟前,就没有自己了。她索性把自己枯坐灯前熬出来的几十张方子说成是先夫的家传秘方,这就成了有来历的验方了!从那天开始,我妈的门诊量超过了她们科室所有医生门诊数之和的一倍。
我妈退休以后,把老同事们凑齐吃了顿饭,拉着他们在青石街西边租了个最小号的四合院,开了“名医馆”。我妈把采访的心得又用了一回,名医馆里头真正的名医不多,清一色都是名医的传人,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连外孙都有。那一年是我的人生波峰,每当后来我妈踩着我的尊严在地上碾的时候,我就从抽屉中的《八十一难经》里翻出那一封“录取通知书”——数学系,全日制。我抚着那信封,想着当时我妈接过通知书时脸上五官的错位。这个无用的专业,对我妈来说,就只意味着加减方的克数,以及划价的速度吧。
二诊室里的味道变得沉厚,陈腐的甜味又压到了我的后脖颈子。
“柯大夫,我还用忌口吗……”
我赶紧抬头,窗框外的光被遮住,四个穿蓝色制服套装的人左摇右摆。他们总算来了。
我收了指头,看着老太太:“阿姨,想吃什么都成,就是别老刷手机了,尤其是该睡觉的时候。神经性皮炎,按您说的,您认识它也有二十几年了,睡眠才是验方。”
“柯大夫,您这话……”
我最后盯了一眼方子,双手递给老太太:“您去划价吧。”
老太太听出我话里有话,可又琢磨不出来有什么话,就说:“柯大夫别嫌我絮叨,我老说了,您要是有用得着人的时候,我那俩大侄子都是练散打的,有劲!”
我叫下一位进来,老太太临出门还说了句“您给宋大夫带个好”。
我点头,起身迎进下一位入座。
窗外的薄荷绿口罩没再出现,我略过了刚坐下的慢性湿疹病人的絮叨,伸手切脉。这就能省去了病人的疑惑,好像大夫不号脉他就不敢吃这方子。大多数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学会了听脉,我妈嘱咐过——如果没号对位置千万不要再找!我想这跟弹吉他按品也差不多,这些年我就横着按,不少病友还夸我听脉特认真。
我妈说过,按十年算,坐诊十年她算是听到了脉,再坐十年她能听出气和血怎么打架……我算过,她那二十多年的门诊数够整个医馆看一个世纪的。只有到那样的数量级,一个方子才能叫做“验”。可是她的“验”在我这里失效。那个年代,她和她的门诊垄断了病人的选择,等到她积累了足够多的病案,她又开始分流病人。如今,她拿分流过的病人去审视我的懒惰,这是她攻击我的方向之一。在她成为医生之前的时代,皮肤科和外科不分家,一个学徒在出徒前要给医馆熬药膏、洗药布,等到手都烫破几层皮了,才能看师父的脸色出徒。我呢,一上来就是宋大夫的儿子、柯大夫的传人,我没有试错的机会,更没有我妈当年试错的人头。不过,我有一样东西她没有,在患者习惯了维权的时代,我有并非出于医者仁心的胆战心惊,我有对西医检查的依赖。按老理儿,每一味药该下多少,我得坐十年才能写得稳到底是三钱还是五钱!可如今不一样了,病人每回首诊,我就让他们查肝功五项。病人们冲着我妈来找我瞧病,我再拿住了他们的肝功指标,我就有了双保险。
查肝功,成了名医馆老大夫们饭后的段子。他们有一辈子的资历可以笑话我,可是不查的话,万一有人投诉吃药致病,医馆也就没了,老大夫们大不了换家医馆挣零花钱,我妈恐怕就没了每天一条空运江白鱼的滋润。
“您再忌口就营养不良,我建议您补充蛋白质,每天足量运动。您去划价吧。”
对下一位荨麻疹病人我也是这么说的:“过敏体质嘛,忌口就是在沙尘暴来了的时候关窗,而提升免疫力才是把沙尘暴挡在离家几十里外的林子中。提升免疫力,不要买灵芝孢子粉,那是智商税。”
再下一位,她进来了,只有她一个,看來绿镯子没跟进来。
我说你把口罩摘了。她摇头。
我说那也行,这绿和你衣服的黄加一起等于一幅水粉画。
她眼睛先是眯起来,后来又瞪圆了,单一件衣服就不是画了吗?
以她的年纪来说,她的眼袋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可是这眼袋刚好藏住了一部分的眸子,却又暗示了眸子的线条,跟上眼皮与眼角的狭长线条舒展着呼应,形成沙丘般温柔的流线,这三条线指向鬓角,那里有几根在暗黄光线下黛青的乱发,我想到吉他弦末端的飞扬不驯。
糜甜的药味消失,我只敢盯着她的鬓角,你不摘口罩我怎么给你开药呢?
她扬起上眼皮看着我。
我脑门的汗正积聚成往下淌的水流,我能看到鼻子顶着的白口罩上边沿有暗黄色的痕迹,我的眼镜片总是会有哈气。我抓起了开方子用的“爱好”牌蓝色圆珠笔,又瞥见右手小指外侧沾了一团蓝色的笔油。
她凑近,我的狼狈无从掩盖。
她从我手里抽走那支笔,又扯了两张处方纸,在背后飞起几笔,写了几行,递到我跟前。
R7C4{3}==R7C4{9}--R5C4{9}==R5C4{8}--R5C6{8}==R5C6{2}--R2C6{2}==R2C6{3}
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问她,你会解了?
她说,你试试?
我瞪大眼睛,把汗水从眼皮边赶走,问她,现在吗?
她也瞪圆了眼睛,抬了抬下巴。
我只好拿回那支“爱好”牌的笔,在另外一张处方纸的背后,尽量笔直画出九个宫。每划一道长线,都要把溢出来的笔油蘸掉。
还没画完,一个白大褂跑进了诊室,“柯大夫,检查的人来了,在药房,您要不先过去看看?”
我已经下意识地从椅子上撑起屁股,又赶紧坐下,“正开方子呢,一会儿过去。”另一只手故作随意地收回了她刚刚写了数字的处方纸。
白大褂不想就这么回去,竟然杵在门口看着我。
她随口说,柯老师你去吧,我不着急。
那语气让我恍惚一下,竟有胡同里的市侩气,听着像刚刚的老太太一样。
我只好撂了笔,又撕掉处方纸揣进白大褂侧兜里,才蹬起大步跟着那白大褂去了。
药房门半掩着,弥散出湿热的甜腥味。我冲四个穿制服的人一点头,推开门,指着角落排风扇下面的电药壶,说:“代煎,这是用电热能代替明火,一为了安全,二可以节能,这电转成热,比燃气转火再转热的能耗……”
药房的白大褂赶紧赔着笑对四个制服说:“这是我们皮肤科的柯大夫,宋大夫的公子。”
四个制服连连点头,其中一个女制服说:“宋大夫好吗?上回给我一个润肤的洗剂方子,我还没谢她呢!”
我只点点头,又对他们指着药房里面说:“药斗子都全的,我们有合作了十三年的药农,在西北……”
白大褂又说:“您把方子给我,我给您抓几副,宋大夫嘱咐过,咱家的药您放心。”
我又对着药斗子说:“甭管种在什么样的土里,用的农药就那么几个牌子,没什么可挑的。”
白大褂接过女制服的方子,赶紧引他们往会客室走。
四个制服也都镇定地跟着。
我四处寻摸老太太,想把她引到这四个制服跟前,人影儿都没了。
白大褂边走边说:“宋大夫今天开会去了……”
我走了几步,慢慢掉了队,沿着墙根又回到了二诊室。
屋里不见了她,绿镯子一个人坐在圆凳上,瘦削的肩头衬出过分挺拔的坐姿,对一个年近古稀的人来说很难得了。
药味再次转辛,甚至有腥气,我给老太太前一个病人开了蛇蜕还有蜈蚣。
我坐回桌子后,盯着那绿手镯。
“您不是开会去了吗?”
老人说:“表药顶多煎一刻钟,你下个礼拜不要出诊了,盯着药房小傅把时间卡死。”
我扯住白大褂的袖子,胳膊肘往后退出来,另一只手接过,反着把褂子叠起来。
“您的意思是,我调到药房工作,算处分吗?”
老人伸出戴着绿镯子的手,手指一勾,挑起我的白大褂。
“你就只会这么脱衣服,从来都买大一号,就为了给胳膊省劲儿。”
我伸手要够我的白大褂,她一只手往外抖开,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纸团,在桌上展平。
“拿处方纸做数独,你去药房画格子吧,那儿没人管你。”
我夺回白大褂,两手顺着褂子叠,死命往下压扁。
“您没教会我脱衣服,我就怎么省事怎么来。我现在就去药房。“
我留下白大褂,抓起已经皱了的处方纸。
她死死按住我的手,绿镯子滑到掌根,真是压手的贵玩意儿!
“就一封举报信,动不了我的医馆,合法合规,我不怕查。”
我一手往上顶着她的手,枯瘦的胳膊竟然这么重,另一只手从手掌低下一寸一寸把处方纸挪出来。
“自打我开方子,这几个老病号就没断过,年年吃,年年犯,治不好他们,我还做不好数独吗?”
她盯着我,突然站起来,往前一步伸出手,悬在我后背上停住。
我干呕着,汗水顺着口罩边淌下来,膝盖一软,坐回到桌子后。
她就把手悬着,也不知是要抽我,还是要给我拍拍,就这么瞅着,直到我不再呕。
“你写举报信,连个主次都拎不清,你以为会客厅那四个人是因为这封信才来医馆吗?是为了见我,为了从我这再多讨个验方走,为了自己的脸、女朋友的手、情人的脖子……”
我瘫在桌上,攥着那张处方纸。
宋大夫拿下巴頦指着我:“你要是一直教初二,也算赢了我一局,可是你连讲台都站不上去了,后来我去替你办离职,年级组长说你一进教室门就吐,清洁工都得跟着你!你还有个老爷们的样子吗?”
药味一下子散开了,越飘越远,从二诊室的窗框卷进来几团柳絮。她没再戴着口罩,脸蛋上对称排了几行玫瑰糠疹,衬出她瓷白的眼袋更显眼。针织衫还是杏色的那件,卷了袖口,手里捏着半截白粉笔,画出九宫格。
二诊室的墙不见了,是初二(3)班的黑板,她画完九宫格,让我和其他几个学生解。静校铃打响,昏黄的阳光斜着氲满了半个讲台,我招呼大伙收拾好书包离校,她赌气擦了没画完的格子。最后,我留下锁门,她又跑回来,问我该不该出国,她妈要送她出去读。我又反手顶开了门,抓起粉笔,重新画好了格子。我说甭管在哪儿,R和C都是一样的意思。她又擦了格子,黑板花了,她说链断了就解不开了。我说解得开,明天我给你解,现在我得去接我妈下班了。她说我妈从来不接我,你和你妈妈关系这么好。
我只好又锁门,她说你去吧柯老师,我不着急。
关门声,这门链该膏油了,一扇教室的门不该这么重,好像四合院的木门迟钝的铰链声。
我还瘫在桌上,二诊室窗外晃过来白大褂,他送走了四个制服,关了医馆门。
我妈已经站在药房门口,让白大褂重新煎一遍刚才的方子。
白大褂堆上一脸的委屈,一边复述着制服们都说了什么,一边倒药渣滓。
我妈堵在二诊室门口说:“他们欠我的,他们全都欠我的。你爸爸有句话到今天还有人传——医院给的工资都不够吃碗炸酱面的。那时候,你爸从医院出来,响应自谋生路的口号,重开了诊所,整条胡同站满了人,上午一百个号,下午一百个号……他得意忘形,说了那句话,说完他就天天挨揍,后来诊所关了,你爸就没了。”
我刚要说话,院门爆响一声,挤进来两个小青年,肩膀都是横着长的,他俩身后是刚才找我看病给我妈“带好”的老太太。白大褂扑过去,让俩小青年给架住了。老太太攥着一把处方纸,问我为什么今天开的药这么便宜!我说都是宋大夫的验方,我只会加减法,您找她吧。
老太太一看见我妈,就坐地上了:“今儿得把前几回的钱给我码清楚,要不然我老太太就挨这儿住下了!”
我打开抽屉,拿塑料袋套上叠好的白大褂,关好了抽屉上了锁。临出小院的时候,我把钥匙递给我妈,叫了声:“宋大夫,他们欠不欠你——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欠学生的,我欠所有人的。”
我蹭着墙根,绕开那两个大壮,把院门开到最大,走出院子。
胡同里的飞絮一下子裹住我,没了口罩,我的鼻子吸住了一团柳絮,赶紧咳出来。
我三十一岁那年,走在操场上,柳絮比这胡同里的还多,打着旋儿追我。我就抠住打火机的开关,在操场四个角点火,见到柳絮成了堆我就点,烧了四五个打火机。那天,我听数独小组的女孩子说,她转学去了安普顿的私立学校,半年后想要回家,她妈不准,她攒了俩月的安眠药一气喝完,没救过来。
我走到胡同口,墙根的柳絮滚成一个球,我掏出那张画了格子的处方纸,点着了,凑向那团白色的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