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应是不倾城

周啸天

二〇一七年秋，重庆诗词学会会长凌泽欣郑重拜托我一件事，要我收白帝城诗词大赛银奖得主向咏梅为弟子。向咏梅生于奉节县，年不满四十，美女单身，信奉爱情至上主义。凌兄介绍完毕，我即诚恳地建议她拜滕公伟明为师。凌闻言，忿然以家长口气说：『不！就是你了。愿君勿复言。』碍于交情，我不好再说什么。

我之所以犹豫，一则因为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二则因为滕公写过一篇《好词多在女儿家》的讲稿。说到向咏梅时，他道：『她走的是传统的路子，却又充满新意，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然后拈出《鹧鸪天》四首，逐一点评。

小径深藏一路春，斜红倚翠蝶纷纷。轻风惹梦无关我，飞鸟牵情有锦邻。寻往事，数心痕，浑然不似去年身。晚亭竹椅悠闲坐，只是身旁少个人。（《鹧鸪天·黄昏》）

滕评：男女相思之词，词句全部妥贴，又觉得与古人不同。首先我们把注意力放到『晚亭竹椅悠闲坐，只是身旁少个人』上，感觉到情真意切，而又具有现代感，这就是她的过人之处。然后再看上片，『轻风惹梦无关我，飞鸟牵情有锦邻』，这才意识到她作了这么好的一个铺垫，可谓天衣无缝。

汽笛声催暮色来，谁人惘惘立长街。车流似水身旁过，底事如烟人海埋。心字梦，者边排，云笺和泪不堪裁。从今漠漠晨昏里，只把光阴寸寸捱。（《鹧鸪天·有寄》）

滕评：这也是描写刻骨相思之情，纯传统的。『从今漠漠晨昏里，只把光阴寸寸捱』，捱字用得何等精当。别忙，上片『车流似水身旁过，底事如烟人海埋』，也不可放过，缺了它就没有现代感了。

又把鸳鸯纸上涂，春花写尽藕花孤。相逢或恐尘缘浅，别后犹怜情分疏。云缱绻，雨扶苏，琴心依旧似当初。胭脂惹醉扬州梦，忍教阑珊对不觚。（《鹧鸪天·寄月》）

滕评：这首词传统味更加浓烈。我们从那里去寻现代感呢？心理描写。『相逢或恐尘缘浅，别后犹怜情分疏』，这是怀疑，心灵深处的话。『胭脂惹醉扬州梦，忍教阑珊对不觚』，借酒消愁，不算新鲜，新意在『忍教阑珊对不觚』，把孔夫子『觚不觚，觚哉觚哉』这个典故用活了。可谓个性表达的极致。

梵我尘心证一如。菩提树下恨难沽。情深缘浅凄然泪，梦暖衣单惆怅书。思过往，忆当初，情怀是否已萧疏。来生若得移心术，奴作君来君作奴。（《鹧鸪天·月夜》）

滕评：这是埋怨男方的话。爱之深，则恨之切也。『情怀是否已萧疏』，这是追问，但是这个女孩儿仍是痴情的，『来生若得移心术，奴作君来君作奴』，再定来生之约，何等感人，而用玩笑话说出，更觉趣味无穷。

我于向咏梅词，曾一言以蔽之曰：断肠词，在宋即朱淑真流。『断肠词』就是伤心人为自个儿写心，本是词体的专长。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完美主义者，爱情至上主义者，在现实生活中，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写出来，必然是断肠词。王国维《人间词话》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这段话讲出了词体有别于诗的特点，讲得非常好。在古人做得最好的是秦观，经典词句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引他人语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情有情思。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向咏梅填词，深合于词心说，这是题实施之，或体实施之，谓之得体。且看她的得奖诗词《三峡红叶》：

借得天边一片霞，三山染就绛云纱。隔江忽有情歌起，红叶折来当鬓花。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也是一首竹枝词。这首诗美在意境，像一个女郎在玩自拍，把三峡的远景和近景叠在一起。天边的红霞，山上的红树，眼前的红叶，都叠到一起。女郎正在自我陶醉之际，远处更有人为她唱起了情歌，诗中人被塑造成活脱脱一个阿诗玛了。这首作品，很好地表现了作者的生活理想和意趣。受制于题材，获银奖也就是最高奖了。

前人称写诗填词为铸句，杜甫自称『为人性癖耽佳句』，佳句于诗词是非常重要的，相当于作品的种子。陆机《文赋》说：『立片言以据要，乃一篇之警策。』向咏梅作为高中学语文教师，对于这一点，是心领神会的。例如《逛街》：

长街柳色又青青，过客闲游第几程？只道擦肩无肯顾，红颜应是不倾城。

一二句写长街柳色，诗中人对春季闲行的美好景致却并不在意。三四句写她在意别人的回头率。像罗敷那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有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该有多好。『红颜应是不倾城』，这一句很出彩，不仅是自嘲，而且是不忿，可以当作反话听，即骂过客瞎了眼。写这种题材，作者须从自己跳出来，揶揄人性，才能出彩，写出少女的敏感。

苏轼说：『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词写作，构思很重要。向咏梅也重视构思。比如《搭错车》这首小诗：

夜色清寒载梦行，风声挟裹汽车声。眼昏只道来时路，未料人生错一程。

搭错车本来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的偶然事件，就事论事，本无诗意可言。作者用这个偶然的生活事件，来譬喻人生情感难免的遭遇。骂自个儿『眼昏』，慨叹『未料人生错一程』。便有以小见大的效果，能够引起普遍的共鸣。

一般说来，向咏梅擅长于填写双调、中调。但她对慢词也有染指，有的也写得很好。如《金缕曲·访李依若故居》：

怅立空庭久。问平生，命途多舛，覆翻谁手？坠玉何郎频摧折，竟作先衰蒲柳。真应了，情深难寿？故卷遗踪何处觅，看长天仙乐催云袖。跑马曲，为君奏。一春花事成枯守。叹西风，恁般情恶，恁般荒谬。纵有云鬟常作侣，留取琴心依旧。怎禁得，樊篱栏厩。看遍人间多少事，总不过，情理难参透。风雨里，雪霜后。

我指导学生，一是开个书目让学生自己看，二是茶叙闲吹。我尝戏说，学生的亲疏，可以见面次数予以量化。向咏梅是见面较多的一个。一则因为她在龙泉洛带古镇教书，而龙泉驿有诗词楹联学会，又有一个从事诗意教育探索的教科所（周兆伦工作室），每年都会请我去作相关讲座。咏梅是他们借重的对象，于是有叨陪的机会。二则每于春暖花开，或橙黄橘绿之时，咏梅必先预订雅座，邀我偕师母（春芝）同赴龙泉赏花品果，谈天说地。有一次谈到下午四点，我欲告辞，邀春芝附和，道：『时间不早了，师母挂念着家里的狗狗呢。』咏梅道：『那得看师母怎么说。』春芝毅然站到咏梅一边道：『吃了晚饭再走。』说罢两个哈哈大笑。一个学生若得到师母的欢心，也就等于得到老师的欢心了。

龙泉教科所欲支助《向咏梅词皕首》出版，咏梅要我写个前言，我随口答应了。同时又收到一个喜讯：写了这么多年的『断肠词』的向咏梅，终于收获到『意中人』，且就要喜结连理了。于是我对她说：不许再写『断肠词』，再写就是无病呻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