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龙
一
為磨脾性,年初我在深圳闭锁了几个月,专心阅读写作。在即将结束闭锁之际,我看到一家拉萨书店的公众号发了一条招聘义工的消息。当即我心生一念,想借由在书店做义工在拉萨生活一个月,去深入体味这座我多次走马观花寻访过的城市。
书店老板外号“老潘”,性格豪爽大方,涉猎广泛,集画家、导演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老潘和我的作家朋友大冰是好友,在我抵达拉萨的前几日,大冰刚在老潘的书店办完新书签售会。
多年前,老潘来到西藏旅行,瞬间被圣地吸引,自此在拉萨定居并开始经营书店,数年间开出了十多家分店。书店取名“天堂时光”,契合了拉萨的圣洁与安恬。
有了念想,我立即编辑了一段自我简介发给老潘,希望他能为我提供一个月食宿。邮件发出后,我颇为忐忑,担心能否收到回复。未曾想不久后,老潘发来回信,措辞文雅大方,并言可为我提供栖身之所。
我当即买了次日去拉萨的机票。去时五月初,深圳已入暑,我仅带了两件T恤衫。一下飞机,即刻入冬,凛冽的空气像刀猛刺着身体,我拼了辆车,一路蜷缩着到书店。来时老潘正巧去武汉出差,委派他的助理浩哥接应。浩哥赶到书店,见我囧样,立即去库房为我找来一件剧组的大衣。
书店靠近文成公主剧场,正对藏经博物馆,处在一座别墅小区里,分上下两层,空间充足。楼下售卖书籍和一些手工品,楼上为艺术馆和咖啡厅,经常举办讲座和画展。后面相连一座不大的院子,草木葱茏。
书店隔壁是家不大的餐厅,名“味珍香”,老板是个独居的内蒙人,身材高大,人称“费哥”,是老潘好友。几年前,老潘去费哥家做客,费哥为老潘做了份羊肉,老潘吃后连连叫好,当即怂恿费哥去拉萨开店,由他投资。费哥便随老潘来了拉萨。餐厅不对外营业,平日只接待好友,每晚都会传来热闹的宴饮声。
据说,书店原由两位店员管理。女店员林姐是福建人,三十出头,不苟言笑。年初因琐事与老板冲突,愤而离职。做咖啡的男店员长我一岁,云南人,身材肥胖,为人亲和,嗜好单机游戏,在昆明开了一年货车后觉得无趣,便辞职来了拉萨。店员的工作时间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九点,做五休二。义工每月有一千五百元的生活补贴,远不够在物价高昂的拉萨开销。不过工作悠闲,平日只需负责店内的收银和卫生,大多空闲时间可读书。老潘闲时还会教店员弹琴画画。与书店相邻的是各种以“天堂”命名的艺术培训机构,为书店衍生的产业链,主理人皆为老潘好友。
见到老潘已是半月后。老潘身形圆润,长相憨厚,头上挽着一高发髻,颇有仙风道骨之感。老潘虽年过半百,眼里却闪烁着孩童似的天真,温和而幽默。
每日拜访老潘的人络绎不绝。老潘回来的当日,就有位刚从深圳辞职的工程师专程造访。工程师背了一大包书,想赠予书店,清秀的脸上写满奔波的劳累。老潘庄重地接过书,随后拿来自己的一套摄影集相赠。之后,我们相邻而坐。
老潘说书店虽无房租,但算上员工工资和水电费已入不敷出,拉萨原有多家分店,近两年倒闭,仅剩没有房租的两家还在苦苦支撑。
为维持书店的开销,老潘闲时会画些油画,放在艺术馆售卖,每年能得十几万收入。此外,还会收些旧书,放到市集摆摊。前几年,老潘导演了一部名为《江米儿》的电影,讲述一位藏族男孩大胆逐梦的故事。今年将在全国各大影院上映。我看过预告片,像则寓言,喻示了老潘心中的理想,如同他一直在做的书店。
书店客流量不大,来的人几乎清一色是游客,多是买些手工品,鲜有购书者,单日销售额多时不过千元。我一直觉得老潘运营过于佛性,书店公众号流量很大,而且老潘通过这些年的经营也积累了极高的声誉,完全可将书店打造成一个网红打卡地,通过流量使书店盈利。我曾在聊天中向老潘提议过,老潘听后却只是笑着摇头,不作回应。
除书店外,老潘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公益上。每年,老潘都会招募人去西藏的偏远地区支教,支教期为一年,负责学生的教学和家访。支教期满后,老潘会自掏腰包给支教老师八千元生活补贴。前几年,老潘曾去那曲的一个偏远乡村支教过一年,书店里留有许多他支教时拍的相片,其中一张是他和一群孩子的合影。相片上的老潘留着蘑菇头,一脸灿烂的笑容,底下烙有一行黑字:我曾在那曲遇见过一群天使。
二
虽造访拉萨多次,但我对西藏的历史和文化少有了解。像大多数人一样,每次浮于景点,匆匆打卡。在书店住下后,我开始大量阅读有关西藏历史文化的书籍,还一口气在西藏博物馆泡了三个下午。
我的一位在拉萨八中做体育老师的高中同学常找我约饭。一日下午,她邀请我去她的学校参观,我欣然前往。八中外观气派,校园楼宇林立,面积堪比大学。我到学校时,我同学正站在一排排高大的学生面前点名。
学生在拉萨上学不仅无需学费,学校每月还会给他们发放各种补贴,校园内还有各种社团供他们发展特长。有些藏族学生性格活泼,常跟老师打趣。有位消瘦的藏族男孩走过来热情地喊了我一声“老师”,神情羞涩。之后他同我攀谈起来。男孩来自那曲,为班上的历史课代表,喜爱阅读历史书籍和唱藏戏。
“老师,你知道中国公安大学吗?”男孩望着我,一脸憧憬。
我点了点头。
“我想去那里读书,我爷爷和爸爸都是警察,我未来也想成为一名警察。”
“好啊,做个为人民服务、匡扶正义的好警察!”我拍了拍他的肩,露出赞许的微笑。
点完名,我同学让学生们在操场自由活动。有两个藏族学生邀请我打羽毛球,我打了几个回合,就喘不过气来。跑道上,一群学生正围着操场慵懒地跑圈,一位皮肤黝黑的男老师跟在他们身后厉声嚎着,像驱赶着羊群。两个女生想从操场中间抄近道,被男老师逮个正着。作为惩罚男老师让她们唱《征服》。两个女孩憋了半天,一句也开不了口。男老师见状便将惩罚改为走两圈“鸭子步”。
“你在这里教书真幸福,这些藏族孩子太可爱了!”下课后,我一脸艳羡地走到同学跟前。
“幸福?你是刚来,没看到他们调皮的样子,根本不听管教。”同学一脸不然地反驳。说完,她领我到阴凉处坐下,自顾地刷起视频来。
操场上飘荡出青春的芬芳,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空气有些鲜甜。
三
在拉萨旅居的一个月我很少去景区,城区知名的景点我都已拜访多次,唯有甘丹寺,像座隐匿的圣殿引领我去朝访。
去往甘丹寺的交通不便,甘丹寺在拉萨的达孜区。大昭寺旁虽每天有趟朝圣的大巴,不过发车时间太早。后来,我发现共享电单车能骑到达孜,便决定先骑电单车到达孜,再打车前往。
一路雪山绵延,旷野裸露着粗犷的肌肤。拉萨河像条哈达披挂在城市沿岸,沿途全是繁华城镇。中途,电单车断了一次電,幸好推行片刻后,又恢复了前行。
达孜城区离甘丹寺有十公里,我打了辆网约车直奔目的地。沿途乡野开始变得秀丽,充盈着一股江南气息,雪山的相映又为这“江南气息”缀上独有的绮丽。
汽车行驶了半小时,终于望见甘丹寺雄伟的身影。之前攻略上形容甘丹寺像头卧居于山岭的大象。身临其境后,我觉得更像是在群山之上再造了群山。巍峨林立的庙宇像传说中的极乐圣境,在湛蓝苍穹下散发着普度的光辉。云状树冠铺满山坡,山峦壮丽,河流披着金鳞一路逶迤长行。
寺庙是常见的格鲁派风格,乌鸦铺天盖地盘旋在寺顶,夹杂着悚然的叫声。许多野狗和牦牛在寺内悠然踱步,时常能见到些僧侣,在巷间轻步走过。
我以为甘丹寺和其他格鲁派寺庙无异。顺台阶往上,登顶后,才知甘丹寺之美不在建筑。寺顶四野开阔,群山如神的手掌将甘丹寺捧在手心。山下,一群工人正用索道运输施工材料。坐在山顶,迎着拂来的风,灵肉顷刻在山河间变成了一盏灯,受着万物淘洗,也在普照众生。
坐了半晌,我开始往山下徒步。回程没车,望着绵延不尽的山路,我鼓起勇气走向一旁停驻的吉普车。车上坐着几个中年藏族人,我问司机能不能载我一程,可付车费。司机听后摆摆手,却又指着后排,让我挤一挤。
“你去哪儿?”司机问我。
“拉萨。”
“哦,我们也去,不过要走老路,你不介意吧?”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又不会把他卖了。”一旁的男人笑起来。
车在我和司机的闲聊中拐下了山路。行驶了一会儿,在一座桥旁停下,司机说要去不远的神泉采水,让我稍等片刻。随后,他便抱着一堆瓶子和身后的男女向远方走去。
我蹲在溪边,开始赏景。桥上挂满五色风马旗,随风飘摇,像在把无数的祈愿送上天际,又像是一面面招魂幡,到此心安。溪水清可见底,无数玛尼石聚坐溪岸,侧耳倾听,溪流奏出轻快的弦音。
司机执意不收车费,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下车前,我掏出现金,硬塞给他。司机却紧跟我下车,又将钱硬塞回我手里,临了还说了句:“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互相帮助应该的。”
除了甘丹寺,在拉萨的一个月我还去了趟山南。去山南的念头源起于我在西藏博物馆泡的几日。在西藏博物馆我才知山南是西藏文化的发源地,山南不仅有西藏第一座寺庙和佛堂,还有雄踞于山顶的雍布拉康。
启程当日正巧是5月20日,携带着浪漫的气息我一路奔行。拉萨和山南间有动车通行,交通便利。动车上,一个藏族小女孩一直缠着我玩游戏,让我扮演怪兽。小女孩圆圆的脸蛋泛着苹果似的红润,两根马尾扎在脑后,笑起来天真无邪。我和她一直玩闹到下车。到站后,小女孩一路牵着我的手,走出了车站。
出火车站,我立马打了辆车前往雍布拉康。山南被誉为西藏粮仓,沿途草木葳蕤,一路全是葱翠农田,许多农民在凉棚下摆卖自家的西瓜。雍布拉康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纪,为西藏的第一座宫殿,后改作庙宇,形似母鹿高踞在山顶。远望去,颇有几分江孜宗堡的外形,数道石阶相连山顶。我未走石阶,而是徒手攀登岩壁。
登顶有块石牌,烙着“雍布拉康”几个大字。石牌前有人放了束玫瑰,为宫殿增添了几分“5·20”特有的气息。宫殿不大,里面是常见的佛堂,塑像林立。我简单转了一圈便走了出去。山丘上挂满经幡,像群彩蝶在风中飞舞。许多藏族学生在宫殿前摆拍,四周雪山环萦,烘托着这片古老而圣洁的秘境。
山南不大,近似内地的县城,不过我倒更喜欢这样的城市,漫步其间就能感触到生活的气息。两排不高的房屋沿主街排开,沿街全是品牌专卖店。新建的广场前有一个集市,开有许多东南亚特产店。
阳光浴洗着街道,我像一叶孤舟,随热浪荡开。
曾 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学员,《扬子晚报》专栏作者。2020年被评为“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