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赵清阁的长篇小说《月上柳梢》

2024-01-28 23:36任春雨
名家名作 2023年25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抗战爱情

任春雨 刘 钊

赵清阁(1914—1999)是抗日战争时期文坛上引人注目的新秀。但是比之于戏剧创作取得的耀眼成就,她的小说作品往往容易被忽视。1945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月上柳梢》[1]是赵清阁在抗日战争期间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在她一生的创作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十四年抗战终于取得胜利,《月上柳梢》满足了读者缅怀艰苦卓绝的抗战历史的需要,出版后即引起了很大反响。1947 年,《月上柳梢》被改编为越剧,著名演员筱丹桂担任主演,广受人们欢迎。1949 年,于思又将其改编为电影,取名《自由天地》,摄制完成后,1951 年在北京一家剧院放映长达两个月。20 世纪50 年代,赵清阁淡出现实题材的创作,这部长篇小说随之被尘封,至今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公允的评价。

一、全民抗战的大时代叙事空间

抗战激起了赵清阁的创作热情,《弹花》首期便鲜明地提出了“抗战高于一切”的口号,身为“文协”理事会干事的赵清阁,十分认同“文协”提出的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华民族必须求得自由独立的观点,主张全民族精诚团结。

安全空间的打破塑造了全民抗战的紧迫性。小说设置了两个重要的人物元空间——廉庄与暮云山。廉庄是小说主人公的成长空间,里面有夏进士为代表的封建家长,有夏之澄、胡湘琳等知识分子,还有廉庄的仆人吴容一家。严整的四进院落与人物住处分布,俨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中国封建社会。远离县城,倚靠暮云山的位置设置,又赋予了廉庄与世无争、远离喧嚣的空间意义。战火蔓延到县城时,“廉庄依然安全”。动静映照下,使廉庄具有永恒的意味。经年巍巍的廉庄,却遭到日本侵略者无情的毁坏,“当路过庞大的廉庄时,他们起初以为是一个据点,及至冲进来,才知道是座空宅子。他们疯狗似的狂吠,咬人!他们把每间房子里的东西都抢劫去了,他们把无知的小珍,挟起来打着屁股玩儿”。相比于直接以民族国家意识感召,自我家园的摧毁更能激发人们的觉醒。带有古老中国隐喻的廉庄的摧毁,使中国人民失去了最后的庇佑,如何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去,变成了中华民族亟须解决的问题。

以理想抗战圣地的打造激发民众的抗战热情,是赵清阁培植抗战力量的文学空间艺术。小说为失去家园的中国人打造了另一个精神庇护地——暮云山。暮云山是知识分子找到人生方向的场所,胡庆华在此创办平民学校、组织民团军,重拾了对人生的热情;是奴仆实现独立的地方,吴顺帮助胡庆华办学校,真正实现了“‘自立’的梦想”;是农民在战争时期学习到以抵抗摆脱挨打命运的重要空间,朱小贵、刘昆山等农民参军或加入游击队,上阵杀敌,保卫国家。象征性是地域在叙事艺术中发挥的作用之一。[2]赵清阁象征性地运用高山形象,将日军侵略的动荡与暮云山的安稳宁静作对比,自然的不朽形象使战火中饱受折磨的人们有了心灵的皈依。“抗战高于一切,克敌是共同的要求。在这个要求下,没有派别的畛域,更没有个人的自由。”[3]赵清阁将巍峨高大的暮云山打造成一个乌托邦性质的理想世界,将知识分子、农民、“溃散的国军弟兄们”齐聚暮云山,摒除身份、阶级的影响,在天然的环境中实现了中国人民同仇敌忾一致抗日的全民抗战理想。

值得关注的是,为了团结抗日力量,赵清阁有意弥合了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距离,塑造了一种由知识分子领导、以农民为代表的普通民众密切配合的作战模式,但是这一模式充斥着知识分子典型的理想主义色彩。为了增强人们的抗战信心,小说将战争刻画得较为轻松,胡庆华领导的民团军在没有作战经验的情况下首战告捷,“第二次、第三次的战斗展开,每次战斗,都胜利地得到非常优越的收获,每次战斗,也都进步地充实了队伍的阵容”。在爱国统一战线的时代背景下传达出一种抗战必然胜利的信号。1938 年7 月,武汉局势严急之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令国民政府及国民党中央驻武汉各党政军机关全部迁移重庆[4]。赵清阁也在友人的劝说下前往重庆,在敌后从事抗战宣传工作。因为缺乏具体的战斗生活经验,对战争中人们的生存状况与军民联系情况缺少真实感触,所以赵清阁对抗战时期知识分子与农民关系的构想,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知识分子理想化的自上而下的抗战启蒙。

二、知识分子国家至上的道路选择

封建家庭对人的禁锢,导致知识分子成长的第一步往往是从对家庭的反叛开始。芹小姐与胡庆华二人的爱情悲剧,是知识分子在争取婚姻自由的过程中、在对家与封建制度的反叛中获得的成长。在对两人爱情经过的描绘中,作者使用了“宣统末年”“辛亥革命发生,清政府崩溃”“国民政府成立”“五四运动的大革命”等多个特定的时间点来提示外部现实时间。“清晰的刻度往往意味着人同世界的密切联系,因而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5]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制度,但是社会中沉积的浓厚的封建思想依旧严重阻碍了社会的发展。抨击封建思想的新文化运动,真正刺激了人的觉醒与思想的解放。芹小姐与胡庆华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叛,是知识分子冲破封建家庭封锁、争取做人尊严的关键一步。

走出家庭后的知识分子以性别分野展现了两种不同的成长路径。胡湘琳暗植着赵清阁对女性在革命与抗战话语中完成女国民身份蜕变的构想。“在过去妇女极被忽视的时候,国家似乎只有男国民,而没有女国民,女人是男人的奴隶。”[6]国民着眼于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强调公民参与国家事务的方式与组织形式”[7]。新式教育滋养下的女性,做好了女国民身份的思想准备。胡湘琳拒绝过早迈入婚姻,希望在学习中不断提升自己。但是抗战现实需要造成的妇女运动低潮、有关“妇女回到家庭去”的讨论,使女性在国家民族叙事中重新陷入迷茫。独立自强的胡湘琳变成了担忧丈夫生死、在后方做抗战宣传工作的辅助性角色,以“我要做一个英雄的奴隶”作为行动的出发点。小说没有以国家民族意识直接改写女性形象,而是以女性真正意识到自我与国家的关联来实现女性女国民身份的转变。胡湘琳遭受到的伤害是女性真正自觉以国民身份承担社会责任的直接引线,她发誓要向日军报仇,“为了国家民族,为了自身”。在时代与个人的共振中,女性实现了由“英雄的奴隶”到“自己做一个英雄”的自我内驱式的国民身份的蜕变。

男性知识分子的成长与转变体现在“北伐革命胜利后”与“七七的枪声”两个重要时间点中不同的地域与空间的转换方面。北伐后,夏之澄在从军报国理想的推动下,到南京进军校,“一·二八”奔赴上海江湾前线作战;胡庆华在妹妹的启发下,走出个人天地,在北京主编报纸副刊,写“抗击侵略的文章”,以文抗战;胡兆华在夏之澄的劝告下觉醒了“救国”“兴家”的意识,离开上海前往西北,“从事政治经济的研究”。赵清阁选取南京、上海、北京、西北等地域空间,辐射了大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具有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意义的城市,涵盖了知识分子肩负国民责任的多种方式,为挣扎在个人天地泥淖中的知识分子设想了国家民族话语下的生存方式。而在全面抗战时期,小说为知识分子设置的成长完全形态是以抗战为己任,直接参与抗战。夏之澄“他不再想到廉庄,想到父亲,以及想到妻”;胡庆华直接组织平民游击队参与抗战。全面抗战的时代话语下,知识分子的行为高度统一:走向战场。赵清阁鼓励知识青年从军,认为不仅可以加强抗战的力量,更大的价值在于“揭掉他们的个人主义,提高他们的国家社会意识,发出那人类天赋的热情”[8]。

三、五四知识女性追求自由的精神延续

赵清阁曾在《修订后记》中直白地说:“《月上柳梢》主要是围绕着恋爱。”爱情叙事是赵清阁继承五四遗产、为女性立言、揭露女性现实困境的有力武器。但在《月上柳梢》中,赵清阁以公允的态度体察爱情中男女双方的细腻情感,试图塑造一种能真正实现爱情理想的相恋模式。

芹小姐与胡庆华的爱情是中国传统婚嫁观中将才貌作为男女结合前提的体现。两人爱情的失败除开封建势力的阻挠,更有社会转型中的个人原因。胡庆华在新思想的启蒙下成为“现代化的青年”,芹小姐在传统深闺教育下成长为符合封建社会期待的大家闺秀。廉庄与北京,地理上的距离隐含的是人物心理与精神的距离。相隔两地,仅凭书信维系的沟通方式,背后是两人逐渐背道而驰的隐喻。封建势力与个体间的松散共同造成了爱情悲剧。以既定婚姻与自然爱情间的矛盾反映个体生命与封建礼教的冲突,不仅仅是小说与五四文学精神的同步,更是赵清阁以对封建伦理道德与陈腐的婚姻观的批判,表达了作者对带有古典文学爱情身影的“才子佳人”式爱情的不认可。

胡兆华与李玉春的爱情悲剧是与时代割裂的“个人主义”悲剧。虽然两人经由自由恋爱顺利走入婚姻,但是两人的婚后生活却充满矛盾。李玉春主张年轻人要出国留学,“一个年轻人不去吸收一些西洋的进化文明,将来总会被世界淘汰的”,但这一言论不仅受到了廉庄人民的反对,还预示着两人感情存在深层裂缝。九一八事变后,随着民族复兴思潮的兴起,人们普遍认可的观点“即是认为文化复兴是民族复兴的基础或前提”[9]。对民族文化的否定,会严重损害人民的自信力,损伤抗战的信心。李玉春与廉庄的冲突,是赵清阁在亟须民族团结的时代话语中,对个人至上的西化知识分子的有意识排拒。金钱是造成两人分崩离析的直接原因。李玉春在胡兆华不能供养自己的生活时,迅速爱上了“一个在跳舞场认识的阔少”,徒留视爱情为“第二生命”的胡兆华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们的悲剧不仅是朴素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家庭与金钱至上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冲突,更是赵清阁对抗战时期部分年轻人以金钱为纽带、享乐至上的爱情的批评。

赵清阁唯一支持的是夏之澄与胡湘琳的爱情模式。两人“思想是一致的”“性格也没有太大的距离”,生活中“互相尊重,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帮助,互相了解,互相信任”。思想与性格的相似性是相恋的基础,内部的紧密性是爱情的屏障,赵清阁心目中的理想爱情是一种真正男女平等、互敬互爱的现代爱情。在两人感情的发展过程中,爱情与事业前途相辅相成。夏之澄到了南京进入军校,胡湘琳到了北平考取了女子文理学院,两人都在努力奋斗。尤其难得的是,胡湘琳面对夏之澄提出的结婚建议,明确表示“我不愿你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而使我丧失一个美的前途憧憬”,是一种人格独立的现代爱情观念的表现。“真正有价值的恋爱之上,是和革命分不开的”,革命是两个人爱情的重要联结。“革命+恋爱”的恋爱模式,是20 世纪20 年代末30 年代初引人注目的创作潮流。“‘革命+恋爱’文学的流行一时,是最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创作现象。”[10]虽然这一模式的设计避免不了鼓励广大青年知识分子为促进民族解放的功利性目的,但是同一目标下形成的坚固爱情同盟者,是赵清阁更深处的个人化阐释。“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在一起”[11],两人之间的情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志同道合的两人一起用文学为抗敌救国服务,但现实的阻隔使这份感情无疾而终,这份感情也成为赵清阁内心的隐痛。小说《月上柳梢》不光刻画了赵清阁理想的爱情模式,也弥补了他内心的缺憾。

四、结语

与抗战初期短篇小说创作孤立地表现某一阶层或某一地区的人或事相比,《月上柳梢》塑造了丰富的各个阶层的人物形象,展现了抗日战争背景下中国社会的多种面相,是赵清阁抗战时期最佳的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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