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诞辰纪念日沉淀的历史记忆

2024-01-27 13:45熊艺
世界博览 2024年2期
关键词:殖民者印度

熊艺

洒红节是印度的传统节日之一。人们为了庆祝春天来临,尽情狂欢,用五颜六色的颜料装扮自己。

节日是特定人群思想风貌的折射,它看似传统,但蕴含着不少变异和建构的成分。印度尤以拥有众多节庆而闻名,在印度官方的助推下,诞辰纪念日把对神祇和逝者的感念精确到一年一度的时日,让虚幻的事象在人心中落地生根并衍化为某种真实。

经过宗教典籍的反复描摹和信众的不断实践,印度教万神殿已层层垒起众多神灵的形象。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梵天、毗湿奴、湿婆外,还有毗首羯磨。“毗首羯磨”的字面意思为“制造一切者”。他在诸神中承担了工匠之神的职能,因此被认为与手工业生产息息相关,比如,史诗《摩诃婆罗多》称他是“所有首饰的创造者,最优秀的工艺师”,说他“制造了众神的一辆辆神奇的飞车”;在史诗《罗摩衍那》中,罗刹居住的楞伽城也是由毗首羯磨建造的。在机器和大工业席卷印度的时代,民族主义艺术史家阿南达·庫马拉斯瓦米呼吁重振手工业,1909年,他出版《印度工匠》一书,将毗首羯磨奉为手工艺的守护神。

9月17日是毗首羯磨的诞辰日,2023年的这一天恰巧也是莫迪总理的73岁生日。莫迪政府宣布启动“总理毗首羯磨”计划,旨在扶持铁匠、陶工、木匠等以传统方式维生的人。

不过,当前的毗首羯磨诞辰日庆典的参与者不仅包括以传统方式维生的手工业者,还包括城市工厂的工人们。在毗首羯磨诞辰日,工厂和仓库休假一天,人们竞相放飞风筝,用鲜花装饰汽车,护送着毗首羯磨的塑像进入河流。毗首羯磨被奉为手工业者的代言,是相对自然的流变,但需要指出,他和工业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回望殖民时代,正是英国殖民者引入的工业文明让毗首羯磨黯然失色。

从19世纪中期开始,英国在印度修建铁路,铁路网迅速在印度各地铺设开来,于是这片土地呈现出如著名诗人帕勒登杜·赫利谢金德尔所言的“修桥架路,把天堑变通途”之景。1863年,阿齐姆丁在孟加拉语戏剧《多么有趣的火车》开篇写道:“现在别崇拜毗首羯磨了,崇拜英国老爷吧。”1884年,在印地语诗人拉达查兰·戈斯瓦米的眼中,铁道如同一头盘桓在印度的巨兽。他讽刺地写道:“梵天和毗首羯磨看了你的绝妙创造,便心生迷醉;见了你的技术工厂,便不再得意于自身的技巧。”以铁路为代表的工业技术,不断挤压传统手工业的生存空间。

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推进,印度传统手工业者不得不前往城市工厂谋生,很可能正是通过这一过程,他们将农业社会已有的工具崇拜带到了工厂车间。20世纪初,印度物理学家贾格迪什·博斯在演讲中谈到,他的父亲创办的工业和技术学校启蒙了他的创造力,工匠们对毗首羯磨的崇拜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殖民学者迪佩什·查克拉巴提在研究孟加拉黄麻工厂时,强调农业社会对工具的认知存续于印度工厂,影响工厂的运作。

毗首羯磨的传统画像。毗首羯磨是工匠之神,手拿不同工具,背后也装饰着各种工具。

画家约根德拉·拉斯托吉绘制于20世纪70年代的毗首羯磨肖像画,是这位天神被纳入国家工业化建设的直观表达:鹤发的毗首羯磨占据画面中心,手持测量绳、测量尺和经文,巨大的红色齿轮构成了他的背光。画面下方还有四个齿轮,分别表现木匠、焊工和机械师工作的场景,还有水力发电大坝。毗首羯磨的身后,堆聚着铁轨、编组站、起重机和高楼等工业气息浓厚的景观。

殖民者退场后,轰轰烈烈的工业化建设成为独立国家的新主题。历史学家哈里·拉姆·古普塔研究了第二次印巴战争,他提到1965年一则对加尔各答汽车组装厂庆祝毗首羯磨诞辰日的记载:人们树立了一尊巨大的神像,婆罗门吟诵经文,不同信仰的工人们聚在一起观看仪式、接受供品。

毗首羯磨的图像和雕像降临工厂,被工人崇拜,既是农业社会传统习俗的自然存留,又是印度在阵痛中引入工业文明的体现。他虽然同时代言着手工业与工业,被万众一致崇拜,但这种一致背后始终存在张力。

2014年11月13日,是尼赫鲁的125周年诞辰。为了纪念这位印度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理, 艺术家用沙子制作尼赫鲁肖像, 人们前来围观、献花。

2022年,距尼赫鲁在午夜宣布印度拥抱新时代,印度已走过75载春秋。为纪念印度独立75周年,莫迪政府推出“自由的不朽节日”栏目,歌颂印度历史上为民族独立而斗争的英雄人物,部落英雄提尔加·曼奇位列其中。

据称,1750年2月11日,曼奇诞生于丛林繁密的部落区,但英国殖民者的到来破坏了家园的宁静。面对殖民者的无度盘剥,曼奇率领一批部落民揭竿而起,顽强反击。1784年,曼奇用弓箭射杀东印度公司派驻到当地的收税官奥古斯塔斯·克利夫兰,这令殖民者恼羞成怒,他们包围了曼奇藏身的山林,数日之后终于活捉了曼奇。殖民者将他绑在马后,将他一路拖行至克利夫兰的宅邸前。全身伤痕累累的曼奇慷慨地走向绞索,随后被绞死在一棵榕树下。这场可歌可泣的斗争比1857年全印人民反英大起义早70余年。

如今,在比哈尔邦的小城帕格尔布尔,曼奇的巨大塑像挽弓而立,帕格尔布尔大学也改名为提尔加·曼奇帕格尔布尔大学。他虽然身死,但仍然活在当地居民的集体记忆中。尤其是在曼奇的诞辰纪念日,人们通过游行、聚会和歌唱等庆祝活动,再一次将这位部落勇士牢记在心。

或许在东印度公司收税官克利夫兰死后的一段时间内,英国殖民者绝不会预想到殖民地的民众将传扬反抗东印度公司的故事。尤其是对于途经帕格尔布尔的英国旅行者来说,这片土地呈现出的是一幅仁慈统治的静好之景:克利夫兰的意大利式白色宅邸灯火长明,当地民众自发为他修建了纪念塔,他生前组建的部落民军队仍在为东印度公司服务——哪里有部落臣民反抗的身影?在殖民者心目中,这片曾经野蛮的土地已尽然被英国父亲般的仁慈所归化。就像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写的那样:“克利夫兰抛却流血与恐怖的手段,仅仅采用和解、信任与仁慈的方式,就让他们全部臣服。他启发他们的文明品味,征服他们的思想,让他们服从于英国政府。”后来,英国作家吉卜林又以克利夫兰归化部落民的故事为原型,创作了小说《他祖先的坟墓》,幻想殖民官员对部落民的有效治理代代相续。

20世纪30年代,印度人和英国人一起组成狩猎队,并在狩猎后合影。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正是当时的英国殖民者所希望的静好之景。

作为印度史的学习者,我在阅读殖民者的档案时,感觉殖民者建构出的仁慈统治的风景与当今印度绘声绘色讲述的曼奇反抗殖民統治的故事之间有明显的撕裂,因此非常希望能使用记述曼奇的史料来解构殖民叙事,但一直未能找到些许线索。

不可否认,在确切的文本记载中,早期殖民统治时代的那些不成体系的自由斗争已茫茫不可寻,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印度民众事实上没有在民族大起义的70年前揭竿而起,但类似于曼奇勇敢刺杀克利夫兰的故事需要读者多加甄别。它是一条唤起民众对光荣斗争岁月的自豪感的捷径,将殖民者建构的故事倒置,化客体为主体,在后殖民时代用新的故事完成了对殖民历史的报复。

2022年,印度学者迪内什·纳拉扬·沃尔马撰文驳斥曼奇故事的真实性,他通过爬梳大量材料和实地考察,证明克利夫兰被曼奇杀死的传说是20世纪70年代印度一位工程师建构起来的伪史。然而在印度,历史学家研究的历史和民众热衷于说道的历史存在难以逾越的隔阂,所以很多人深信曼奇的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阿克巴是印度最负盛名的君主之一,在这位莫卧儿王朝统治者对印度帝国长达半个世纪的经略中,位于印度西北部的拉贾斯坦地区令他劳神不已。这片土地居住着信奉印度教的拉其普特人(“拉其普特”意为“国王子孙”),他们建立了一系列印度教土邦。阿克巴通过征服、联姻、结盟等方式,试图将拉其普特人纳入自己的统治。在巨大的军事压力面前,拉其普特的许多王公都选择归顺莫卧儿王朝。

然而,拉贾斯坦南部的梅瓦尔土邦却是一个例外,当地的普拉塔普·辛格王公对阿克巴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坚持抵抗阿克巴的扩张。普拉塔普在青年时期,经历了阿克巴大军对梅瓦尔首都奇托尔的连月围攻,奇托尔陷落后,城内的女性全部自焚而死。他成为梅瓦尔统治者后,养精蓄锐,但是,在和阿克巴大军正面交锋时,他麾下的骑兵和部落弓箭手不敌莫卧儿王朝的象兵和火枪。普拉塔普战败后退居山林,继续抵抗。阿克巴始终未能征服梅瓦尔,普拉塔普虽败犹荣,被奉为英雄。

2019年6月6日,即印历3月3日,在拉贾斯坦邦的首府斋浦尔举办的纪念普拉塔普诞辰日庆典上,拉贾斯坦邦印度人民党主席身着象征印度教的藏红色服饰,宣称历史记载阿克巴伪装成女子,前往只有女性可以进入的市集,犯下恶行。普拉塔普的侄女基兰·德维不畏强权,拔刀相向。阿克巴倒在她脚下连连求饶,承诺取缔市集。这一发言随即引起在野的国大党的反对,国大党方指责他宣传歪曲的历史,破坏民众的团结。

拉贾斯坦邦印度人民党主席讲述的故事的最初文本形态出自《拉贾斯坦年鉴和古物》,这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军官詹姆斯·托德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皇皇巨著,他以浪漫主义的笔调描述了拉其普特人对莫卧儿王朝的反抗。托德不相信阿克巴时代官修史书《阿克巴政典》的满纸溢美之词,在他笔下,寄居在阿克巴宫廷对于拉其普特人意味着尊严的沦丧。托德写道,阿克巴流连于他在宫廷中开设的只有女性可参与的市集,对一位跟随丈夫来到宫廷的梅瓦尔公主心怀不轨,但是梅瓦尔公主掏出匕首,命令阿克巴发誓不再侮辱她的族人。

历史学家贾森·弗赖塔格指出,虽然当代印度很多学者和作家没有直接引用托德的文本,但托德生产的知识持续发挥作用,而且印度学者们对托德的质疑不够,无意识地继承了东方主义的范式。

印度人民党创始人瓦杰帕伊在高中时代创作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歌,反映了印度教民族主义逐步增长的好战特征。诗歌末尾对受难史作了闪回:“问问阿克巴的子孙,他们记不记得市集?记不记得奇托尔堡的怒火?无数母亲烈火焚身,成为不朽。这火是扑不灭的,我以血脉把它供养。”这说明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阿克巴的市集已成为印度教民族主义话语中的符号,可以触发印度教徒对他者的愤怒之情。

《拉贾斯坦年鉴和古物》出版后,对印度知识界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书中的内容大量涌入印度本土的历史教材,弥散至印度的本土话语,故而此书代表的东方主义也随之参与印度民众的集体记忆构建。

普拉塔普·辛格,16世纪拉贾斯坦地区南部梅瓦尔土邦的王公,率领部下抵抗莫卧儿王朝的统治者阿克巴。他被奉为英雄,拉贾斯坦邦附近的古吉拉特邦有他的雕像。

琥珀堡位于拉贾斯坦邦的斋浦尔,始建于16世纪末,历经100多年才完工,原本是当地王公的住所。

至于托德笔下的梅瓦尔公主何以获得“基兰·德维”的具体姓名和与普拉塔普的血脉联系,我们至少可以追溯到1948年梵歌出版社旗下的年刊杂志《幸福》。当年《幸福》杂志的主题是女性,讲述了很多富有美德的女性的故事,其中一篇详细介绍了“基兰·德维”的光辉事迹,说她是普拉塔普王公的侄女,因为她是贞洁的璀璨之光,故得名为基兰·德维。在印地语中,“基兰”意为光芒,“德维”是常见的女性尊称。

当前,印度教民族主义者致力于塑造美好繁荣的古代社会,把印度的各种弊病归咎于穆斯林的到来,因此莫卧儿王朝便成了外族统治的屈辱史。这类历史属于教派主义历史,严格来说更像是一种具有感染力的非历史知识,从它的来源看,它迁移了殖民者生产的知识,托德的著作就是一间不竭的素材库。在某种程度上,印度教民族主义的话语在观念和经验上都是殖民主义知识的衍生。

殖民时代和后殖民时代之间是延续还是断裂?殖民统治的实际力量如何?印度民众在多大意义上具备能动性?这些都是一段时间内印度史研究聚讼纷纭的话题。本文的三个案例难以明确回答这些问题,但从三个诞辰纪念日铺展开来的真实与幻境,或许可以从不同向度说明,印度已经走了很远,蓦然回首,殖民岁月仍然像幽灵一样紧随。殖民者塑造了印度,印度也在不断塑造关于殖民时代的记忆。

(责编:李玉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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