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汉
悉尼歌剧院整座建筑的屋顶部分没有一根直线,而是一连串高低不同的弧线,仿如在沙滩上随手撒下的一把贝壳。
1959年3月2日,悉尼的海港前滨时阴时雨,数百把雨伞开了又合,低垂的乌云仿佛把海港大桥那雄伟的钢拱都压低了几分。利斯·乌松光脚穿一双黄色凉鞋,轻快地走在丈夫约恩·乌松身旁,白色连衣裙的裙裾在风中飘舞。对一个建筑师的妻子而言,去工地该怎么打扮是常识,乌松夫妇已经记不清他们参加过多少开工典礼,但这一次注定非同寻常。
在悉尼修建一座演艺中心的设想已经反复讨论了几十年,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才有机会真正实现。彼时的澳大利亚正处在一个欣欣向荣的时期,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大量欧洲移民的涌入,经济呈现出蓬勃的发展势头,国际地位也得到显著提升。作为一个新兴发达国家,澳大利亚急需在国际社会上找点存在感,又有什么比一座标志性建筑更能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呢?
英国作曲家和指挥家尤金·古森斯爵士力主在悉尼修建一座雄伟的歌剧院,他在美国各大交响乐团当了20多年指挥,1947年移居悉尼,出任悉尼交响乐团指挥。在美国见惯了大型音乐厅的他不曾想到,悉尼交响乐团连一座属于自己的音乐厅都没有,他们只能在老旧的市政厅演出,那座维多利亚式建筑还是阿道夫·希特勒出生那年建成的。
古森斯的想法与时任新南威尔士州州长的约瑟夫·卡希尔不谋而合,铁路工人出身的他认为任何阶级、任何地位的人都有欣赏美妙音乐的权利,他承诺要为悉尼“增添一座今后数百年都能为这个国家增光添彩的歌剧院”。1955年,卡希尔在谋求连任的选举前将承诺付诸实施,宣布建造歌剧院,次年2月15日发起了征求设计方案的国际竞赛。
38岁的丹麦建筑师乌松赶在截止日前把12张设计草图寄到了评委会。评审组由四名专家组成,其中最权威的一位是芬兰裔美国建筑师和设计师埃罗·萨里宁,他的代表作包括通用汽车技术中心、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航站楼,以及圣路易斯市那座标志性的大拱门。
当萨里宁看到乌松的设计草图时不由得眼前一亮,因为整座建筑的屋顶部分就没有一根直线,而是一连串高低不同的弧线,仿如在沙滩上随手撒下的一把贝壳。这简直是向整个主流建筑界发出了挑战。在他的支持下,乌松的方案拔得头筹,评委会在评审报告中写道:“该方案惊人的创意肯定会引来不少争议,我们确信按照这一方案建成的歌剧院将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建筑之一。”
乌松时年38岁,身材高大,笑起来时散发着一种电影明星般的魅力,他是丹麦皇家美术学院建筑系科班出身,上学时最崇拜“北欧现代主义之父”贡纳尔·阿斯普隆德。大学毕业后,他就前往瑞典加入阿斯普隆德事务所,虽然他的偶像已于两年前因心脏病英年早逝,但他还是能够与阿纳·雅各布森和保尔·汉宁森等行业翘楚做同事,后来他又与另一位北欧建筑巨匠阿尔瓦·阿尔托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阿斯普隆德和阿尔托的建筑设计理念超越了纯粹的功能性,”乌松后来说,“他们的作品时时显露出一种我称为‘精神上层建筑’的东西,它使建筑具备了诗意。”
设计师乌松(右)和工程师奥韦·阿吕普(左)在工程前期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前者描绘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梦想,后者是一砖一瓦把梦想变成现实的那个人。
只有追求建筑诗意表达的人,才會设计出悉尼歌剧院这样一座超越时代的建筑。竞赛结果公布后半年,乌松才第一次来到悉尼,实地勘测歌剧院的建筑场地。他对身边的记者说:“这里太美了,甚至比明信片上更美,世界上没有哪座歌剧院的位置比得上这儿。”
对一个雄心勃勃的巨型建筑项目而言,悉尼歌剧院的开工非常仓促,对地质状况没有进行完全评估,也没有精确计算出屋顶的重量。
但是推动歌剧院立项的卡希尔等不得:一方面反对党议员每天都在鼓吹这是个劳民伤财的项目,他深恐夜长梦多;另一方面他也许隐隐感觉到自己可能无法活着看到这座建筑竣工。果然,歌剧院开工后7个月,他在议会大厦参加会议时突发心肌梗塞,第二天就撒手人寰,临终前他恳求公共工程部长诺曼·瑞安无论如何也要把项目推进下去。
20世纪50年代中期,在建筑界占统治地位的是以勒·柯布西耶和密斯·凡德罗为代表的国际形式建筑派,这一流派以功能主义、理性主义和极简主义为原则,强调建筑的几何形态、简洁表面和秩序感。在这两位泰斗级大师的强大影响下,当时的建筑基本都是横平竖直的火柴盒形状,悉尼歌剧院设计竞赛评委会收到的方案也大都如此。
在乌松身边,汇聚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建筑人才,他们负责奉献自己在工程、机械、电气、声学等领域的专业知识,把那12张草图变成实打实的东西。
这些人当中,英国结构工程师奥韦·阿吕普和他创立的奥雅纳公司格外重要,如果说乌松只是描绘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梦想,那么他才是一砖一瓦把梦想变成现实的那个人。阿吕普立下的第一大功就是把乌松草图中所有的柱子都去掉,代之以折板混凝土来实现巨大的跨度,在保持结构稳定性的同时,使空间更加灵活通透。乌松对这一创举极为赞赏,称之为“奥韦的发明”,这也为他们在工程前期的良好合作关系奠定了基础。
阿吕普需要帮乌松解决的另一个重要难题是歌剧院的屋顶。动工前奥雅纳公司的工程师们要求乌松详细描述屋顶曲线的参数,结果他拿了把塑料尺,贴在桌沿上掰出一条曲线,说他想要的弧度大致如此,预计底部厚5米,顶部厚1米。阿吕普听了直摇头,表示以现有的材料和工艺绝对无法做出这种结构,但弧形屋顶是乌松方案的关键因素,他绝对不可能放弃。
这个难题困扰了两人近三年,直到某天夜里,乌松独自在工作室整理一堆建筑模型时突然灵光一现:如果把每个屋顶视为同一个球体的一部分,在内部用古代建大教堂拱顶的原理,靠预制水泥肋条加以支撑,不仅能解决结构强度问题,还可以对屋顶结构件进行大规模生产,从而降低成本。这就是堪称建筑史传奇的“球形解决方案”。
为了与悉尼港的碧蓝海水和头顶的蔚蓝天空形成鲜明对比,并契合贝壳或风帆的联想,歌剧院屋顶的颜色定为白色,通过贴瓷砖实现。瓷砖被装配进V形构件中,再整件吊装到屋顶上铺设。整座歌剧院屋顶总共用了4228个V形构件,合计1056006片瓷砖。
弧形屋顶问题的解决本该使接下来的工作顺利进行,但乌松却遇上了更大的难题,一个他和阿吕普这样的天才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1965年5月,在新南威尔士州执政24年的工党下台,保守派新联合政府就任,他们的竞选纲领之一就是控制悉尼歌剧院日益膨胀的成本——当时的预算已经从最初的700万澳元暴增到4940万澳元。前乡村党党魁戴维斯·休斯出任新政府的公共工程部长,他早就看不惯乌松的“挥霍无度”,故而决定停止向乌松及其设计团队支付报酬,连施工队的薪水也停发了。
州政府配合休斯的行动,宣布歌剧院工期拖延是乌松设计不周导致,为此向他实施惩罚性征税,这意味着他要在澳大利亚和丹麦两地交税,歌剧院造完那天没准就是他的破产之日。政府还指示工程承包公司把欠建筑工人薪水的原因都推到乌松身上,导致大量工人前往他的住所堵门讨薪,吓得他连家都不敢回。
1966年2月的最后一天,乌松与休斯因拖欠设计费用问题再次大吵一架,几小时后他派人给休斯送去一封辞职信。乌松并不是真心辞职,但休斯当晚就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媒体,第二天又带着他的辞职信向州议会汇报,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1959年3月2日,时任新南威尔士州州长约瑟夫· 卡希尔在悉尼歌剧院开工典礼上致辞。
评审委员会审阅参赛作品。评委会收到了来自32个国家和地区的233份参赛作品,按收件的先后顺序编号,乌松方案是218号。
消息传出后,全世界都为之震惊,不少知名建筑师、艺术家、作家和评论家都向州政府发去抗议信声援乌松,上千名悉尼市民到州议会门口游行示威,要求乌松复职。但休斯已经铁了心,4月19日,他任命一个本土建筑师团队接管了后续工作。9天后,乌松带着家人离开悉尼,他在飞机上预言,两年内澳大利亚人就会求他回来,很不幸这个预言没能实现。
奥雅纳公司决定继续为歌剧院提供工程支持,这就使乌松和阿吕普这对曾经的黄金搭档从此反目成仇,他们在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和解。
1973年10月20日,悉尼歌剧院的揭幕仪式在南半球的春风中召开,它的最终造价为1.02亿澳元。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揭幕式上致辞说:“我知道这座建筑的建造过程并不尽如人意,不过人类精神激励着我们去乘风破浪,而不是满足于创造一些平庸功利的东西。”
整个揭幕式上没有人提乌松的名字,他虽然受到了邀请但没有前往,直到1999年,耄耋之年的他才同意为歌剧院的改造拟定一套设计原则。5年后,由乌松重新设计的歌剧院接待厅对外开放,并更名为“乌松室”,以此纪念他在这座建筑杰作中的不朽功绩,室内占据整面墙的挂毯由他亲手设计,由他的女儿林·乌松监制完成。
2008年11月29日,90岁的乌松在哥本哈根去世,他生前从未亲临完工后的悉尼歌剧院。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