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她的时候,是1962年的农历10月。得知她出生的消息,爹正在指挥人搭舞台唱戏呢。
山沟里人喜欢哼戏唱戏,也喜欢用唱戏的方式,表达生活中的苦辣酸甜、喜怒哀乐。这不,“三年自然灾害”后,迎来第一个丰收年,村里便早早张罗唱戏的事儿了。
这时候,东边天际忽然升腾起一块块血色的“烧云”,阳光照射下变成万道霞光,沟沟壑壑被披上一层金红色。河面上,竟也飘起一团团的雾霭,如紫气冉升,迅速弥漫开来。天有奇异象,人间龙凤至。爹心里头猛然一喜,急匆匆往家赶去。
霞光透过窗棂,照射在娘身上,也照到娘怀里的她。看到爹回来,她竟止住了哭闹,小嘴一吸一吮,发出“嘚嘚哒哒”的羸弱声音,似在跟着从戏场传来的乐器声,有节奏地唱戏。
“家里出了个老戏筋,这又生出个小戏精!”娘嗔怪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对爹说。
爹“哈哈”大笑,说:“这是老天爷送给咱的宝贝,就叫瑞霞吧!”
迷戏
王瑞霞在村学校上到三年级,就被吸收到宣传队排演节目了。她不仅会演《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还会演《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还连唱带舞,把《看看拉萨新面貌》中的孙女演得惟妙惟肖,逗得台上台下一阵阵开怀大笑。
王瑞霞的家乡在巩义市康店镇裴峪村。
据说,村人的老根是大明年间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的。村子南北走向,临山面河,地势险峻,还有通往怀庆府的裴峪官渡口。兵荒马乱年代,这里退守均宜,倒是安逸清静之地呢。
山风呼啸,黄河粗犷,地里长出的粮食黑黑白白。祖祖辈辈的裴峪人养成了仗义豪爽,热情奔放,喜怒分明的个性。村人爱轰戏、唱戏那是出了名的,除了请剧团、戏班子唱戏,农闲时,也会组织人排戏。演出的时候,台上演员把台词忘记了,下面有人马上大声提醒,引得上下都是笑声。台上唱得正起劲儿,下面忽然有人高声喊道:“跑调了,跑调了!”上面的演员立刻心领会神,马上纠正过来。这阵势,就不光是台上在演出,而是全村人在共同演绎生活中的美好。
因此,裴峪村被叫做“戏窝”,而王瑞霞的父亲王威更是这“戏窝”中的“戏篓子”。按照娘的说法:“这人一辈子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除了睡觉,睁开俩眼就是唱戏。”像常香玉的《红娘》《白蛇传》《花木兰》,马金凤的《对花枪》《穆桂英挂帅》、崔兰田的《秦香莲》《桃花庵》《三上轿》等很多传统戏,都能大段大段地唱下来。贫穷平淡的日子因为有了戏,村人便笑口常开,生活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天资聪慧的王瑞霞,从小对戏曲就有一种灵性。样板戏中的精彩唱段,她只要用心听上两三遍,就会熟稔于心,再唱起来便朗朗上口,熟能生巧,声调逼真。
王瑞霞上学期间,县豫剧团经常下乡演出样板戏,李玉和、李铁梅、郭建光、阿庆嫂、杨子荣、小常宝、柯湘,还有《龙江颂》中江水英等英雄人物,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可都是崇拜的偶像呢。那时候,只要听说县剧团到附近村子演出,王瑞霞就会约上几个童年伙伴,翻山越岭赶去看戏。一到戏场,别人是寻找高处站成一堆探着头看戏,而王瑞霞却是瞅空“扒台子角”,不仅看演员们的精彩演唱,还近距离模仿演员的身段、眼神、动作。一场场戏看下来,她竟能把主演的戏份模仿得八九不离十。真是应了俗话说的“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看热闹”啊。
有一次,县剧团在南河渡的石板沟演出豫剧《红灯记》,有著名演员李白娥老师主演李铁梅。学校排演的戏,她也演李铁梅,她就想趁这个机会亲眼看李老师演戏。那时候,黄河水是溜着老山根走的,虽然裴峪村和石板沟村同处黄河岸边,村距不远,种地打界,但要真正走起路来,还得上岭下岭,曲里拐弯,翻越两道沟岔。
她们到达戏场的时候,台下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观众,由于停电,大家都在静等着开演。可一直等到夜里9点多,电仍然没有来,剧团领导宣布取消演出。王瑞霞和小伙伴们只得悻悻地原路返回。翻過一道岭脊,再下一个大坡就到家了,忽然石板沟村的电灯亮起来,紧跟着锣鼓也响了起来。伙伴们跑累了,都想回家睡觉。可王瑞霞却不愿错过看戏的机会,就一个人又返回了戏场。
等到演出结束,已经是深夜12点钟以后,王瑞霞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在黑黢黢的山路间,不一会儿便走得胆战心惊。于是,她就扯开嗓子唱戏壮胆。上坡下坡儿,她就唱“走一道岭来翻一道山”;走在河边,她就唱“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走过一块块长满庄稼的田地,她就唱“洼洼地里好庄稼”。不远处也有人和她一样唱开了,那磁性的男声唱腔听起来倍感亲切。她不由加快脚步,知道是爹来接她了。
因为她这个“娇疙瘩”闺女爱看戏,父亲可是没少赶夜路接她回家呢。
1976年的夏天,裴峪村出了一件足以让一道沟的人都感到荣耀的事情。当时,康店公社为丰富群众业余文化生活,成立了文艺宣传队,特意请来省豫剧院三团导演杨兰春、陈新理执导编排豫剧现代戏。村中有一个叫朱安良的年轻人,自幼勤奋好学,不仅喜欢音乐,会拉板胡,而且戏还唱得好。排演豫剧《朝阳沟》就安排他拉头把弦。后来排练《人欢马叫》的时候,又让他担任戏中的主要人物刘自得,他把落后分子的形象饰演得入木三分,让人拍手叫绝。杨兰春发现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戏曲人才,破格录取他成为三团正式演员。
一个家庭出身苦寒的农村孩子,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能够走进豫剧顶级专业院团演戏,王瑞霞幼小的心灵受到很大触动和启发。她要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唱戏,希望有一天自己也像这个按乡亲辈份,该喊他叔的人一样,通过唱戏走出山沟。
裴峪村子正中央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上,固定着两只大喇叭,一道沟的人都能听到广播声音。每天晚上8点钟,是河南人民广播电台1小时的戏曲专场。每当此时,忙碌一天的乡亲们,便会坐在门外边,一边吃晚饭,一边听戏享受。
王瑞霞的家就在大队部东边的高坡上。天还没有黑,勤快的她便麻利地帮助母亲干完家务活,等着唱戏的时间到来。有时候天下雨,戏唱得正热闹,别人都回家了,她还舍不得走,就往树荫处挪挪,坚持把节目听完。大冬天,顺沟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脸生疼,耳朵冻得麻木,她也舍不得把头包裹严实,还穿上父亲厚厚的大棉袄,站在雪地里任由风吹,雪花往身上飘落。母亲怜惜她,出来催她回家,她还满脸不高兴地耍小孩子脾气呢。为此,在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情况下,爹给她买了台“红灯”牌的收音机,就是为了不让闺女受冻,受委屈,竟一时被沟里人传为佳话。
王瑞霞如此喜欢听戏唱戏,不知不觉中,她竟然能把豫剧《朝阳沟》《人欢马叫》《李双双》等经典现代戏唱段,一句不拉地唱完,而且唱得神形兼备,形象逼真。她把当一个像常香玉一样德艺双馨艺术家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
学戏
1978年7月,王瑞霞初中毕业。
一个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机会在向她招手。
20世纪60年代开始,省豫剧院三团演出的豫剧《李双双》家喻户晓。特别是“洼洼地里好庄稼”的唱段,风靡中原大地,唱出了社会主义大建设带来农村、农民生产生活新变化和社员们热爱集体劳动的美好心情。剧中,孙喜旺是个“老好人”,在妻子李双双的教育下,成为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发人深思,曾经教育多少人为了集体利益不受损失,大义灭亲,敢于仗义执言。孙喜旺的饰演者陈新理老师,更是成为农村青年人的精神偶像,高山仰止。
其实啊,作为著名豫剧现代戏演员,陈新理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热情随和,平易近人,心地善良,视戏曲为生命的艺术家。20世纪70年代末,陈新理刚过40岁,生育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其中老三陈东旋年纪尚小,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可陈新理担任着三团的主要领导兼舞台导演,爱人申爱平老师是国内著名诗人,担任着《奔流》杂志编辑部诗歌组组长。两人工作都很忙,很难分身照顾1岁半的小东旋。于是,就打算找一个看管女儿的女孩子。两口子给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有一定的文化基础,热爱学习,热爱戏曲。
于是,在同村人朱安良的介绍下,王瑞霞第一次走进省会城市,开始了新生活。
艺术在心灵上有必然的亲近感。
初次见到王瑞霞,陈新理一家人便喜欢上了这个一身稚气,淳朴厚道且不失机敏的农村女孩子。
当天中午安顿下来以后,申爱平老师不是交代王瑞霞怎么看管好孩子,而是给她一本稿纸,说:“孩子,进到家里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要挤出时间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坚持写日记,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下来。我要帮助你提高文化知识水平。”
陈新理老师对王瑞霞尤为疼爱。他说:“闺女,我和你婶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怎样教育你。你婶教你学文化,我教你学戏曲,一定会把你培养成才……”
从此,王瑞霞在两位艺术家的悉心指导下,开始接受专业文化和戏曲教育。
陈新理给她讲演员基本功在舞台演出中的重要性。要求王瑞霞从踢腿开始掌握各种基本技巧。可是16岁的王瑞霞,已经过了练功的最佳年龄段。刚开始,她对老师要求每天坚持练功并没有太上心,还是想把精力放在照看好小孩上。陈老师看出她的心思,就开导她说:“现在正是各方面成长的最佳时期,你一定要工作、学习和练功都不耽误。”于是,不管是在家中或者是在楼下,她一边看管孩子,一边按照老師要求的动作练功,从正腿、旁腿、十字腿、片腿开始一点点练习提升。刚开始每天只能踢80次,就踢得浑身关节酸痛,慢慢地能到150次,200次,300次,最后坚持踢到每天400次的要求。
在帮助王瑞霞学习唱戏技巧的同时,陈老师还专门为她配备了一台小型录音机。把豫剧“五大名旦”常香玉、崔兰田、马金凤、陈素珍和阎立品大师的经典唱段录制下来,让王瑞霞跟着学唱,而后再根据她的自身条件和基本功,教会正确的发声技巧。作为戏曲艺术大家,陈老师戏路宽,“生旦净末丑”样样精通。他严格要求王瑞霞:“好嗓子要会灵巧运用,才能唱出韵味来。”
那时候,每逢周末,河南省人民会堂、河南人民剧院都会有各种剧目演出。如:豫剧、京剧、曲剧、黄梅戏、歌舞剧、戏曲电影及评书等等。作为文化艺术工作者,他们不缺演出的门票。申爱平除要王瑞霞坚持每天写日记,安排她抄写拟刊发的的诗歌稿件以外,每个周末还让她去剧院看演出,融会贯通各种艺术门类,不断拓宽文学戏曲视野。正是在两位老师的精心教导下,王瑞霞的文化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为自己的戏曲功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实,王瑞霞进入陈家半年以后,小东旋就开始上幼儿园,每星期到楼下接送一次,但两位老师并没有辞退王瑞霞,而是要求她把更多精力用在学习戏曲,学习文化知识上。
三团在排戏的时候,陈老师会把王瑞霞带到排练厅,让她亲临剧场,感受练习排戏的氛围。王善朴、魏云、马琳、高洁、杨华瑞、卢兰香和杜启泰等艺术家都十分喜欢这个聪明机灵的女孩子,从鼻腔、胸腔、上鼻腔、下鼻腔及前胸后背的发声,指导王瑞霞发音。三团主要以演现代戏为主,为了王瑞霞的戏路更宽,陈老师把她介绍给省院二团的谢巧官导演,系统学习古装戏的身段和演唱技巧。
毕竟,戏曲文化的学习是枯燥单调的,王瑞霞也正处在贪玩的年纪,有时候也会有懈怠情绪出现。每当这时候,两位老师绝不会用恨铁不成钢的严辞说教去正面批评王瑞霞;而是耐心地开导她,循循善诱地给她讲人生,讲戏曲,讲现在的勤学苦练对今后工作前途的重要性,指导她提高学习兴趣,树立坚持下去的信心。特别是那一次在河南人民剧院看完演出,已经是夜里10点钟,她抓紧时间写观后感想,交给申老师批改后,忽然感觉到头疼,身上有点发烧。王瑞霞看着叔和婶殷切的目光,咬牙坚持完成每天基本功的练习。两人像陪伴自己的女儿一样,一直在客厅陪着她。申老师还走进厨房,特意为她下了一碗酸汤鸡蛋面,以补充她体力消耗,缓解感冒症状。一直到今天,王瑞霞心里仍然感到无限温暖和感慨。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过去。两位老师对王瑞霞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把她这个懵懂无知的山村女孩培养成了具有较高文学艺术修养的戏曲新秀。
悟戏
1980年11月,王瑞霞被原巩县豫剧团招录为临时工。尽管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每一个月仅有十元的生活补贴,但她还是十分珍惜这份工作的不易。
这个时候,县豫剧团老一代艺术家郭尽荣、赵桂花、赵桂兰、李孝三、黄小巧、铁爱琴、杨建功、苏金山、李白娥和板胡李银昌等老师,正值当演年龄,组成了巩县豫剧团人才济济、名角峥嵘的强大阵容。
进团之前,两位恩师反复嘱咐王瑞霞:要想做一名优秀演员,首先要学会立身,要把练功、演戏放在第一位。并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进入剧团,就是走进了社会。要专心致志排好戏演好戏,不追名逐利,不被生活中的纷纷扰扰困惑……”
其实,将近三年的共同生活,王瑞霞不仅学习到了比专业院校更多的文化知识和戏曲知识,而且学习到了两位大家的高尚人品。特别是在戏曲表演方面,省团严明的组织纪律,艺术家们稳重扎实的演艺作风,团结友爱的生活氛围和为艺术精益求精的献身精神,这些都潜移默化地深植在王瑞霞心中。
省团除有豫剧顶级殿堂的威严和神圣之外,更多的则是艺术家们对党和人民的热爱,对社会制度的认同,对戏曲艺术事业的追求和敬重。陈新理夫妇经常对王瑞霞说,要常抱敬畏和感恩之心:“旧社会唱戏行业地位卑微,生存不容易。现在社会制度好,共产党领导好,演员有地位,有身份,不再被人低看,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艺无止境”、“艺在路上”是省团每一个演职人员的座右铭。三团创始人杨兰春就为三团订立了追求目标:“未雕之璞不为贵,艺术求精莫求奇。万物皆有不为艺,技巧并非巧投机。学艺先学立德,立艺先立人品。”
豫剧《朝阳沟》作为三团的经典保留剧目,深植人心。
王瑞霞亲眼见识到,在排练《亲家母对唱》一折中,为一个动作更加贴切,马琳、高洁、杨华瑞和魏云等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演练磨合,甚至严格到苛刻的地步。大师们“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为求一字新,苦咏千百遍”的追求精神,使王瑞霞深深感到戏曲艺术的神圣高雅,深悟“学艺先立德,演戏为人民”和“忠诚于党的戏曲事业”,不仅是演好戏做好人,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社会责任。
为此,进入剧团以后,王瑞霞就自己把“心想事成”四个字贴在床前,时刻鞭策激励自己。她仍然沿袭在郑州学艺的好习惯,早晨4点准时起床,开始练功一个小时。而后洗漱,5点半钟便来到宋陵公园僻静处,“咿咿呀呀”地开始练习发声、气息运用、背读戏词,琢磨怎样唱好戏,演绎好角色。
郭尽荣老师是原巩县豫剧团一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为了戏曲艺术终生未有生育。那时候,她已经50多岁,没有演出任务时,就和老伴在新华路影剧院广场摆茶水摊,既方便观众,又能增加家庭收入。晚上收摊回来时,郭老师总能在家属院看到王瑞霞满头是汗地练功。老人感觉到这个身体瘦弱,性格倔强的小女孩很刻苦努力,就会走过去给她说戏路,传授练功技巧:“舞台方寸地,一转万重山。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切忌千人一个面,演人要演人灵魂。台上几步走,再听一张口,就知有没有。”把这些毕生演出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王瑞霞有感于老师的指导,也会主动帮助老师们提水买米买面,下乡演出为老师扛行李,打水打饭。就这样,她很快用农村孩子的吃苦勤奋精神赢得了好评。在郭老师和团里其他老师的指导下,王瑞霞进步很快。
1984年,王瑞霞担任剧团场记已经好几年,尽管一直没有上场演出的机会,但郭老师每次在发放剧本背台词的时候,都会推荐角色给她,并要求她像其他演员一样背台词,根据角色把对人物的理解写出来,再根据个人特点,进行对比融化,然后,模仿人物的唱腔、动作,直到熟练掌握为止。因此,几年来她用这样的方式,积累舞台演出经验,锻炼提升自己的能力。
苦心终会得到回报。
这一年,在南部山区罗口村演出《五女拜寿》,饰演杨夫人的演员仅上台演出了第一场,忽然就无征兆地发不出嗓音来。后台顿时乱成一团,团领导紧急商议应对措施。救场如救火。大家知道王瑞霞平时练功刻苦踏实,就急忙征求她的意见。但有人认为,她平时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演过,现在却要上场担任主演,那不是开玩笑吗?所以,对王瑞霞不抱任何希望。知徒莫如师。郭尽荣却坚定地支持爱徒上场,说了N种理由打消人们的顾虑。
“一个演员在舞台上要入情入境,身临其境,活化戏境。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要把自己放到主要位置。”郭老师平时的教诲和现场的鼓励肯定,让王瑞霞有了底气。通过紧张的化妆换装,王瑞霞顶替上场。从唱腔、道白、调度、动作都对接的恰到好处,没有出现任何瑕疵破绽。
终于,王瑞霞的努力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再加上她平时在团里尊师爱友、吃苦耐劳的表现,很快赢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评,最终成功融入这个靠实力证明一切的团体中。
演戏
1984年,县剧团排演《白蛇后传》,把此剧作为参加郑州市青年汇演的重点剧目进行排练。分配角色的时候,仅许仙的姐姐许氏就有四个人备选,王瑞霞被分为“D”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剧团这样安排,其实就是鼓励年轻人学戏,充其量就是对一个演员的安慰,是根本没有机会上场的。可王瑞霞就是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还真把这个角儿当一回事儿。其中,许氏在讲述许仕林身世的时候,有多达30句的唱词,唱腔中喜怒哀乐节凑转化快,高低中音运用难度大,是对演员基本功的考验。
王瑞霞记起在郑州时,老师指导她学习古装戏时说的:“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角色,要有艺术真实感,装是假扮,像是真演。要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去体验和表现人物,达到假戏真做,以假乱真的效果。”为此,她不受能不能够上场的担忧,而是一心一意地读剧本,背台词,琢磨唱腔。从一瞥一睐的眼神运用中寻找突破,从拖腔的升降中,力争吸引调动观众的情绪感,喜则激情四射,悲则入心入肺。最终,以独特新颖的表现手法,在四人中脫颖而出,得到老演员和团领导的一致认可,最终被确定“A”角出场。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剧团首次抱得地市级以上会演一等奖,载誉而归。
那一年,剧团排演《卖苗郎》,这是豫剧大师崔兰田的保留剧目,王瑞霞分到“柳迎春”主要角色。团里为节约经费,决定不请导演编排,全部按照影像录音带进行排练。这对一个县级剧团来说,是对演员实力、剧团决策能否可行和调度等的巨大考验。演戏有句行话叫:“宁挨导演批,不排影视剧。”说得就是影视剧已经达到了艺术的高度,再用舞台形式表现,受条件局限很难再有新突破,甚至还会被演砸了。
可演员就是艺术的第一探索冒险者,就是要迎难而上,敢于创新,敢于突破自己!
王瑞霞想起常香玉大师教她唱戏的那一幸福时刻。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常香玉率团全国巡回演出,为“香玉杯”基金会筹谋基金。在巩县影剧院演出时,王瑞霞趁中午休息时间,骑车20多里,回到黄河岸边的裴峪村,叫来父亲看戏。剧场休息时,父亲王威走到后台,相隔多年以后,又一次见到了一生最崇拜的偶像常香玉大师。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看了好一会儿,常香玉惊喜地喊道:“这不是王威大哥吗?”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1942年,中原大难,人们流离失所,难民大量涌入陕西省以解困境。王威也随大人逃荒到了西安灞桥,在一家纱厂做工。那时候,常香玉已经唱红豫陕,声望正高。在灞桥剧场一边演出,一边开设粥棚,赈济河南逃难灾民。王威因为喜欢豫剧,喜欢常香玉的戏,也感动于常香玉的善举,经常会参加她组织的救助服务活动,在常香玉演出的剧目中扮演兵勇、轿夫之类的角色。于是,两个老乡因戏而熟,建立了很好的友谊,度过了一段共同为家乡人服务的美好时光。这之后,时势变迁,王威回到了家乡,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但良好的印象,在彼此的心中并没有淡薄,所以一别几十年,还会一眼认出,一见如故。
常香玉得知王瑞霞是老朋友的姑娘,也在基层从事演艺工作,感到很是欣慰,当场就让王瑞霞唱了《白蛇传》中《断桥》的一段唱腔,给予现场指导。大师语重心长地对王瑞霞说:“闺女啊,学唱戏就是要敢于不满足。而最能引起观众共鸣的就是要吐字清晰。练好吐字的方法有三種:一种是上下嘴唇,二是牙齿,三是舌尖。千万要记住,一个演员台上吐字不清,就是钝刀杀人啊。”
这些难得的教悔,让王瑞霞受益匪浅,感悟顿生!
正是带着敢于迎难而上的勇气和大师指点的底气,在排演《卖苗郎》的过程中,她一边反复看录像带,一边解剖剧中人物故事,摸索出了“背台词——对话白——学唱腔——哑排——响排”一整套方案,最终经过不懈地努力,巩县豫剧团成功实现照搬影视剧演出的创新和突破。
有一天,在回郭镇某村演出结束之后,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摸到后台,找到正在卸妆的王瑞霞,非要送给她一杯冰糖菊花茶,说:“闺女啊,我对崔兰田的戏不陌生,你们能把她的戏演到这个份上,我真是服了!”
可是呀,在这成功的背后,是王瑞霞和剧团全体演职员工太多太多的艰辛付出。剧团排练阶段,王瑞霞儿子刚刚出生四个月,婴儿体质羸弱,离开母体,离开母亲的奶水就容易发烧咳嗽,身上出现红色斑点。没有办法,爱人只得辞职,停止工作专职带孩子。那一次在“哑排”中,因为一个动作,一句唱腔,利用晚上下班时间,王瑞霞先后请教郭尽荣、黄小巧和李白娥等老师反复指导,直到老师们认可为止。有时候,已是深夜人静,爱人仍然抱着孩子在等她。
王瑞霞在生活和感情上,是一个非常知道满足,知恩图报的人,在工作上又是一个追求精致的人。进入剧团以后,她由临时工转成正式职工,就始终把政府和剧团给予得待遇作为动力,把“为人民演好戏”作为矢志不渝的信仰。夫妻俩一生相敬如宾,有幸福家庭作支撑,在事业上获得了一系列的荣誉:先后获得过郑州市青年演员汇演一二三等奖,郑州市优秀剧目二等奖,郑州市公安系统文艺汇演一等奖,并被授予国家三级演员,多次获得巩义市、郑州市文化工作先进个人和河南省委宣传部“基层文艺骨干”荣誉称号等。
传戏
2020年5月,豫剧现代戏的开拓者之一、著名戏曲导演、表演艺术家陈新理年已85岁,因病住院。王瑞霞得知消息后,早起从巩义市坐火车急匆匆地赶到陈老师家,在师母申爱平的引领下,来到河南省人民医院东病区。恩师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几天来一直处于神志昏迷状态。王瑞霞不禁悲从心头起,忍泪肚中流。在师娘一声声“老陈、老陈,大姑娘来看你了”的呼唤声中,这个为戏曲艺术奉献了毕生年华的老人,忽然回光返照,意识清醒过来。看到王瑞霞站在床前,嘴里不住地重复着:“真是大姑娘来了,真是大姑娘来了!”脸上竟有了微微的笑容,坚持让侍奉在床前的三兄妹扶他起来,要坐到轮椅上说话。老人还是像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一样,每逢演出回来,都会对王瑞霞说:“大姑娘,给我汇报汇报工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从参加工作以后,王瑞霞一直和老师一家保持着良好的来往关系。工作学习上遇到困惑了,就会及时请教恩师。生活感情上遇到过不去的坎,也会让师娘帮着出主意想办法,弟弟妹妹们也把她当成家中的大姐,相互商量着处理家中事务。眼前,看着生命垂危,亲如生父的恩师,王瑞霞再也忍不住悲痛的热泪夺眶而下,哽咽着说:“叔,您放心,您和婶咋教我做人,我一直就是咋做的。您咋叫我学戏,我就咋教我的徒弟……”
2012年,王瑞霞50岁,到了退休年龄。
离开她熟悉的戏曲舞台,王瑞霞有几多不舍,几多忧愁。不舍的是,30多年来,戏曲如血肉已与她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带给她太多的荣誉和快乐回忆。忧愁的是,传统戏曲艺术受网络新媒体影响,特别是在抖音、快手及小视频等的冲击下,有被边缘化的趋向。戏曲演员受体制、编制的影响,工资福利待遇无法统筹保障。严肃的演出市场被歌舞、搞怪搞笑、粗俗的新潮形式所挤占。许多优秀戏曲演出人才,因为没有编制,为“转正”远走新疆、西宁、湖北十堰和河南义马等地的豫剧团。剩下的为了生存,不得不离开心爱的艺术舞台,或随波逐流组建草台班子,接下婚丧嫁娶的活儿,或开办茶楼或转行从事其他工作,以维持生活。
戏曲作为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文化娱乐形式,被极其不正常的社会文化现象带偏了方向,观众在大量流失。
同时,在经济上,排戏投入和舞台演戏所得到的回报,已经远远不能成正比。王瑞霞第一次感觉到了戏曲现状的式微……
有一次,一户人家办丧事儿,非点名要她出场。在同伴们的再三劝说下,她勉强同意回到家乡西黑石关村的一个山沟演出。
原本是失去亲人,非常悲痛的场面,给出的节目单却是欢快喜庆的唱段。她感觉到非常荒唐和不适应。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看稀奇的脸庞,她含着眼泪唱《秦雪梅》《桃花庵》《白蛇传》中的选段。唱到悲伤处,台上台下一片唏嘘哀痛声音。唱完走下台子,她竟连主家赏赐的红包都无意拿,像做错事儿的孩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逃走了。
戏曲真得就这样失去原有的文化氛围和精神魅力了吗?
她没有失去信心,深根于社会民间,有着广泛观众基础的戏曲文化没有落幕!
那一年,韩亚冰才9岁,也像她一样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喜欢唱戏唱歌。父母为了满足孩子的成长需求,就托熟人找到王瑞霞,想让亚冰跟着她学戏。
王瑞霞记得很清楚,亚冰的父母带她来拜师是个冬季,天气出奇的寒冷。为了不让亚冰受冻,父亲骑摩托车穿一件军大衣,亚冰就藏在身后的大衣内,这一幕让王瑞霞深受感动。在说到费用的时候,王瑞霞说:“当年我师父教我学戏,从来没有收过费用,只要孩子想学,我也不收一分钱”。
就这样,每一个星期天,王瑞霞就教韩亚冰学戏,从发声到动作,从基础知识到理论实践,一点点地示范,一点点地教学,戏曲种子在亚冰幼小的心灵生根,发芽。亚冰寒暑天放假,王瑞霞都会把她带在身边,不管是排戏还是演出,都像当年师傅师娘对她一样,照顾韩亚冰。冬天晚上寒冷通腿睡觉,夏天天热同睡一张凉席,情同手足,親如母女。韩亚冰长大了,戏曲天赋进一步展现。王瑞霞建议她到专业戏校进一步深造。韩亚冰戏曲学校毕业以后,又考上了中国戏曲学院,现在已经是省豫剧院三团的优秀青年演员。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党和国家对传统文化艺术越来越重视,戏曲从青少年抓起已成普遍共识。现在,王瑞霞身兼巩义市七所学校的戏曲社团辅导老师、郑州商学院“戏曲鉴赏”讲师和巩义市中学音乐教师戏曲工作坊戏曲辅导教师。
从巩义考入四川省传媒大学的本科生王明哲、南方大学戏曲研究生姜豆豆都曾是王瑞霞的亲传弟子。巩义高中的闫芝怡、一初的景子涵和六小的何天同学,在王瑞霞的悉心指导和点拨下,走进河南电视台《梨园春》栏目和参加巩义市少儿戏曲擂台赛,并获得擂主和优秀名次。
戏曲文化如浓浓的血液,在中华儿女的躯体内源源流淌,不管离开多久,离得多远都不会断流,只会越来越浓烈澎湃。
王瑞霞教过的一个学生叫康世欣,父母均在上海一家合资公司任高管。公司老板祖籍河南,一直生活在宝岛台湾。在一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老板问员工有没有会唱豫剧的,于是,就有员工大胆站起来,清唱豫剧《斗笠县令》中,清代河南籍人曹谨平任台湾凤山知县修渠圳造福百姓的唱段,老板高兴地当场给这名员工发红包。更意想不到的是,老板从此记下了这名员工,不久以后便被提拔为部门主管,工资待遇随职而涨。这要是按照过去正常的晋升程序,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件事儿对康世欣的父母触动很大,想不到传统戏曲文化在现代企业文化建设中竟有如此大的诱惑力,还能直接涉及到员工的切身利益。于是,他们就把康世欣送回原籍上学,并慕名拜王瑞霞为师,学习戏曲知识,直到两年以后,才又转回上海学习。
于乐乐是浙江省杭州市“河南商会”副会长,公司在举办活动的时候,都会安排豫剧演唱。会长对大家说:“我们河南人能把流行歌曲唱好,为什么就不能把河南豫剧唱好?”他交给于乐乐一个任务,就是春节回河南老家过年,什么娱乐活动都不要参加,要好好学习戏曲演唱,把河南人的精气神带回来。于是,整整一个春节,他都在跟着王瑞霞学戏……
是啊,戏曲艺术犹如母亲和儿女的关系。有时候,儿女们可能会受到委屈,但母亲永远不会抛弃儿女,永远会用一颗慈爱的心,敞开胸怀接纳她亲爱的儿女!
2023年5月,巩义市老干部大学正式开班,王瑞霞被聘为戏曲辅导老师,面对这些虽已进入暮年,但仍然学习兴致不减的老同志,王瑞霞还是那句话:“老师咋教我学戏的,我就咋教大家。只要大家愿意学,我就永远教下去!”
她知道,传统戏曲文化艺术,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谢幕……
作者简介:
杨殿臣,笔名遇见,男,汉族,河南省巩义市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签约作家,郑州市第二届、河南省第四届报告文学奖获得者。长期从事宣传文化工作,喜欢阅读,坚持写作。在中央、省、市新闻媒体发表新闻作品数千篇。2018年开始在《奔流》《中国报告文学》《时代报告》《当代文学》《青年文学家》《中国乡村》杂志及网络平台发表文学作品数十万字。短篇小说《龙湾村的那些人》被亚特兰大孔子学院《阅读》教材收录选编,获二等奖。著有纪实文学《康百万家风》《明月兆山乡》《雨殇》及《鄢陵,从早晨开始》《顺着山水看鲁山》《鲁山三宝》《文化老君山》《岭上岭下》《我从黄河岸边来》和《幸福驻马店》等长中短篇。
责任编辑/石淑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