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勇
十年央美
非常幸运,自己成为当代高等书法教育的受益者。中央美术学院本、硕、博十年的书法专业学习历程,使我的眼界和视野逐步打开,观念也不断更新,特别是美院宽基础教学大大提升了我的实践能力,对各种书体、风格的把握,变得容易起来。更加幸运的是,我能够得到王镛、徐海两位先生的言传身教,获益匪浅。先生们讲课一般不是就作品谈作品,而是根据学生不同的学习对象和学习阶段,点明学习方向。日常相处中,他们也都是寓教于谈笑之间,不经意中答疑解惑。
中央美术学院书法专业最大的特点是以书法篆刻为主,同时兼修山水画。山水画的学习,对于书法用笔的丰富和汉字造型的提升都有益处。书画印三者完美的结合,使我国文化艺术在拥有独特的民族性与艺术性的同时,也在长期性、渐变性的过程之中不断构筑着自身的价值体系。石涛『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邓石如『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理论、赵之谦反思『古人有笔尤有墨,今人唯有刀与石』的观点、吴昌硕践行『直从书法演画法』以及黄宾虹『以书入画』『金石情节』,皆为我国书画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可供借鉴与操作的实践探索。『书画同源』是历来文人画的传统。周星莲《临池管见》曾言:『字画本自同工,字贵写,画亦贵写。以书法透入于画,而画无不妙;以画法参入于书,而书无不神。』『书画相参相透』体现了绘画的笔法和书法相通,两者都是以笔、墨为媒介,通过点、线、面等形式进行自我表达。所以赵孟頫有诗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需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作为后学,希望通过自己的艺术实践,能够将书画艺术所承载的笔墨精神与生命哲学传承与发扬,并凭依『哲匠精神』在选择与回应之中以求突破超越。
艺术的活力在于创新,艺术发展史是不断创造『新』的历史,书法篆刻也不例外。中央美术学院书法专业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在重视基本功的同时,强调创作意识的培养。这一特点的第一要求就是广泛涉猎:书法的各种书体、各种风格在学习的过程中都会作为基本功去学习;篆刻则是从秦汉印到明清流派印都有不同的课程设置;山水画从临摹、写生到创作,做到『师古人、师造化』;历代书论画论、古文字、诗文等都会研究学习。这是一个围绕着诗、书、画、印全面发展的、循序渐进的宽基础教学体系。另外,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学体系特别注重对学生创作能力的培养,强调要在学习中加强临创转换,并且在传统的基础上吸收相关艺术门类的有益养分,从而提高学生由临摹向创作转换的能力。李可染先生秉持『所要者胆,可贵者魂』的精神,带领学生进行系列写生活动,大胆创新,构建起了基本功与创作相关联、以写生为中心的山水画教学体系。王镛老师继承文人金石的传统,重用笔、重笔墨,形成了苍厚浑朴的山水风格,书法篆刻则从民间书法中发掘天真拙朴意味,引领了『流行书风』与『艺术书法』。此外,中央美术学院书法教学中参考借鉴山水画的写生方法,将书法临摹转化为对汉字造型的深刻理解和具体把握,以新的视觉观念探讨传统经典,从中求得启迪。
骨签书法
二〇一五年博士论文开题时,我与导师王镛先生商量后,决定将骨签书法研究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选题原因有三:一是西汉长安城未央宫中央官署遗址出土刻字骨签有五万七千六百四十四枚,刻字字数共计四十五万九千六百五十三个,并且有相当部分骨签是有确切年号和纪年的,骨签书法的时代基本与整个西汉王朝相始终。骨签是探讨汉代书法切实可靠且科学性突出的一批资料,如此数量的骨签自一九八七年考古发掘结束后,却很少有人从书法的角度进行深度的探讨。二是近乎『微刻』的骨签书法风格面貌异常丰富,整饬的、古拙的、锐利的、圆融的、斑驳的……应有尽有,无所不有。这些丰富的面貌可以为书法创作和创新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选择。三是在书法学习的过程中,我个人对于三代、两汉、六朝文字由衷的喜爱,对古雅朴茂之美醉心的向往,汉代又是汉字字体演变最为零三个(其中包含合文十四个),存在极高的重复率。这些重复的字通过穿插避让、连断搭接、欹侧错位、夸张变形、疏密对比、方圆并用及符号化等处理手法,生发出不同姿态和动势的汉字造型,为骨签书法的结构提供了无尽的变化可能。正如卫夫人《笔阵图》中所说:『然心存委屈,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造妙矣,书道毕矣。』王羲之也有很多强调汉字结构的论述,《题卫夫人〈笔阵图〉》:『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此处凝神静思的是字形的处理办法,即为『字法』。强调『字法』,其因在于『若平直相似,状若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骨签『形学』研究的关键在于『结构』,这也充分体现了汉字结构在书法中的重要地位,这是对康有为『盖书,形学也』的极好补充。王铎在《琼蕊庐帖》跋文中写道:『书法贵得古人结构。近观学书者,动效时流。古难今易,古深奥奇变,今嫩弱俗稚,易学故也。呜呼,诗与古文皆然,宁独字法也。』『书法贵得古人结构』强调书法要取法高古,重视古人书法中的『结构』,才能『深奥奇变』。王铎在此跋文中点明了书法结构的重要性,与骨签书法『细道』般的汉字结构有相通之处。骨签书法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彩的漢字『结构』意象,为书法创作和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对象。
临摹与创作
周星莲《临池管见》云:『初学不外乎临摹。临书得其笔意,摹书得其间架。』通过临摹,逐步了解所临摹碑帖的特点,慢慢入帖。周星莲接着说道:『临摹既久,则莫如多看,多悟,多商量,多变通。』『多看』不仅博览广综古人经典,还需要有书法史的纵横观,对书体、书家、风格演变等了然于心。同时,还要看古人、看自己,看古人是发掘其优点,看自己则是反思己之缺点。『多悟』就是思考研究,学而不思则日久生弊。只临摹不研究,则不是盲从古人就是盲从自己。『悟』还要善于发现,齐白石从赵之谦的印章『丁文蔚』上溯至将军章,赵古泥于吴昌硕所刻『明道若昧』而上溯汉封泥,都独开门户,立自家风貌。须知取法乎上,徒临摹某家形貌,则自受其咎。学书须知『变通』,不能死学。临摹须带有学术研究的态度,而非不知变通的纯技术性书写。如周星莲所言:『余尝谓临摹不过学字中之字,多会悟则字中有字,字外有字,全从虚处着精神。彼钞帖画帖者何曾梦见?』临摹过程中还需要注意两个问题:一是临摹方法,虽说临摹是必修课,但临摹须得法、须善临。要特别注意临摹方法的正确与否,如果临摹方法错了,对于学习者来说是很麻烦的。在教学过程中我们就发现,往往零基础的学生容易得法,有基础的学生,需要时间把一些坏习惯改掉才能学好,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未必临摹的越多就越好,临摹方法得当,多临多写益处多多;反之,临摹越多习气越重。二是临摹要准确且持久,清代钱泳《书学》云:『米元章、董思翁皆天资清妙,自少至老笔未尝停,尝立论临古人书不必形似,此聪明人欺世语,不可以为训也。吾人学力既浅,见闻不多,而资性又复平常,求其形似尚不能,况不形似乎!』启功先生也曾说:『功夫不是时间加数量,而是准确性的重复。』
我的老师徐海先生常说:『「学以致用」,任何「学」的手段都是为了达到「用」的目的,「用」是检验「学」的最好标准』。临摹不是学习的最终目标,临摹是手段、方法,是初学者不可或缺的基本课,但变法和创作才是临摹的意义所在。创作依赖于不断地临摹学古,『临』是学他人,『创』是写自己;『临』是积累存储,『创』是消化吸收。从创作的角度来看,临摹并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从古人处领悟其精神,『复制性』临摹会限制个性和创造性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