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熹晶 柏恩花
新中国成立以来,随着考古发掘工作的发展,许多沉睡于地下的书迹被发现,这些书迹材料不同、书体各异、内容丰富,是文字学、史学、文学、书法学等研究领域不可多得的资料。尤其一些书写精美的字迹,更是为书法的丰富与发展提供了新的范本。本次『新中国新发现书法主题大展』从浩如烟海的出土材料中,选取了五十八件可以作为新范本的作品,主要从史学研究与艺术价值角度去衡量判断,并通过临写和创作的示范效果,来发掘其新范本的潜质,使其进入学书者的视野并将经过时间的检验,最终进入书法学习范本的序
那么如何定义新范本,目前书法界在认识上还有一些模糊。是不是所有的出土字迹都可以作为新范本?所谓『新』,就是指它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的时间比较短,且字迹清晰,保存较好,有如新刻,方便临习。但是从它产生的时间算,它是『旧』的,而它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旧』,越旧便是越稀缺的史料。范本,则是可以作为书法学习典范的样本,这就涉及在书法史中它的艺术价值的定位。书法新范本的认定,综合考量之下,大致可以从它的历史意义、艺术价值、典范标准等方面入手,现以此次大展所选取的新范本为例,进行探讨。
书法新范本的历史与文化角色。张怀瓘《文字论》云:『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文字是中华民族文明传承的载体,任何带有文字的出土资料,都有它的意义,因为它承载着历史真实的样子,记录了特定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风俗、日常等信息。以甲骨文为例,甲骨文是我们目前能够认识到的最早的成熟的文字系统,它多记载商王室或贵族占卜的内容,其史料价值不容忽视,且其中一些卜辞书迹可以作为书法范本。宋镇豪认为:
显然当时的卜人集团,在利用甲骨占卜为中介,进行人神间的沟通交流时,每赋予人的能动因素,力图以积极的态度面对客观事物的因果联系。
谌中和也曾说:『尊鬼事神、祭祀占卜的本质,实际上是人谦虚地向自然学习,认识和把握自然规律的过程,它同时是一个主动的过程,是一个对象化的实践过程。』
以上论述,让我们从对甲骨文浅表的认识与认为殷人单纯迷信鬼神的思维中解脱出来,通过甲骨卜辞深层次了解我国古代先民生产生活的智慧。
甲骨文的风格与书刻有很大的关系。从出土的文物看,中国先民使用毛笔甚早,龙山文化的陶寺遗址出土的陶壶上就有毛笔书写的『文』字,李学勤认为:『有笔锋,似为毛笔类工具所书。』董作宾也曾说过:『在三块骨版上,偶然发现了几个残缺的毛笔书写的字。』甲骨文契刻亦是重要一环,丛文俊认为,当时的刻工应是『世守其业』的以家族为单位的刻工群体,不同的刻工群体,刻出来的风格是不一样的。所以说文字书写一开始就是与书法分不开的。
此次展览选取的甲骨文范本,为花园庄东地出土的甲骨卜辞,属于贵族卜辞,保存完整,字迹清晰流畅,应为单刀契刻,只是它跟我们以前认识的王系卜辞从刻写风格与内容上都有差别,属于另外一个系统。甲骨文书法虽有前人研究的一些成果,但书法界对此重视不够。也许由于年代久远,识读字数有限,当今能以甲骨文书法创作者甚少,在全国性大展中能以甲骨文创作胜出者更是寥寥无几,故此领域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甲骨文占卜其实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殷商的礼制,孔子认为周袭商礼,但是很多研究都割断了这个联系,李学勤指出:『可以从文献和其他材料中的周代礼制,上推商代礼制。这对研究卜辞,认识商代的历史文化,将有很大帮助。』丛文俊认为,周灭商以后,商代晚期的刻工为周代继续使用,所以西周早期的青铜器铭文,仍有商代遗风。比如这次展出的何尊铭文,就是出自商遗民百工之手。何尊铭文中最早记有『中国』二字,其书法亦展现了雄强英武的气息。再如近年出土的大量的帛书、简牍、汉碑、唐志,它们所承载的历史厚度,都具有只关注书法艺术风格本身所无法认识到的深刻内涵。回到那个时代去认识书法,学习书法,才不至流于肤浅。
新出土的字迹能否都作为书法新范本。当书写上升到艺术创作的维度,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普通的事情。比如目前出土的青铜器,有一万多件,而能成为范本的并不多;中古时期的大量墓志铭文,并不是都可以取法。早期人们写字主要是公文、纪事、颂功、标识等,多为官方行为,正如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的『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论断,书写也是在容易识读的实用基础上追求视觉美感的,工整精致地书写也代表着严肃与敬畏。这些书写者多为官府的文职吏掾,他们的书写水平和能力都是马虎不得的,他们虽然不以书名传世,但是他们对五种书体的发展演变功不可没,他们是后来锺、张、羲、献的奠基者。能成为书法范本的作品,肯定是能够彰显那个时代水平的字迹,并在整个书法史中具有独特艺术魅力,否则不可以成为楷式。
新范本,即是那些散落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并不被世人所认识的有价值的书迹,而它的『同龄人』早已提前成为书法范本。以汉碑为例,本次展出新出土的东汉永初七年(一一三)的《张禹碑》,与《贤良方正·允字子游残碑》时期相近,皆已脱篆体痕迹;《张景碑》的出土弥补了《史晨碑》《刘熊碑》历经传拓而笔画模糊之憾;汉代北方边境出土的《鲜于璜碑》风格近于《张寿碑》《张迁碑》《华山庙碑》等,但是更为古朴稚拙。诸多新出土的汉碑增添了隶书繁盛时期的品类。
汉代民间书刻亦多有出土,如黄肠石刻、刑徒墓砖等,虽有别趣,但字数较少,且多为人名,无更多文意,亦非当时主流书法水平,这暂且不论。汉代是一个石刻丰富的时代,历史遗存较多,披沙拣金,诸多新范本的产生,为改观当前隶书创作千人一面的局面,大有裨益。相比较而言,南京出土的一批王谢家族墓志,虽是东汉隶书余韵,但已是走向刻板,绝非王谢家族善书者为之,虽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却无可取法之处,故为此次大展所不选。
新范本的选择标准与取法视野的拓宽。承魏晋南北朝的余绪,字体演变到唐代走向了终结。唐代书法以宗王为主流,复有欧、虞、褚、薛、浩、邕、颜、柳等各树一帜者。除了各家传世碑刻、墨迹为世人所取法外,埋藏在地下的不可计数的墓志,则是更加异彩纷呈。从出土的唐志中,我们看到了诸多名家的『新作』,本次大展选取了近年出土的张旭的《严仁墓志》、颜真卿的《郭虚己墓志》、柳公权的《大唐回元观钟楼铭》、徐浩的《独孤峻墓志》、史惟则的《韦元甫墓志》等,这些作品毋庸置疑,直接被定为新范本。它们反映了这些著名书家不同时期的书法面貌,可以窥探到他们在成长历程中书法的变化。细观这些墓志的一点一画,均无半分败笔,皆为精心之作。欧体风格的墓志亦多有出土,其楷法之精美,几可乱真,而仔细考证,认为欧书又证据不足,如此次大展选取的《王女节墓志》。欧阳詢晚年入唐,其楷法已成。据《唐会要》记载:
贞观元年敕,见在京官文武职事五品已上子,有性爱学书,及有书性者,听于馆内学书,其书法内出。其年有二十四人入馆,敕虞世南、欧阳询教示楷法。
可见欧阳询学生众多,能写到与其相近的自有人在,所以近年出土的如《丘师墓志》《李誉墓志》《邓通夫人任氏墓志》《窦娘子墓志》《翟天德墓志》等,都属于欧楷风格,但是在没有款识的情况下,我们亦不能断定它们是否为欧阳询亲笔。又如因摹写《兰亭序》而出名的冯承素,其父子墓志均已出土,其父冯师英墓志楷法精美,有王羲之风范,但我们还不能一厢情愿地断为冯承素所书,而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书法学习的新范本。
此次大展选取的新范本,并非集中在已有的名家身上,而是采用多元视角,以艺术价值为第一标准。比如以李商隐的《王翊元夫妇合祔墓志》为代表,其在唐代已是书名卓著,而后世只知其诗,亦为憾事。其书法取欧书之修纵,而势归平正,故无欧书之险而余雍容;有颜柳之点画形质,而精神内敛;有官楷时尚痕迹,亦不乏小王之疏放,今日学书,足可取法。还有一些书法甚好,而不知作者姓名的墓志,如《郭湜墓志》、书而未刻的《白休徵墓志》等,皆入选。还有一些新出土的墓志,书法亦别具风采,如因学锺法而著称的宋儋,其书写的《封氏墓志》风格独特,张怀瓘的弟弟张怀瓌书写的《李登墓志》亦为唐隶佳作,等等,但由于来路不明,而未选入。
在此次大展举办的同时,中国书协组织相关专家学者,立足书法本体,以文史研究为辅翼,以艺术价值为中心,对新中国成立后的出土书迹进行遴选,拟陆续出版《新中国新发现书法大系》碑帖类目一百六十种,致力于将经典意识与时代精神结合,从书法美学与书学研究两个维度构筑古今同构的审美通道,拓展书法史学视野,继清代碑学兴起之后,再度集中关注新材料,充实书法演进叙述思路,推动构建新时代书学体系,承传新范本、弘扬新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