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橦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俄语科幻文学包含丰富的内涵,在时间维度上,自沙皇俄国时期至现代俄罗斯,涌现出诸多意义深刻的科幻作品;而就空间维度而言,包括吉尔吉斯斯坦在内的俄语国家的科幻作品同样应当被纳入俄语科幻文学的考量范畴。纵观俄罗斯及其周边俄语国家的文学,自然与生态意识一向是这个来自森林深处的民族的文学传统。从早期的森林神话到近现代的科幻创作,以文学为代表的俄语文艺创作中总是包含着该民族独特的生态意识。科幻文学作为一种同时进入人类社会现实与想象的艺术创作,既包含着俄罗斯民族传统宗教哲学中的生态伦理理念,也成了俄语世界社会变迁洪流中生态伦理观不断发生转向的一种写照。进入近代,俄语社会的生态观在大量出现的星际探索元素、乌托邦及“反乌托邦”式的建构,以及表现“灾难与末日”的科幻小说中得到了反复书写。
论及科幻文学的历史,玛丽·雪莱创作于1818年的《弗兰肯斯坦》一贯被视为现代科幻文学的起源。再往前追溯,亚当·罗伯茨更是将17 世纪开普勒创作的《梦》称为宽泛意义上的第一部现代科幻小说。相比于西方世界的科幻创作,俄罗斯的科幻文学起步稍晚于欧美国家。俄语中的“科幻”(Научная Фантастика)一词最早出现在雅科夫·佩雷尔曼于1914 年创作的《失重厨房的早餐》。这篇小说讲述了宇航员在太空中的飞船里煮肉汤的故事,在讲述故事的同时传达了一系列物理定律。佩雷尔曼在发表该作品时将副标题命名为“科幻故事”(Научный фантастический рассказ),自此,“科幻”在俄语文学界有了明确的指称。但就科幻文学的一般定义而言,俄罗斯的科幻文学早在“科幻”术语明确之前,就已萌发出一系列科幻创作的火花。
根据达科·苏恩文对科幻小说的经典定义——“科幻小说就是这样一种文学类型,它的必要的和充分的条件就是陌生化与认知的出场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它的主要形式策略是一种拟换作者的经验环境的富有想象力的框架结构”[1],在18世纪末的沙皇俄国时期,就出现了一系列通过营造陌生感,借主人公的视野来描绘不同于作者所处时代背景的想象之地的作品,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为谢尔巴托夫创作于1784 年的《前往奥斐尔之地》和德米特里耶夫·马莫诺夫创作于1769 年的《贵族哲学家:一个寓言》。此时期的科幻文学创作更偏向于乌托邦及“反乌托邦”式的建构。时处沙皇俄国时期,社会弊病显著,农奴制压迫严重,国内贵族们的创作发生了由浪漫主义向表现或讽刺现实的现实主义转向。于是,在此时发端的科幻小说更加关注国家和社会制度的弊病,并未关注自然与生态问题。伴随着俄罗斯科学理论和技术的发展,科幻文学中的自然与生态意识开始逐渐浮现。
当早期沙皇俄国的科幻创作获得进一步发展时,文学作品中关于科学技术的部分便开始日益显著。18世纪,沙皇政府仿照西方的科学院制度正式建立起科学院。参照西方的经验,其意识到天文学领域只需要投入少部分财力和物力就能获得国际声誉,于是在19 世纪,天文学获得了大量的政府支持。在此背景下,19世纪末及20世纪的科幻创作主题开始大多与航空航天有关。齐奥尔科夫斯基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齐奥尔科夫斯基被誉为“航天之父”,他在火箭、人造卫星运行等方面提出了奠基性的理论。但由于当时沙皇政府的否定,他的航天事业一直郁郁不得志,于是便将这份热情转向科幻小说的创作。他在1920年创作了《在地球之外》。这部小说将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2017 年,作品中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乘坐火箭飞船进行太空旅行,先后经历了离开地球、抵达月球、转向火星、再返回地球这一过程。他们的探索为人类移民外星球带来了希望,随后,地球上的大批人类开始进行星际移民,并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建立了温室城市,开启了脱离地球的太空新文明。
当时,进行类似创作的还有“苏联科幻文学之父”——别利亚耶夫。他的科幻小说创作包含诸多科幻母题,如《道尔教授的头颅》(1925 年)和《水陆两栖人》(1928 年)中的人体改造、《跃入苍穹》(1933年)中的太空移民,以及《世界主宰》(1929年)中的疯狂科学家等。在别利亚耶夫的科幻小说中,火箭、航天等太空元素是小说中常见的一种设定。以《跃入苍穹》为例,别利亚耶夫设想了一个革命在许多国家取得胜利的时代,一批银行家、贵族、地主等人士认为地球环境已经无法适应人类生存,于是乘坐航天火箭前往金星,试图找到新的居住地。
此外,俄罗斯宗教哲学中的生态伦理观也为俄语科幻小说的太空情结提供了精神来源。19 世纪的俄国哲学家费奥多罗夫曾针对俄罗斯传统宗教观中的生死与善恶观念提出了一套新的理论体系,并称之为“共同事业的哲学”。在这套体系中,费奥多罗夫将“复活祖先”称为“共同事业”。不同于基督教意义上的“先验复活”,费奥多罗夫强调的是“内在的复活”——“一种针对现实世界的改造,真正意义上的通过科学技术手段将逝去的祖先复活,并且面向的对象是人类整体”。可以说,这种“复活”针对的是“未来的人间生活,包括在其他星球上生活(这要求宇宙航行成为人到地球之外另觅生存环境的手段)”[2]。在这套体系中,费奥多罗夫意识到,随着祖先的全面复活,地球生态和资源的消耗必定有面临危机的一天,于是走向宇宙就成为“普遍复活”的要求,这也是俄国宇宙论的精神诉求。费奥多罗夫生活于19世纪中期,此时的俄国自然灾害频发,面对现实生活中危机四伏的生态环境,以及针对“全面复活”所带来的地球生态危机,费奥多罗夫提出了两个阶段的解决方案。第一阶段是调节自然:通过调整人类对自然的索取、解决粮食短缺和卫生保健问题,创造更加稳定的人类生存环境;第二阶段是将地球看作“宇宙飞船”,自此走向无限宇宙。这种观点在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宇宙观念中得到了传承。齐奥尔科夫斯基曾言:“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他们不断地争取着生存世界和空间,起初小心翼翼地穿出大气层,然后就是征服整个太阳系。”[3]在“共同事业哲学”生态观念影响下,早期的俄国科学家、科幻作家的观念中树立起一种关于地球生态的危机意识,而解决这类危机的手段便是星际移民,到地球之外的世界寻找新的可供消耗的资源载体。
对宇宙的迷恋,或可以说是向太空移民的意念被保留在俄语科幻文学创作的传统之中。“早期苏联科幻小说中的奇幻世界是行星革命的世界,小说的时间和空间响应了社会建模的目标”[4]。在随后一个世纪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外太空成为大多数情节发生的必备场所。以齐奥尔科夫斯基和别利亚耶夫为代表,早期的俄罗斯科幻文学表现出明显的“向外倾向”——作者往往在设想一个脱离地球、向外太空转移的未来时代。从18 世纪末期到十月革命之前,除齐奥尔科夫斯基和别利亚耶夫外,包括佩雷尔曼所作《失重厨房的早餐》、库普林所作《液体太阳》(1912年)、克拉斯诺格尔斯基所作《以太海洋》(1914 年)等一系列以太空为主题的科幻创作,都浸透着俄罗斯民族对于太空的向往与好奇。19世纪是人类科技大力发展的时代,此时的人类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乐观的、抱有希望的。而俄国正是在经历了18 世纪的教育改革后实现了科学技术发展上的飞跃,大量的科幻小说应运而生。“科幻小说在俄罗斯的最大吸引力在于用一个想象的另一个世界取代了真实或感知的落后的日常世界,这个世界由科学和技术塑造,并从西方的发展和进步范式中解放出来”[5]。沉浸在科学极速发展所带来的刺激中的人们暂时将自然生态置于科学发展的需求之后,体现在科幻小说中,就是对太空的迷恋。
总体而言,俄国早期的科幻文学创作受其宗教哲学观的影响,形成了一种“取用式”的生态观念:从地球出发,当地球生态不能满足人类生存需求时便向外星球转移。如果说19 世纪人类对于科学的态度是乐观的,那么在20 世纪,科学带来的生态问题和自然危机日益暴露之后,俄国科幻文学中的生态理念在逐步发生变化,人类中心主义也随着人类对自然和自身关系认识的修正而逐渐消解。但对宇宙的向往已经成为近现代根植于俄罗斯民族意识中的新的传统,成为不断推动俄罗斯航天事业发展的内发动力,也在十月革命后的科幻小说中得到延续。在后续的小说中,诸如20 世纪20 年代出现的火星故事《阿爱里塔》(A.H.托尔斯泰,1922 年)、20 世纪50 年代的《仙女座星云》(叶弗列莫夫,1954年)、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斯特鲁伽茨基兄弟所作“日正中天”系列等一系列作品,都将故事发展的背景放置在地球之外。俄罗斯的科幻小说家们在审视了地球的生态之后,不断在想象的空间里向外太空探索着生存空间的新边界。
除了在太空寻找新的生存空间,自然调节的理念是俄罗斯宇宙主义的另一环。在经历了19 世纪的科学大发展和社会对科学的狂热与乐观,又经随之而来的各类自然危机之后,费奥多罗夫提出了“自然调节”的生态理念,“自然是暂时的敌人,却是永远的朋友”[6]。“自然调节”的理论与走向宇宙的动机具有相似性:首先是地球资源、寿命的有限性;其次是道德的要求——“为复活的祖先提供栖身之所”。于是,他提出了内在与外在两个方面的自然调节主张。就外在而言,费奥多罗夫认为,完全的调节是整个宇宙的普遍调节,由近及远,应当对地球的气象、太阳系的星际天文以及普遍宇宙的自然生态进行可为人类所用的改造。19世纪,人们已经站在科学大发展的基础上对自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但不论是早期的技术水平,还是时至今日,科学的实际水平总是走在人类日益增长的需求之后,在科幻小说的创作领域中,俄罗斯的作家们大胆地设想着改造与利用自然的未知前景。
以库普林的小说《液体太阳》为例。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个让人类幸福的乌托邦尝试的故事。在库普林所处的时代,“地球热灭绝”的假说正在流传,故事的主人公凝聚太阳能,以便在太阳开始降温的时候为人们储存光和热。小说的前半部分以人类的全知全能为核心,表达了人类依靠智慧自救的雄心壮志,后半部分发生了转向——由于忘记关闭带有“液体太阳”的气缸,巨大的爆炸产生了类似于核爆炸一般的可怕后果,也毁掉了科学家。库普林是俄罗斯文学中最早思考科学重大发现对人类生活产生影响的作家之一,他谈到了释放巨大科学技术力量的科学家的责任,这也使《液体太阳》被称为俄罗斯历史上第一篇对科技进行反思的小说。虽然结局是带有警示性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创作于1912 年的《液体太阳》清楚地带有俄罗斯宇宙论中改造自然的倾向。
类似的自然改造观念还出现在卡赞采夫的科幻作品中。以《北极桥》(1946年)为例,卡赞采夫在科幻创作中设想了针对北极地区变暖可以采取的补救措施。作者在小说中设计了一座巨大的冰坝,其本意是沿着海岸将来自北冰洋的冷水围起来。但事实证明这个目标是无法实现的:自然的热量是不够的。于是在第二个版本中,作者理顺了逻辑,计划将核燃料投入海洋。小说中的数据已经接近现实了,但梦想并没有成为现实。这部作品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此时的苏联社会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于是对此时期的文学创作提出“务必贴近现实”的要求,科幻小说的创作也被纳入该要求的范畴。“意识形态与幻想的相互渗透,使科幻小说成为对官方话语的肯定和使之合法化的手段”,科幻小说也就成为“官方话语借以投射现实的奇幻手段”[7]。于是,结合时局的要求,卡赞采夫在科幻小说的创作中试验性地提出了一系列解决自然问题的方案。虽然我们需要承认,时至今日,这种设想都是难以实现的,但科学的发展本身就是依赖想象力的,当现实中的自然调节手段无法满足社会的需求时,科幻小说就担负起即时预测的任务。
费奥多罗夫将“自然调节”看作具有可实现性的哲学理想,而相反的,科幻小说中的自然调节方式大多是天马行空的。除库普林和卡赞采夫之外,俄罗斯的科幻文学中还存在着诸多对自然进行改造的小说,如在车尔尼雪夫斯基所作《怎么办》(1863 年)中,快乐的人类在机器的帮助下改造自然,克拉斯诺格尔斯基的《以太海洋》中出现了利用太阳能的太阳帆雏形等。诚然,科幻创作除了在文学虚构的领域里进行对未来的尝试与预测之外,并不具备即刻成为现实的能力,但也不应对其过分苛责。从俄罗斯特有的宗教哲学视角来看,科幻文学中对自然与科学的畅想本身就是一种站在未来理想的高地上对现有的人类社会进行指导。“社会对明天的形态的渴望在不同时期并不相同,但总是与发展的需要成正比——它为梦想定下了基调”[8]。科幻小说正是承担着这样的责任。时过境迁,俄罗斯科幻小说中的自然调节情节或成为现实,或仍旧停留在想象的领域,但都不失为作家试图改善生态、利用自然的勇敢尝试。
除了对太空的迷恋,俄罗斯科幻小说中还有着浓厚的乌托邦传统。早期的俄语科幻小说,如奥多耶夫斯基创作于1840年的《4338年圣彼得堡通信》,该作品中,圣彼得堡是理想中的乌托邦城市——市中心成为大型植物园,飞艇等交通工具在城市里穿梭。再如车尔尼雪夫斯基于1863 年所作《怎么办》中,作者通过主人公薇拉的四个梦描绘了俄国革命民主的社会理想。
而后,科幻小说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创作数量下降。在此期间,文学界出现了如火如荼的“钢铁赞歌”大潮。在此类型文学的盛行之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割裂。但这种状况并未长久地持续下去,“钢铁赞歌”的创作大潮主要持续在20世纪20年代,在热潮褪去之后,科幻小说的创作者们又开始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再审视。
经历过十月革命之后,俄国建立起苏维埃政权。新政权的建立对工业和经济的发展都提出了极大的要求。“1917年接管俄罗斯的布尔什维克们,决心要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国家,因此对科学和技术很热心”[9]。20世纪初期的俄国在数学、天文学以及物理学等方面已经享有盛誉,这为20世纪初俄国对科学技术发展的要求提供了基础。于是在政府主导科学发展风向、大力倡导工业和技术发展的背景下,俄国文学史上的“钢铁赞歌”时代到来了。
俄罗斯国土辽阔,自然资源丰富,从原始部落到现代城市的建立都与森林等生态系统互相依存。在这种独特的自然环境之中,俄罗斯的文学创作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一种自然生态的偏向。在叶赛宁等俄罗斯作家笔下,自然往往以家园、守护神等意象出现,自然是人类的摇篮和归宿。而20世纪初出现的“钢铁赞歌”则与自然诗人的观念发生了冲突,他们大力宣扬工业生产,认为人类始终处于对自然的支配地位,自然是被人类所取用的。他们更是将“工厂”看作“第二自然”:
我不是在娇柔的大自然里,
周围不是盛开的鲜花,
我是在烟雾腾腾的天空下
在工厂里锻造钢铁之花[10]。
在此类诗歌中,自然对人类生存的支持功能被工业生产所取代。相比于工业生产的狂飙突进,自然被冠以“娇柔”之名。再以《钢铁的夜莺》一诗为例。《钢铁的夜莺》由阿谢耶夫创作于1918 年,诗歌讲述的是一只夜莺奉命歌唱炼钢厂,但人们认为夜莺的叫声没有力量,于是劈开了夜莺并观察它的内部构造,从而制造出一只钢铁制成的机械夜莺。诗人称颂了人造夜莺嘹亮的歌声,而全然忽略了剥夺自然夜莺生命这一行为的残忍。“人造夜莺带来的喜悦占据了诗人整个的心胸,对弱小生命的同情完全在诗人的意识之外”[11]。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念在此类作品中达到了顶峰。对于这些大工业生产的歌颂者而言,自然状态是消极的、落后的,只有人造的才是完美的,于是自然环境和资源成为推动科学技术发展的牺牲品。
但人类与自然的情感是天然的、永恒的,而大多数人造物的产生与出现都是暂时的,人造物本身会在人类技术进步的过程中被更新或取代。于是,“钢铁赞歌”一类由时代催生的文学形式必然也是暂时的。事实上,“钢铁赞歌”所表现出的对自然的蔑视本就是对自然规律的践踏。于是,此后科幻小说中出现的《我们》等作品可以看作对违背自然规律、对自然肆意掠夺的工业赞歌的一种回击。
“苏联科幻小说的第二个伟大时代,在异质纷纭的20 世纪20 年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20 世纪50年代后半期的乌托邦式幻想的具体复兴,现在已经持续了十多年”[12]。实际上,未及20 世纪50 年代,俄罗斯科幻文学史上就出现了一部十分具有代表性的乌托邦小说——扎米亚京的《我们》(1921年)。扎米亚京“代表了俄罗斯科学家、社会远见者和现代主义者的融合”,他的创作被称作“对科幻小说的新轮廓进行了实验”[13],代表着科幻小说的新发展。在经历20世纪初期,以工业建设为目的而产生的人与自然隔绝的局面之后,以这部小说为例,随后出现的一系列俄语科幻小说中都展现出人与自然关系的互动与重塑。
《我们》讲述的是一个虚构的未来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人们已经实现了大一统,而其代价是整个社会推行工业生产式的整齐划一:人们失去了名字,只有编号,作息按照王国的“作息时间戒律表”来进行,爱情和艺术从王国中被驱逐出去。在小说塑造的世界中,人类与自然之间横亘了一道绿墙,墙外保留着自然和工业化之前人类的生存环境,而现存人类与墙内的生存环境都实现了高度的机械化。与自然的隔绝造成王国内部的精神危机。作为一部“反乌托邦”式小说,扎米亚京在作品中讽刺了暴政与极权主义、人成为机器的附庸以及人的个性被抹杀等社会乱象。20世纪早期,就有反机械论者提出了这一观点:“对一些人而言,技术的危险在于社会领域的越来越机械化,个体仅仅被当作机器中的小小齿轮。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当代社会向技术的漂移,以致其失却了原始的‘自然性’,脱离了与有机、非技术的、精神之物的联系,这是很可悲的。”[14]着眼自然界,自然存在物本身就是各有特点的,而“对技术和机械的迷恋,对‘整齐划一’、‘绝对平等’的追求,本身就与自然生态的参差多样截然对立,因此一定会与大自然为敌”[15]。在《我们》中,小说的主人公D-503 爱上了不认同王国法则的女人I-330,他们爬到隔绝了自然的绿墙之外,见识到不同于王国的自然世界。人类旧日生活的遗迹不同于墙内世界数学公式般的工整完美,但自然与生命先天就具有的多样性与活力冲击了D-503 被僵化的内心,于是他选择加入反对王国的革命组织,试图冲破绿墙。然而革命的结局是失败的,D-503还是选择了对政权的顺从,进行了灵魂摘除术。小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I-330 被处死,而D-503 则又回到了原来机械化的生活之中。
扎米亚京悲剧性的科幻想象为小说安排了惨淡的结局,但他又将自然设定为有可能救赎机械化心灵的“解药”。可以说,在此类俄罗斯科幻小说中,自然总是以一种救赎者的形象出现,成为人类社会应对危机的最终方案。“无论是多么完美的理论、多么严整的秩序都无法替代自然对于人的巨大价值”[16],自然代表了一种完整的善、一种能够纠正未来社会悲剧走向的“母亲”角色。经历了“钢铁赞歌”时代的压抑,自然生态的角色在以《我们》为代表的科幻小说中得到了重新定义。
俄罗斯生态观中强调人与自然的一致性,科幻小说中探讨人与自然应当和谐共生的作品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早已有之。以勃留索夫的创作为例,在创作于1904年的《地球》中,勃留索夫塑造了想象中的未来之城,“这座城市对他来说是希望的象征,同时也是对人类的警告。谨慎和希望是两个相反的极点,勃留索夫的预言在这两个极点之间波动”[17]。在《地球》中,未来的人们被拘束在一个由地板、大厅、通道、楼梯和汽车组成的迷宫中,被封闭在一个无法穿透的穹顶下。被剥夺了自然、光和空气的人类正在这个科学创造的世界中消亡。热心的年轻人梦想着一个被遗忘已久的太阳、一片被长期遗弃的土地。他们要求打开穹顶,让光线和空气进来,但“圣人”泰奥特知道周围是真空的,如果打开穹顶,人们就会窒息。科学并没有解决人类所面临的生存难题,相反,人与自然之间被隔断了,小说以“人类灭绝”这样的生存威胁,非常直观地传达了“脱离自然将给人类带来灾难”这一信号。
除了对隔绝自然发出警告,还有科幻小说为人与自然间的良性互动提出了方案。费奥多罗夫在提出自然调节观念时,对内在和外在的调节都提出了要求。外在调节是要对地球乃至整个宇宙进行调节,而内在调节则是要求调节人体的生命机制、自然需求和欲望,以便人的器官具有走向宇宙的能力。费奥多罗夫此时所强调的不再是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上对自然进行改造,而是让人类本身去适应自然。在科幻小说中,关于人体改造的内容屡见不鲜。在别利亚耶夫的作品《水陆两栖人》中,小说中的主人公伊赫迪安德尔被移植了鱼鳃,成为既有肺又有鳃、既能在陆地上生活又能在海洋中生活的两栖人。还有《丢脸的人》(1926年)一文中,出现了通过改变内分泌而使人重获青春的情节。诸如此类的科幻情节,传达的是人类的期望——希望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实现自身对环境的适应,从而确保自身在环境变迁的过程中得以保留。
苏联时期的科幻文学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念经历了多个阶段的波动。而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俄罗斯科幻文学的创作则走向了更加自觉化的反思——对技术文明的反思以及对生态危机的预警。
科幻想象表现出的是一种危机意识。自工业革命以来的技术发展激化了越来越多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自然灾害的频发、生物技术带来的伦理冲突、人类本体地位的动摇等问题给当代人类带来了更多的、不同于以往的担忧。于是,科幻小说就担负起预测并消解担忧的任务。科幻小说的创作过程,既是试图对未来进行掌控的过程,也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体现在具体的艺术作品中,就是大量涌现的灾难描写。
“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日趋严重,人与自然的关系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俄罗斯的生态哲学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回应”[18]。在费奥多罗夫的“共同事业的哲学”中,就明确提出了关于“世界末日”的设想,“他在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人在地球上的鼠目寸光的功利主义的剥削活动将要造成的灾难后果”[19]。对于这些担忧也出现在科幻小说的表现领域。现代社会如核泄漏、气候变暖等带来的自然问题,引得创作者们对依旧飞速发展的现代科技发出质疑,从而在创作中预测着类似的生态灾难。此时的科幻小说已经不再集中表现星际穿梭、冒险航行一类的探索要素,而是开始越来越多地表现人类对于技术恶果等危机造成的负面影响的焦虑情绪。
俄罗斯科幻小说历来带有生态反思的意识,这种意识在20 世纪初期的科幻小说创作中就已经出现。伊恩·拉里在20 世纪20 年代创作了以人类大迁徙为主题的科幻作品《幸福之地》。小说情节以地球资源的枯竭为背景,再加上人口爆炸式的增长,“人类将肩并肩站在一起,用不断的人群覆盖地球,……地球的可能性是有限的,……出路在于向外星球殖民,……十年,二百年,三百年,……最后,一件事很清楚:人类大迁徙的日子将会到来”[20]。伊恩·拉里是第一个意识到人口过剩所带来威胁的俄罗斯科幻作家,他的前辈们往往忽略了人口增多带给生态的压力。在奥库涅夫的《即将到来的世界》(1923 年)和《明天》(1924 年)两部作品中,地球上覆盖着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在尼科尔斯基的小说《一千年之后》(1928 年)中,人类脱离自然,仅在巨大的定居点之间留下了一片片的森林、公园和装饰性的田野(食物是工业合成的)。可以说,“作家们要么不了解极端城市化的生活是危险的,要么忽视了太长远的眼光”[21]。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科幻小说家们才意识到“人口爆炸警告”是一个重要的未来主题。相对当时而言,《幸福之地》的出现是一个新型的警告,这为人类繁衍活动与生态承受力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必要思考。
布尔加科夫的科幻小说也是技术反思与生态预警的代表。他的小说《不祥的蛋》(1925 年)讲述的是一个不成熟的新技术遭到滥用而带来自然灾难的故事,透过这个故事,布尔加科夫讨论的是人类技术发展限度的问题。文本中的科学家发现了一种能够促进生命体生长的红光,并将这种并不成熟的技术秘密保护了起来,这项技术的危险性在小说情节的开始部分已经有了隐约的交代:大量繁殖的蝌蚪以不受控制的速度迅速占领了实验室,“学者实验室成了不知什么鬼样子。蝌蚪爬出实验室,占领整个研究所。饲养箱里,地板上,各个角落里,仿佛沼泽一样不时响起青蛙雄壮的合唱声”[22]。这次小规模的物种泛滥得到了科学家的挽救——理智的科学家及时遏制了红光技术的泛滥。然而伴随着一些媒体对红光技术的夸大报道,急功近利的领导头目就借机带走了能折射出红光的仪器,并在农场的生产中应用。结果是灾难性的——由于运输中出现的错误,导致变异的巨大鳄鱼、蟒蛇等爬行生物泛滥,从乡村直冲莫斯科。
布尔加科夫是一个遵循规律的“保守主义者”。这一点不仅在他的政治观念上得到了体现,而且在他对科技发展的态度上也得以体现。苏联时期的科技发展以近乎极端的速度走在世界前列,呈现出突飞猛进式的发展态势。布尔加科夫在反思之余,注意到科技如果照此发展下去,或将对生态产生不良影响。布尔加科夫在《不祥的蛋》中将科技的发展置于两种情形之下。一种是以理智的科学家佩尔西科夫为代表,他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不成熟的技术若是滥用将造成的恶劣后果。在这种情形下,科技的发展是有限度的、相对安全的。另一种情形则是将技术置于无知而急功近利的当权者的掌控之下。在这种情况下,布尔加科夫为技术的发展拟换出一个非常糟糕的发展前景——不成熟的技术被滥用,违背了自然法则,造成的技术恶果将对人类造成毁灭性打击。这正体现出科幻小说的“试错”特性。创作者们以想象为手段,对未来或许要面对的生存挑战进行描绘,以此来对陌生的未来进行猜想,从而为人类提供多个可供拟换的“未来”。布尔加科夫在《不祥的蛋》中呈现的两种不同的科技发展走向,不仅是在为人类技术的前景提出想象性的“试错”,更是以灾难式的情节走向提出重要的警示意义。
在布尔加科夫之后,20 世纪60 年代至20 世纪70 年代,苏联发生的“黑色风暴”、智利发生的地震与海啸、秘鲁大雪崩等一系列生态灾难、环境危机刺激了全人类的神经,“使人类在19世纪60年代和70 年代初经历了一次‘突然的、动乱的觉醒’”[23]。另外,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各种技术带来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如苏联在20世纪末经历了震惊世界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这场事故不仅给自然生态带来了严重破坏,更是由于核泄漏的扩散性给全球生态带来了威胁。诸如此类的生态危机与科学反噬激起了人类对于“末日”的思考——科幻小说中开始频频出现自然生态崩溃后的“末日情绪”。这样的情绪不仅存在于俄罗斯国内,同样也影响了周边的俄语国家。于是在20世纪末,又出现了以艾特玛托夫为代表的生态作家。
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一贯以表现自然的写作著称,而在《一日长于百年》(1980 年)和《卡桑德拉印记》(1996年)这两部小说中,作家融合了神话与科幻的双重写作,在对人类未来进行想象的同时发出了生态预警。
《一日长于百年》讲述一个小站铁路员叶盖吉的所见所闻。在一昼夜的叙述中,艾特玛托夫通过神话、科幻以及现实的三重描写串联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三条时间线索,以柔然人的“曼库特”传说为核心,将现实的“美苏争霸”“外星球的高等文明”等要素融合在一起。小说创作于1980年,主人公叶盖吉所经历的现实生活就是当时苏联社会生活的指涉——大国之间进行军备竞赛,战争随时降临、威胁着人类生存的安定。小说中的外星——“林海星球”则是一个文明的星球,林海人掌握着先进的科学技术,但他们并不凭借技术进行侵略和扩张,而是崇尚绿色、和平与道德。不同于其他大多数科幻作家笔下将外星球塑造为对地球的威胁,“林海星球”在小说中作为至高至美的理想之地与地球文明形成对比,林海人利用技术维护生态与和平,而美苏两国代表的地球人却利用技术发动战争。艾特玛托夫意识到技术滥用、技术误用的后果将是对自然生态的破坏,进而威胁人类的生存。于是他在《一日长于百年》中描绘了绿色、和平的“林海星球”,作为人类社会自我纠正、规避未来风险的蓝本。相比于此前的科幻作品,这部小说建立起了全球视野,将地球的生态纳入考量的范畴。
在艾特玛托夫的创作中,与此类似的还有小说《卡桑德拉印记》。这部作品延续了艾特玛托夫在《一日长于百年》中神话与科幻糅合的写作方法。小说中的宇宙修士菲洛费伊大力发展人工胚胎技术,并制造出一大批用于战争的“无祖人”。这批胚胎的意志也得到了破译:当胎儿不愿出生时,孕妇的额头上会出现一块印记,这就是“卡桑德拉印记”。小说的结局是,这批被制造用于核战争的胎儿选择了拒绝出生,计划就此宣告失败,而菲洛费伊则选择了“走向宇宙”,在地球之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日长于百年》与《卡桑德拉印记》可以看作艾特玛托夫表现未来的一体两面,作品中的“林海文明”向地球传播的失败结局代表着自然的悲剧;而菲洛费伊的“投身宇宙”则体现了人类精神层面的危机。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关系在小说的表现中往往以悲剧告终,而人性的堕落又是造成自然崩坏的根源。
生态保护意识在艾特玛托夫的创作中被提升至一个新的高度。在科幻想象的世界里,绿色生态文明模式既是解救堕落人性的出路,也是延续人类文明的出路。伊恩·拉里、布尔加科夫与艾特玛托夫以及众多科幻作家,都将情节聚焦于科学家对其科学创造的产品及其生物行为后果的道德责任上。可以说,“他们有着相似的意图,从不同的角度探索社会工程的影响,并以此提醒读者反对科学傲慢和激进变革”[24]。
俄语世界的科幻创作包含丰富的生态内涵。独特的宇宙主义为俄语科幻小说提供了广阔的太空背景,哲学家们的“济世”思想也让科幻小说家们充满了对自然调节大胆想象的勇气。从沙皇俄国时期到苏联时期,再至当代,俄语科幻小说正在不断地改写着人们的生态观。在这一过程中,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念则伴随人类认识的增加逐渐消解,而面对生态的保护意识与危机意识则与日俱增。这些特质都成为俄语科幻作品创作的传统。在20世纪中后期至今的俄语科幻小说中,太空与航天仍旧是文学表现的常见场所,比如斯特鲁加茨基兄弟在“正午世界”系列小说中设计的17个外星球,再如卢基扬年科在《星星是冰冷的玩具》(1997 年)中描绘的银河系文明拯救之旅,对宇宙的痴迷都保留在俄语科幻创作之中。其实不只是俄语世界的科幻文学如此,对于未知之地的探索欲也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因此,对外太空和未知之地的虚构是科幻文学所共有的一个倾向。而另一个共有的倾向则是,在科学技术带来的短暂工业文明发展热潮之后,科幻小说承担起技术反思与生态预警的责任。诚如布里吉科夫所言:“肯定与批判、鼓励与警示,科幻小说在关于未知的艺术教育诗篇中书写了重要的篇章,在未来的路上等待着我们。”[25]在科幻文学为人类所拟换的无数个不尽相同的“未来时空”里,作家们在不断地为人类未来进行“试错”,试图在想象的空间里寻找延续人类文明的火种,而向自然的回归、对生态的尊重,则是这一过程永恒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