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万百草枯案：“企二代”接班断崖式烂尾

易墨

田家成的父亲田有海曾是一家化工公司的老板，身家上亿。早在父亲去世之前，身为独子的田家成便继承了父亲的产业。然而这个在外人看来衣食无忧、前途光明的“企二代”，却卷进了一起案值3000余万元的假农药案……

养尊处优：一个“企二代”被宠着长大

2015年12月的一天，一家化工企业的副总裁田家成和一帮朋友吃完饭后，哼着小曲儿回了家。

刚进门，田家成就感觉气氛不对。在这栋位于市区的独栋别墅里，父母、妻子及公司的几名高管都在客厅里坐着。父亲田有海的神色格外凝重。

田家成乐了：“爸，您将办公室搬到家里来了？”田有海皱着眉头说：“家成，你坐下，一起听听！”

会议继续进行。田家成很快听出了端倪。

原来，公司从权威渠道获悉了一条不太妙的消息——鉴于近几年服用百草枯自杀的事件不断增多，相关部门基于社会责任考虑，决定从2014年起，撤销百草枯水剂的登记和许可；而到了2016年7月1日，国内将全面禁止销售和使用百草枯。

公司是田家成的父亲田有海一手创建并发展起来的，主营业务就是百草枯的研发、生产与销售。

如今，市场禁令很快就要下达，公司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但大家都明白，政府的禁令属于不可抗力，除了遵照，别无选择。

“家成，你怎么想的？”田有海突然问儿子。因白天太累，昏昏欲睡的田家成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嘟哝道：“这政策变化得也太快了，真是的。”“你有应对方案没有？”“啊？这个……”田家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田有海露出了愠怒的神色：“平时让你多学政策，多钻业务，你都干吗去了？30岁出头了，玩性还这么大，让我怎么放心？”

此前虽然也经常被父亲批评，但在这样的场合被训斥，还是头一回，田家成不觉有些委屈：“我下班和朋友一起吃饭怎么了？”

见父子俩吵了起来，高管们一边劝说双方，一边借口家里有事，一个个溜之大吉……

田家成出生于1981年，是田有海的独子。那时，田有海正处在事业的爬坡期，没多少时间陪伴儿子。

儿子念中学后，田有海的公司步入了平稳状态，他自己也身家过亿。以儿子当时的学习成绩，在国内参加中考，很可能是被拦在高中门槛之外的那一批，田有海便花钱将他送到了加拿大，让他在那里念到大学。

回国后，田家成就职于父亲的公司。田有海原本想让儿子从车间工人做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但老伴舍不得儿子吃苦受罪，在田有海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那时你三天两头地出差，即便回家，也是整天泡在公司里，陪过孩子几天……”

被老伴这么一闹，田有海不得不调整计划，让儿子在公司实验室里当技术员。

田家成大学学的专业是化学，在实验室工作倒也得心应手。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是董事长的儿子，即便田家成工作上出现一些小小的疏漏或不足，实验室主任也会替他“擦屁股”，把事儿给圆了。

几年后，田家成便在一帮高管们的张罗下，从技术员一步步升为公司副总裁。

闲暇之余，田家成会约上一些朋友们喝茶、打球。田有海劝儿子：“你有空能不能多看看书？”田家成不以为然。

2007年，26岁的田家成在父亲的催促下，和父母相中的一个当老师的女孩结了婚，次年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婚后的田家成外出应酬少了，但又迷上了手机游戏，经常一玩就是大半夜。第二天上班时，双眼通红，免不了被父亲数落。但田家成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次，市场禁令即将下达，公司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寒冬。生死关头，作为公司未来接班人的田家成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田有海怎么不发愁？

父子俩当晚吵完架后，各自休息。

次日清晨，田有海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出了门。田家成洗漱完毕后也准备去上班，母亲来到他身边，叮嘱他：“你爸老了，你要争点气，否则他怎么放心把公司交给你呢？”

田家成撇了撇嘴，说：“是他要找我吵，我又没惹他。好了，妈，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放心啦！”

直面风雨：仓促接班才知事业难干

掐着点到达公司后，田家成才发现，父亲已带着高管们和一部分重要岗位的中层干部坐在了会议室里。田家成刚落座，田有海便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议题，还是围绕即将到来的市场禁令公司如何应对展开。大家各抒己见，讨论得十分热烈。田家成插不上话，索性拿着手机玩游戏。

末尾，田有海综合所有人的意见，再结合自己的实际情况，决定在2016年禁令完全生效之前，将百草枯的业务全部停止，转型做食品深加工。

田家成似乎想说什么，但见父亲脸色不太好，溜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2016年1月，化工公司正式转型为食品公司。按田有海的设想，公司第一年打基礎，第二年盈亏持平，第三年公司应该就可以盈利了。

届时，年迈的田有海一边亲力亲为管理公司，一边抓紧时间培养田家成。公司内的重要会议、对外的商务谈判，田有海都会带着田家成。

在田家成看来，父亲在公司经营管理上，无非就是奖勤罚懒；在商务洽谈上，一般就是尽量压低对方要价，同时突出自身优势。他觉得这些自己都会，没啥了不起。

所以，虽然被父亲时时带在身边参加各种活动，见识各种人物，但田家成常常心不在焉。

2017年5月的一天，田家成上班期间，被父亲叫进办公室。田有海让田家成把门关上。而后，他拿出一本病历，递给田家成：“我的肺上被查出有结节，尚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我都75岁了，死就死了，但我放心不下你。”

半晌，田家成喃喃说道：“肯定是良性的吧。爸，您身体好，不会有事的。”

田有海脸上露出一点欣慰的表情，接着说：“就算爸没有病，也该交权了。爸打算这个月就召开董事会，宣布公司接班人人选，你做好接班准备。”

不久，医院检查结果下来，田有海的肺结节是良性的，但有糖尿病、高血压、心率过低等诸多基础疾病，医生劝说他好好休息，不要过于忙碌。

5月底，田有海召开公司会议，宣布交班。田家成正式成为食品公司的董事长兼总裁。

交班结束的当晚，田有海语重心长地叮嘱儿子：“好好经营公司，遵纪守法，勤俭持家。”

成为公司的掌舵人之后，田家成这才发现，原来每天要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市场监督管理局要对食品进行抽样检查，公司要先自查一遍；有人举报公司没有给正式员工交社保，社保局要来调查……

更令田家成头疼的还有，自己此前学的是化学，毕业后从事的也是化工领域的工作，食品方面的知识只是近两年有所接触，基本上还是门外汉一个。

2019年的一天，公司有一批食品的真空包装出了问题，需要及时召回。但田家成当天约了几个朋友在打高尔夫球，手机也被锁在球场的衣柜里了。

等到田家成玩尽兴了，从存衣柜里拿出手机时，才发现里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分别来自公司质量部、各地大客户，急着问他该怎么处理。

田家成赶紧赶回公司，询问完详情后，立即起草召回文件，同时处理善后事宜。

等到田家成忙完这一切时，已是深夜11时30分许。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赫然发现父亲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一看就是在等他回来。

田有海前段時间被诊断为帕金森早期，他抖动着双手双腿，询问田家成对真空包装出问题一事的处理情况。

得知并没有出大事之后，田有海这才放下心来，但免不了又叮嘱一番：“再别这样了！”田家成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打场球，一点兴致全被弄没了。”“打球是重要，但公司经营不重要吗？”

面对严父斥责，田家成不敢吱声。

铤而走险：无视禁令闯下滔天大祸

此事过后，田家成的玩心收敛了不少。

此前上班不定时的田家成，此后每天最早到达公司，最后离开；对公司大小事务分门别类地进行整理，而后带领团队逐一解决……

那段时间，田有海面显欣慰。

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在全球暴发。有着一身基础疾病的田有海不幸感染病毒，虽经医院全力抢救，还是生命垂危。

临终前，田有海拉着儿子的手，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田家成把耳朵贴上去，只听见父亲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正道……节约……”

说完，老爷子溘然长逝。

父亲在世时，无论身居其位还是退休在家，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公司，关心着儿子。如今父亲一走，田家成要与残酷的市场近身肉搏了。

在此之前，有父亲的辅佐，食品公司虽然没做大，但在河北及周边省份的市场中仍能占据一席之地；父亲走后，市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

田家成想力挽狂澜，奈何专业知识储备有限，经营能力又不足，加上疫情反复跌宕，采购、生产与销售都大受影响。

事业不顺，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那段时间，田家成的情绪非常糟糕，动辄冲妻儿发火。妻子终于忍无可忍，于2020年11月与他离婚。

离婚后，田家成更加无心打理公司，员工们见当家的如此，纷纷选择逃离。到2021年3月，百余人的公司，走得只剩下十几个了。

那天，心情不好的田家成在一家颇具情调的特色餐厅里独自饮酒，认识了一名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姑娘。借着酒胆，田家成索要姑娘的微信号。姑娘大大方方地加了他。

这个名叫小颖的姑娘是本地人，无业。两人才1个月就闪电般地结了婚。6月，小颖就欣喜地告诉田家成：“我怀孕了。”

然而，田家成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喜悦，这让小颖委屈极了。她不知道，田家成的食品公司已濒临倒闭的边缘。

7月，小颖让田家成陪自己做完一次产检后，便提了个要求，想住进当地最好的月子中心，这样有利于胎儿的健康发育。当然，费用也会高一点，预计70万左右。

但此时，田家成公司账上的现金流几近枯竭，供货商索要货款的电话每天打得他心烦意乱。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挥金如土的企二代，竟然会落到如此困窘的地步。

2021年8月的一天，田家成接到一个来自外地的电话，他想了想还是点开了：“田总，我是老柯啊，柯红林，你还记得吗？4年前，我们合作过项目。”

田家成这才记起来，当初公司转型的时候，需要对员工进行专业知识的系统培训，柯红林这边资源较多，自己和父亲曾邀请他过来，专门负责此事。此后，双方又先后进行过几次合作，彼此比较信任。

这一次，柯红林打电话来，称自己又有一个项目，要和田家成合作：“研发生产百草枯原液，然后销往全国各地，由进货商自己稀释、分装和零售。我们当上游供应商，做庄家。”

“百草枯不是被禁了吗？”田家成当即警觉道。“是被禁了，正是因为被禁了，才大有可为啊。我们生产百草枯，但贴敌草快的商标，也可以销售。农户哪管你是什么牌子，能除草就行。你是内行，明白百草枯的成本比敌草快要少，也一定会卖得更好。这么好的机会不抓住，就可惜了。”

“不妥，这事儿违法！”田家成拒绝了柯红林。

但几天后，银行催贷的电话就打给了田家成，还有一些供货商催讨货款。即将临盆的妻子，还眼巴巴地去住贵族型的月子中心，哪一样不要钱啊？

“做这个无非是为了除草嘛，应该没啥风险。”如此想着，当柯红林厚着脸皮再度打来电话时，田家成答应和他合作。

于是，柯红林负责出资购买生产设备、物色生产厂地，田家成则负责带领研发生产团队。生产好后，装进贴有敌草快的瓶子里，销往全国各地。

因为从事的是自己熟悉的行业，田家成做起来得心应手。从2021年7月起至2023年6月，田家成和柯红林共生产了多批百草枯原液，销往了多地，金额高达3000多万元。

其间，田家成的家庭财务危机得到了解除，妻子生下女儿后，也安心地在家当全职太太。想着总算靠自己的力量挣回了体面，田家成很开心。

但田家成忘了父亲临终前的告诫：“走正道。”2023年6月，田家成在自己家中，被民警抓获。与此同时，他的合作伙伴柯红林也在外地落网。和他们一起被抓的，还有多地的20余名分销商。

被抓之后，田家成才知道，自己制售的假农药，已经惹下弥天大祸——

原来，2022年6月下旬，外省一个名叫阿红的女子失踪。4天后，其丈夫报案。警方调查时发现，阿红失踪前联系的最后一个人是老杨。

就在警方准备对老杨采取措施时，老杨为逃避罪责，喝下了标识为敌草快实际上为百草枯的农药，经抢救无效死亡。

与此同时，警方在老杨家的化粪池找到了阿红的尸体。因嫌疑人已经死亡，刑事案件被撤销。

但是，另一起案件——假农药案却浮出水面。根据那4瓶假敌草快的销售源头，警方顺藤摸瓜，最终找到了田家成。

得知自己研发生产的百草枯被人当成毒性较低的敌草快服用并导致死亡之后，田家成悔恨交加。

目前，此案仍在进一步司法程序中。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一个原本家境优裕的“企二代”，本可继承家业踏实经营，即便在转型过程中遇到困难，大多也可以通过努力去解决，哪怕万一转型失败，过回普通人的生活，也依然能优于很多人。但他却急功近利，走了一条最不该走的捷径，最终惹下大祸，也葬送了自己的人生，令人扼腕。

当下社会，创一代正在老去，“企二代”陆续接班，这是时代面临的新课题。接班是门技术活，而且时代在变，产业、技术也在变，对继任者是挑战更是机会，需要积极传承，大胆创新，更要不怕困难，敢于担当。特别在诱惑面前，只有遵纪守法，恪守正道，才可能基业长青，前途无量。

编辑/戴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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