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文论的历史构型及其“内外”

2024-01-23 02:51
关键词:文论文学意义

王 丹

(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在解读20 世纪以来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及其构型过程中,如果我们不把观点、话语的增殖本身视为文论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最终目的,就会发现:20 世纪以来西方文学研究的历史虽然是由一系列范围广泛的趋势和运动构成,但却大都建立在对于语言的关注以及关于语言的自觉意识之上,“语言,连同它的种种问题、种种神秘以及它与其他事物的种种纠缠牵连”[1],始终是被归结到诸种派别、思潮“标签”下的不同批评理论所无法回避的基本话题和知识范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从语言问题入手阐释文学、文学活动的理论研究类型——语言批评的生发及其衍变与走向,从实质上构成了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形态、路数轨迹与发展趋势。

一、语言问题的规定性

在论及当代西方文论发展变化的脉络肌理之时,人们虽然有着形形色色、种类繁多的知识描述,但却大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当代文学理论有一个起点(或两个起点),那便是俄国形式主义及新批评。它们为未来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基本动力;也许还提供了某种将现在极其不同的理论联系在一起的清晰的基本秩序”[2]。然而,关键的疑难之处也恰恰在于此,即一般被视为语言批评早期形态的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究竟是在何种意义上成为当代西方文论“起点”的?它们为后续的理论发展提供了何种基本的“动力”与“秩序”关联,又具有怎样的价值与作用?从根本上来讲,这些环环相扣的问题直接关乎我们能否对语言批评的演化同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构型之间的关系做出准确解答。

在这个方面,后殖民主义的理论家爱德华·W.萨义德从文学批评实践的角度所做的精辟阐述,颇具启发意味。他明确指出,当我们关注一个持续的、有意义的事件或历史过程的起始点之时,首先就要意识到它不只是一种时间、地点或行为上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思维框架,一种工作,一种态度,一种意识;……它也是理论化的——就像我们问一般的开端是否有独一无二的认识论特征或认识论表现”[3](P15)。换句话来说,“起点”并不等同于编年史意义上的“开始”——发生的先后顺序,而是指向一定“结果”的、理论化的开始,即要求随之而来的后续发展是在某种特定的问题架构、认识程序或思路中展开的。从这个角度来审视,不难发现,为文学研究所设置的“问题”或认识论框架的存在,才是彼此之间并无直接学理渊源的俄国形式主义与英美新批评之所以成为当代西方文论的历史“起点”或第一步的前提。同时,它也是后续的“不同理论”之所以能被联系起来,并作为语言批评谱系构成一部分的深层依据。

那么,什么是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及其理论架构呢?以罗曼·雅各布逊为主要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在其影响深远的“文学性”(Literariness)命题中是这么阐释的:作为美的艺术之一,文学首先是一种非文献意义上的语言现象,“诗即在审美功能中呈现的语言。因此,文学科学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4],亦即能使某部具体作品成为文学艺术的基本要素。由于这种作为语言的审美功用之体现的“文学性”,是以背离日常/普通语言的能指表现形态存身于文本各构成部分的聚合之中,因而,“文学作品特有的形式是文学科学研究的主要问题,认为组成它的所有成分作为结构成分具有形式的功能——这种看法当然是原则,而不是方法”[5]。显然,在这里,俄国形式主义将语言的某些属性和特征视作理解文学和阐释文学活动的依据,认为只要把握了文学在语言上的形式特性,就能洞悉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奥秘之所在。

不约而同地是,1949 年,英美新批评集大成者勒内·韦勒克与奥斯丁·沃伦也在他们合著的、影响广泛的《文学理论》一书中明确指出,既然所有文学作品的本体,都是按划定的规则排列以传达意义的语言文字构筑的、交织着多层意义和关系的符号组合体,而“语言的系统是一系列惯例与标准的集合体”,那么,“在这一方面,一件文学作品与一个语言系统是完全相同的”[6](P169)。因此,对于文学研究而言,解决什么是文学、为什么是以及性质如何等基础性问题,最简单的方法“是弄清文学中语言的特殊用法”[6](P11),亦即对有别于科学语言、日常语言的文学语言及其在审美上的语义修辞关系和非指称性进行研讨。

从整体性意义上来讲,上述语言批评家们的理论言说虽然各有侧重,却共同阐明并强调了如下这么一个关键事实:作为以语言为存身媒介的艺术样式,文学首先是由语言符号构成,语言是文学得以建构并获得外化、物化存在的根基之所在。因此,对于“语言”及其地位、作用等的理解和认知,直接影响乃至从实质上规定着批评理论对文学及其活动的性质、特点与功能的分析和阐释。也就是说,有着高度自觉的语言意识,将语言与文学间的关系再度问题化,思考语言对于文学和文学活动的本体性意义,其实是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进行理论建构和文学研究的前提与基础。

同时,也只有在这种对称性的“问题化”转换中,或者说在其自身所提出、仅为语言批评而存在的“语言问题”(语言与文学间的本体性关系)的观照下,源出于本学科之外的“语言学概念以及与其相关的那些概念……可用于阐明哲学、文学和社会科学的问题以及与科学理论有关的问题;并且也只有遵循这种思想方式,才可以使这些问题得到适当的解决”[7]。事实上,就这两个批评派别的文学研究和所操持的概念术语来看,它们也的确是以一定的“语言”认知或语言本体论观念作为逻辑基点,把文学文本视为语言符号的特殊构成物或特别操作来把握,然后以“语言”即文学语言作为文学研究的核心范畴,化用“能指”“所指”“日常语言”“科学语言”以及“语义”“结构”等来自现代语言学的概念、术语和范畴,立足于语言本身的属性与特征去进行文本分析和文学阐释的。

这样一来,从语言批评与当代西方文论的关系上来讲,俄国形式主义与英美新批评的独特价值显然就在于: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及其构型过程,始终没有离开他们所提出、所开启的文学语言问题的整体规约,其主导性的形态、路数与走向也都是在该问题所设置的知识架构中渐进展开,并由此成为一个前后连贯的有机整体的。与19世纪以来的现代文学观念、理论常识及其以个性主体意义上的“作者”“作者意图”为中心的研究方式相比,这种基于“语言问题”的本体论洞见所展开的批评阐释,不仅调整了文学语言研究的基本观念、理论方法与知识结构,也逐步转移了西方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思考取向和探讨场域,开启了反思、质疑乃至消解“现代审美”论文论范式的历史进程。

当然,在文学语言问题这一思维框架中展开的、有别于传统的后续历史发展,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对“起点”线性的单一接受或全盘继承,我们不能把理论共同体源自“起点”的形成,等同于自某个具体的“起点”、派别关于文学语言的个别论断或某些观点那里形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起点”同时亦是历史的、“制造或生产差异的行为,……这种差异是把已经耳熟能详的东西和人类工作丰沃的新异性在语言中结合起来的产物”[3](P16-17)。或者更为直白地说,其后续所要提出、解答的具体问题以及可能触及的纵深层面,不可避免地会因对“语言”的不同理解而出现一定的变化乃至偏离。

实际上,这种出于语言认知上的差异所产生的更迭与转换,可以从出现于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之后的理论样态、主导走向或思潮节点——结构主义、解构/后结构主义、(狭义)“文化转向”,以及晚近以某种“反理论”(Anti-Theory)或“理论之后”(after theory)“后理论”(Post-Theory)之类面貌出现的新审美主义与新形式主义(挑战反审美的诗学,在阐释实践中主张重新回到突出文本特征及其效果的“形式主义批评”)[8]、事件文论(质疑语言的差异性)、思辩实在论(挑战语言的任意性)以及“生命转向”(重构语言的发生机制)[9]——那里明确看到。

然而,无论是否认同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的具体学说,后续这一切却又是对“起点”的某种延续、深化和拓展,是在“语言问题”所设置、所统摄的走向上发生的。在研讨“语言”及其对于文学、文学活动的规定性上所存在的差异与嬗变,其实恰恰体现了“语言问题”在不同时空中的具体展开状况及其自反性思考。当代学者弗兰克·伦特里奇亚在分析后现代的理论与批评史时所提出的“危机说”,恰好可以作为确证这一事实的有力注脚。他非常明确地指出:自英美新批评之后,“语言”虽然已成为观察、分析文学现象不可或缺的基本维度,但在如何看待文学的语言符号属性、怎样把语言分析作为讨论文学基本问题的场域等方面,当代西方文论的分歧与争论并没有中断,而理论的危机意识之所以产生,“一个原因是试图孜孜不倦地使文学话语成为一种独特语言,换言之,文学被视为一个广袤的独立自足的文本和语义世界;原因其二在于将文学放置在更广阔的话语和历史语境下从而追求文学语言的‘关联性’”[10]。

由上所述不难发现,“语言问题”始终是贯穿于当代西方文论发展过程中的核心关注,把语言研究作为阐释文学的前提或基础,业已成为处于不同时期的具体流派、思潮及其所凭借的批评理论的集体性共识;尽管面对语言与文学间的关系这一多重的问题集合体,不同时期的语言批评理论都有着不尽一致的认识、看法和追求。比如,在语言本性、作用的界定和关注的具体对象以及所取的视角、方法上,存在着张力、差异乃至矛盾冲突。但是,这种境况不仅不意味前述那些“转向”界说所偏执的“抛弃”“替换”“取代”,反而以其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似乎有着质性区别的差异形貌,进一步呈现了这么一种内在逻辑关联: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及其构型得以实现的内在动因,源自于语言批评在“语言问题”探究上的重心衍化。而经由此种衍化所产生的研究对象、方法或模式上的形态变迁,则对应成为了这种构型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外化轨迹。

二、历史构型的“内外”:重心衍化与形态变迁

正如伽达默尔所强调的,“问题使被问的东西转入某种特定的背景中。问题的出现好像开启了被问东西的存在。……它(被问的东西——引者注)自身的意义只出现在问题的意义中”[11]。任何理论都是基于一定的“问题”来给自己的研究定位的,特定“问题”的提出给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进入文学现象,并将其作为思考以及阐释对象的方向,被问的东西因此置于某种背景之中,成为一个可以回答问题、可以解答的对象。而且,理论研究所独有的思路和切入文学的独特视角也并非是先验存在的,而是由“问题”这一前见在对象化的关系中构建的,其解答原则、方法、步骤乃至答案本身就在于其提出问题的基本逻辑之中。

从这个角度来看,前述那些“转向”界说,即便也或多或少地涉及某些语言批评形态、话语在当代西方文论的历史构型中所起到的影响,但大多只是关注其作为一种应用现代语言学、符号学或语言哲学的文学批评方法所具有的某些模式化功能。由此,不仅忽略了“语言问题”研讨重心的发展演化及其所占据的主导位次,还从实质上低估了它对当代西方文论研究文学的历史及其构型过程的重要意义——阐明为何以及如何研究文学,“点出什么是文学研究当下的相关性与危险性”[12]。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梳理分析的那样,语言批评虽然是在“语言问题”的整体框架中展开文学研究的范式类型,但其关注的焦点并非始终停留在构成文本的语言本身,也并非始终围绕着形式范畴展开。而且,从构型的具体过程和外化表现来看,恰恰是随着“语言问题”的研讨重心由语言本身转到语言活动,当代西方文论在不同历史阶段的对象论域、关注焦点和阐释文学的思路、方法等方才发生了相应的更迭与转换。

展开来讲,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以及结构主义批评,虽然都是以语言本身为中心来展开研究的,但是他们的理论探索却共同呈现了当代西方文论在20 世纪前期的历史构型,即由语言形式研究阶段到语言结构研究阶段这么一个过程。之所以这样说,源于我们对这3 个批评派别不尽相同的研讨焦点的辩证把握。前文所述的俄国形式主义与英美新批评,主要是从形式、技巧层面理解文学语言,其对于“语言问题”的关注主要集中在语言形式到底是如何成就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审美特质。因而,作为在文学观念上尚未完全摆脱现代审美自律论影响的文论形态,它们往往将文学不可见的审美属性即美的某些要素,转化为文本语言本身诉诸感性直观的形式、用法或艺术手段来考察,以此来确证文学的“美学价值是按照形式的内部组织规律来实现的,因此也是‘独立的’”[13]。

从研讨的侧重来看,俄国形式主义与英美新批评之间的关键区别就在于:前者把“陌生化”的语言形式作为审美性的唯一进行关注;后者则热衷于语言形式的表意功能,即“反讽”“张力”“隐喻”“悖论”“含混”等修辞表达、凭借语言技巧生成复杂语义。由此,英美新批评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和深化了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思路与空间,即在对特定的语言形式与指称、表意之间关系的研讨中,已从文学外显的语言形式结构深入到内在的语义生成机制。

相较于上述这两个学派而言,以索绪尔语言学为主要知识基础的结构主义批评,对于文学的语言研究主要集中于追问文学意义是如何被语言的结构系统生产出来的。因此,它并不像传统文论那样关注语言表达了哪些依附于外在事物、附庸于作者意图的指涉意义,也不像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那样从审美的意义上考虑形式、技巧与文学的关系问题,而是从结构系统的意义上理解“语言”,从而进入更为内在的、作为“某一时代一切作家共同遵从的一套规定和习惯”[14]而存在的文学语言的抽象结构形式,以此“揭示并说明隐藏在文学意义背后、致使该意义成为可能的理解和阐释程式系统”[15]。于是,在这一阶段,当代西方文论开始彻底摆脱了以“形式”为中心的视域和思路,研究的关注也相应转为使得文本意义得以生成的深层结构,及其从根本上对于文学活动所产生的制约性影响。

从共性层面综合起来看,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以及结构主义批评将语言本身置于文学研究的中心位置,对文学文本的形式、结构进行语言分析的这种思路或做法,的确从根本上解构了传统的工具论语言观,在很大程度上重构了理论研究认知文学的固有知识结构,使当代西方文论逐步走出了“从经验出发”进行概括归纳的“文学理论”路数,进入了“理论”或者说先于文学实践的“理论预设”模式。但是,它也从实质上悬置了在社会-历史的“现实情境中,在不同类型说话者之间的对话中起作用的语言”[16](P50),并由此割裂了文学同“‘男人’与‘女人’之间、社会各个阶级之间、相互冲突的道德与政治体系之间、各种意识形态观点之间、现在与过去之间、对‘历史’的不同理解之间的联系”[17]。于是,不仅未能充分展开、实现“语言问题”的深广内涵,反而将对文学的语言阐释闭合于语言本身静态而又有限的形式化层级之中。

在这个意义来讲,正是在对前期局限或“盲视”的质询与反思之中,语言批评转换了探究文学语言问题的重心。东欧学者乔治·马尔库什对于解释社会客观性的新实证主义和哲学阐释学框架“语言范式”的理论评述,从马克思主义的跨学科层面集中展示了这一转变的重大意义之所在。他非常明确地指出,作为理解和解释人类社会生活的核心范畴,“语言”不只是“客观性的形式”系统,更是“世界中的社会行为……‘世界’和‘人类行为’最初都通过语言被建构为确定的可识别的东西”[18]。从这一表述的核心精神不难看出:与立足于语言本身来阐释文学的前期形态或发展阶段相比,兴起于20 世纪后期的(广义)解构/后结构主义批评思潮,因为着眼于语言活动而拓展了理论研究的思路和视野,于是有了对于文学的语言属性与特征的新认知。而这使得当代西方文论逐步突破了“内在的”语言研究的狭隘格局,迈入了更为广阔、开放的文化论域,真正具有了阐释与文学活动相关的各种“外在”关系的理论功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通常被界说为取代文论“语言转向”的所谓“文化转向”,其实不过是语言批评谱系彼此论争而又纵深扩展的一环。而且,是否借鉴或应用了某种语言哲学、符号学或语言学模型,也从来都不是判别这两种“转向”能否关联在一起的可信标识之所在。即便这些语言理论作为语言批评在不同时期认知“语言”所依据的主要知识,的确为其提供了某些方法、模式、术语以及观念上的启发。事实上,解构/后结构主义将语言研究的重心从语言本身转到语言活动,不仅体现了语言批评在文学的语言“本性”及其功能上的革新性反思,或者说发现了文学语言在现实交流中同“外部”之间的广泛联系。而且,它对于语言活动特点的探讨,也将对文学的语言分析从“语言形式”转移到“语言文化”,为文学研究的“文化转向”提供了思路支撑。

具体而言,调整了研讨重心之后的语言批评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文学虽然首先是由语言符号构成的表意体系,它的属性、特征不能不受到语言形式规律的影响。可是,作为社会实践的形式之一,文学语言绝非如同索绪尔所说的那样,只是有着自身形式因素的封闭系统。事实上,语言形式“仅仅是从动态的言语行为整体——言说中抽象出来的一个要素”[19]。一方面,人们的确可以通过语言本身的“形式”“结构”对文学的本体构成要素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等级与规则进行概括、抽象和分类,并能通过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约定性联系、符号间的差异性对比阐明其意义何以生成。但另一方面,意义的生成又是一个持续变动的不确定过程,有待于语言的功能赋予它明确的范围和相对固定的具体形态,同时这些功能又涉及文学语言与“语言外部”事物之间的关系问题[20]。而这种关系只能存在于现实的语言交流中,它的运作不可避免与特定的社会历史规则、言说主体以及文化制度等发生多样的互文关联。

在这一复杂关联中,由于语言活动的建构性特点,文学虽然是由作为诉诸“内容”或再现的能指要素所构成的话语,但它“所形成的东西就不止是使用这些符号来指称物。正是这个不止(plus)才使物不可简化为语言与言语”[21](P60)。也就是说,文学对主客观世界及相关自然风物、社会人生和思想情感等的诸般言谈,不仅仅是描述性的“言”或“话”,更是施为性(performative)的“不止”,即“系统地形成话语所言说的对象的实践”[21](P60)。这个时候,呈现在文学世界之中,好似原本如此的“事物”“生活”与“现实”,不仅不是对固有存在本身如实的镜像反映或透明性的语言再现,反而是一种与知识/权力的关系集合相联系的语言对象或文本性事实。

这种被建构出来的修辞性“相像”(likeness)混淆了虚构与现实、形式与意义、感知与理解、认知与欲望之间的区别和界限,表述的其实是“个人与其实在生存条件的想象关系”[22],文学的语言建构也因此成为一种具有意识形态性的文化“事件”,或者说与一定的意识形态生产、传播相关联的社会行为。在这种知识语境中,以这样的认知去读解文本、阐释文本的意义,文学显然不再是静止或抽象的单纯审美对象,它只能成为意识形态的语言构成物。这恰恰也是20 世纪前期的语言批评难以突破狭隘的形式、结构分析的关键之一。之所以这么说,其原因恰如巴赫金在批判俄国形式主义时所指出的那样,语言批评的前期形态在研究伊始就隐含着一种纯化语言自身的形式化假设,即“作品的任何成分的结构意义都是用丧失意识形态的涵义为代价而获得的”[23],由此也就不可避免地悬置或忽视了种种意识形态因素对于文学本体构成的影响。

显而易见,不论是融形式、意义与行为于一体的语言活动给予文学属性、特征的影响与规约,还是与语言活动相关联的知识、权力以及社会文化等对文学“意义生产或接受模式,或者说,定论生成之前的价值”[24]的介入和干预,都是无法凭借研讨单纯的审美关系或形式、结构的抽象所能予以解答的。因而,恰如米歇尔·福柯的“在话语以外,事物没有任何意义”[16](P66)、雅克·德里达的“文本之外空无一物”[25]等具有解构倾向的理论话语所预示的那样,一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以及“人”的功能性存在等非审美因素,应当被重新纳入到语言研究的考量范围之内。相应地,在具体的批评操作中,理论研究关注的主要对象就要从作为形式化系统的“语言”过渡到作为社会文化实践的“语言”。继而,将“政治的经济的运作、意识形态的力量和社会控制与符号的指意过程联系起来”[26],对文学那种“把能指的物质性和它所指事物的物质性混淆起来”[27](P103),并使之自然化、合法化乃至神圣化的话语运作方式及其影响进行读解和解构。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批评也就因此具有了意识形态批判的功能。

这一点从新精神分析学、新历史主义、读者接受—反应批评、后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女性主义、性别诗学以及认知诗学等理论话语的研究活动那里不难看到。它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语言活动与文学的多样化关系,去进一步追问文学的语言建构性:文学为什么要用语言去建构一个事实?建构了一个怎样的事实?这个事实究竟是凭借什么建构起来的?过程与机制如何?然后,根据这一“语言”认知去分析隐蔽于文本表述、审美形式之中的意识形态症候,盘诘文学及其意义的生产同诸种文化政治、权力关系间不可见的同谋互塑。进而,批判其对人们的心灵情感、感觉经验、价值判断、理想信仰、伦理道德、审美接受与创造以及日常生活等方面的介入、影响乃至形塑。

可以说,正是基于此种“内”“外”交织的协同演化,在20 世纪后期,当代西方文论研究文学的历史才在整体上“从文学‘内在的’、修辞学研究转向了文学‘外在的’关系研究,并且开始研究文学在心理学、历史或社会学语境中的位置”[28](P216),继而由此迈入以族裔差异、阶级差异和性别差异等为基干播散开来的(狭义)“文化转向”。不过,恰如解构主义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的那样,发生了更迭与转换后的“文学研究虽然同历史、社会、自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种联系不应是语言学之外的力量和事实在文学内部的主题反映,而恰恰应是文学研究所能提供的、认证语言本质的最佳良机的方法”[28](P218)。换言之,它对于社会、历史领域以及自我问题等的涉足,对文学和文学活动的文化意涵的关注,恰恰是通过语言活动的阐释这个环节来实现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在文化视域中展开的、以文学艺术为对象的“文化研究”,并非是一种与“语言问题”、语言批评无关或对立的理论话语。

同理推之,21 世纪以来出现的、交织于所谓“语言论/反语言论/非语言论”[29]主线中的“反理论和后理论情愫”,也只有放在经由语言批评的演化所构成的“理论已经成为主导范式的背景下”[30]才能说得通。毕竟,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就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那样,“理论本身就是这种(对理论的——引者注)抵制”[27](P114),“理论之后还是理论,……现实中却并不存在一种所谓的‘后理论’”[31]或“反理论”。不管是倡导“旧有传统”、要求“回归文学(经典)本身”的新审美主义或新形式主义,还是思辨“实在论或者事件论实际上并没有推翻自索绪尔和维特根斯坦以来的语言建构论”[32],都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当代西方文论通过“语言问题”的研究来分析、阐释文学及其活动的基本思路。在此境况中,与其说它们是对尚处于进行时的语言批评的全面超越或否定式取代,还不如说这其实彰显了当代西方文论内在于“语言问题”的进一步充实、深入和延展。

三、结语

从20 世纪以来的文学研究及其发展的历史和实践来看,理论范型的构成往往是一个“非连续性”的演化过程,“任何一项声称要处理这些问题的研究工作,都有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开端,因为自己的延续性、主题的选择和词汇系统而变得复杂”[3](P16)。通过语言批评在“历史现场”如是这般不断深化的思考、选择与操作,我们也就能够明白20 世纪以来不同理论学派、批评思潮植根于“语言问题”的文学研究,并非只是因为线性的时间连缀而成为当代西方文论历史构型的一部分;也就不会把融“形式”“结构”与“活动”于一体的语言批评整体,以及它涉足社会、历史、文化领域的理论实践,与传统——用种种与文学语言及其活动无关的“外在”关系或要素,去关注文学及其活动的社会功能、历史意义和文化内涵——的语文学研究、传记式批评以及社会学解读相混淆;也就不难明白当代西方文论的研究对象为何从相对单纯变得似乎无所不包,方法操作为何会由相对单一的审美形式模式泛化为林林总总的话语分析策略或文化政治读解。同时,也就不会仅凭着“方法”“模式”或“对象”上的表层异同,如同前文所述的那些“转向”界说一般,不加斟酌地将当代西方文论在文学研究上的历史及其构型过程人为区隔开来。

由此角度延伸开来,在考察“当代西方文论中国化”尤其是语言批评谱系在本土文论当代建构中的作用与位置时,我们既要看到其作为重要的参照系或知识资源所具有的交流互鉴意义、所起到的积极影响。如在20 世纪80 年代,源自西方的理论成果确实起到了激活我国文学研究新局面的正向作用,改变了改革开放之前以苏联的文艺理论为尊的单调格局,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论话语、学科体系以及方法论观念等方面的建设进程;同时还要在理论与实践的辩证联系中,进一步考察、剖析“当代西方文论中国化”作为知识诉求和探索活动的双重展开及其运作实施的特点。进而,在此基础上检验外来的理论、方法与观念是否“因其在新时空中的新位置和新用法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改造”[33],哪些属于与当代中国的文艺现实和优秀文化传统有机融合的科学运用或知识创新;哪些属于试图“在某种理论、学说和知识运动中找到对自身利益和目的的表达”[34]而无视“语言问题”规约性的强制阐释,并对由此产生的理论误见、遮蔽以及现实问题进行批判性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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