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2024-01-22 09:14周华诚
安徽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南丰村民

周华诚

大 侠

唐山里人,不少是有拳脚功夫的。外地朋友都很好奇,是不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一趟,是要去猷辂村,见识一下猷辂拳。

猷辂,村庄偏僻,这两个字也很生僻难写。这村子在浙西常山县的新昌乡,其实原来写成“牛路”。根据1988年出版的《衢州地名志》记载,此地山高路远,从前交通极为不便,仅有一条牛路可供通行,所以原名“牛路”,后为避其浅陋,才改成了文绉绉的“猷辂”。

猷辂拳,也并不是特指某一种拳术,而是在这个村子中,严家、谢家、李家、刘家、鄢家等大姓,家家都有一套代代相传的本家拳。经过几百年的研习、传承,这些拳统称为“猷辂拳”。

一路徒步,穿山林,行古道,觉猷辂村深居山中,古意盎然。午后,村民坐在檐下饮茶,听说我们是来打听拳脚功夫的,顿时来了兴致,摆开阵势,给我们表演了一套拳脚。虽是老人家,年纪看上去也不小,但出拳时虎虎生风,刚劲利落。

村民说,这不算啥,在这个村子里很多人都能操练几把。

山里人为什么要习拳?想来无非是防身、健身两种功用。路上随便拉住一个山农,都能说上几句村庄的历史,说是在清朝的康熙、乾隆年间,严家、谢家两支,从江西南丰迁徙到八面山下,在这里繁衍生息,聚落成村,慢慢形成了一个大村的规模。

据村民收藏的《严氏宗谱》记载,康熙六十年(1721),严世贵、严世远兄弟从江西南丰宜古坳迁入;民国三十三年(1944)版的《定阳李氏宗谱》记载,雍正元年(1723),李邦清、李邦秀兄弟,也从江西南丰迁入;据村民们口口相传,鄢姓是康熙年间从南丰的泊田迁入;而另一大姓的谢姓,据《会稽谢氏宗谱》记载,则是在乾隆年间,从与江西南丰相邻的福建建宁迁入。

“南丰”,这个地名熟悉,因我老家村庄也是说的江西南丰话。相传,我村也是从江西南丰迁入。

今年三月,到柯城区石梁镇的麻蓬村采风。此村是远近闻名的“武术村”。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先生,就跟这个村有一段渊源。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因为抗日战争,一些学校躲避战火纷纷搬迁,衢州一中从城里搬迁到农村,落址在麻蓬村。1941年,时年17岁的金庸正在衢州一中读书,也就随校迁至麻蓬村,他白天在学堂上课,晚上住在麻蓬村闲置的屋舍,他在这里度过了两年的难忘岁月。

就是这样一个武侠村,麻蓬人的祖先,也是从江西南丰迁居而来,数百年间,一直保留着当时的方言。为了免受乡邻欺负,麻蓬村人代代习武,沿袭至今。据说麻蓬村人人会拳,有祖传“十三太保拳”,已被列入衢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关于“十三太保拳”,有许多传奇故事。金庸在《碧血剑》中描述的“石梁帮”,打的就是“麻蓬拳”。

我在麻蓬村,觉乡音亲切,原来三百年前是同乡。

也因此,当我在猷辂村听到熟悉的“南丰腔”时,便马上联想到了麻蓬村。猷辂与麻蓬同根同源,亦有同样的迁徙历史,至今同样保持尚武之风也就不足为奇。南丰方言古韵悠然,吐字清亮,而猷辂方言更有一种硬朗之气,想来也与其地民风刚硬尚武相关。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邀请村民现场来了一段拳术表演。果然,一招一式,刚猛有力,左冲右击,虎虎生风。

民间有“南拳北腿”之说,猷辂拳就重拳少腿,讲究技法,刚柔并济,便于实战,体现了典型的南拳特色。而且,在猷辂拳中,许多招式还结合了村民的日常生活特点,如棍棒、板凳、扁担、柴冲等等,都是农家常见工具,他们顺手拿来就可以作为武术器械使用。扁担、柴冲,还能想得到,而板凳则是万万想不到——不料正是四条腿的板凳,在拳师兼农人手中,舞动出那么多招式。格、挡、击、撞、顶、甩,有招胜无招,无招亦有招,一张长板凳,说起来也有一二十斤重,在拳师手中,居然是一件如此称手的兵器。翻一翻古龙笔下的《兵器谱》,应该找不到这么朴素又常见的兵器吧,由这一点来看,猷辂拳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是当之无愧。

严家拳以刚见长,套路有五步、七步、连步、单凤晒翼、落地梅花、大小红拳等。谢家拳以柔见长,四两拨千斤,主要套路有珍珠散、三十六宋江、三角梅花、双凤朝阳等。几个套路打下来,与想象中的对手交战三百回合,出一身汗,强身健体的效果是很明显的。

坐下来听听村民讲故事吧。比方说,严家拳的来历,是在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后,严家冒险收留了被称为“金彪”的太平军勇士,并为他养老送终,金彪把自己在战场上历练出的一身武艺传给严家子弟,并由严维旺、严樟水等人代代相传,形成了硬桥硬马的特点。而谢家拳呢,据说是得到一位出家人的指点,招式之间有少林派的特点,而又能以柔克刚。还有知恩图报、救人危难等等故事,坐下来可以聊很久,聊不完。总之,跟习武有关的故事,总是很好听的。

功夫、拳术,其实也不只是功夫、拳术,背后是人们内心的善恶和面对生活的侠义之气。在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一个卑微的贩夫走卒,说不定正是身怀绝技的大侠。在猷辂村里走了一遍,然后你再看那些平凡的人,那个在稻田里割稻挥汗如雨的人,那個背着两棵竹子在山道上艰难前行的人,那个挑着一担柴禾远远走来的人,那个在丝瓜地里锄草的人,说不定都是拥有一身功夫的侠者。只是,日常的生活琐事细碎又繁重,一件又一件压在了他们的肩上,让他们身上的光芒隐退,泯然于众人,看上去灰暗无比,但是,这些都不要紧。习武之人,并不以拥有一身武艺为傲,习武不过是磨砺了他们的心志,让他们面对世俗生活时拥有超强的耐心和勇气,也拥有闪亮的内心。其身怀璧,而不自知。这也让我想起日本小说《黄昏清兵卫》,每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在某一些特定的时刻,都有机会成为一个大侠。

柴 冲

黄塘村的钢叉舞,也要去看一看。

黄塘也是深山里的村庄,现在交通条件好了,不觉其多么遥远;此地油茶林资源丰富,近些年从“卖油”到“卖游”,走出了一条山区穷村的乡村旅游转型之路。黄塘有名,我们遂专程前往拜访,顺便也看一看当地的钢叉舞。

黄塘村的几个自然村,分布在海拔八百多米高的山坳里,山高水长,民居隐于山林之间,时有“空山不见人”之感。钢叉舞是群体性舞蹈,平日里倒也是不容易见到。我们在村民家中,见到了这种钢叉,钢叉上安装着铁片,挥舞之时,铁片震动发出金属的声响。

“这个钢叉,最初应该也是用来吓跑野兽、保护庄稼的。”村民手朝着门外的深山密林一指,“山里野猪可多了!别说以前,就是现在,野猪大白天都会到地里来找吃的。”

“在上辈人的传授下,钢叉对我来讲,既是年轻时打猎的武器,又是农闲时和乡亲们一起跳舞的道具。”这是八十多岁的钢叉舞传人黄樟木说的话。和所有的原始艺术一样,钢叉舞应当就是来源于驱赶野兽和狩猎之用。

记得,曾在良渚博物院的展柜中,见到一只完整的黑陶罐。短颈、广肩、鼓腹、圜底,整体略呈锈红色。这么一只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陶罐,却是国宝级文物,主要原因是在这个器物上,先民留下了十二个刻划纹。这么多如同“天书”一般存在的符号,数量居良渚文化之冠。仔细观察,这些符号有的还能辨认,有羽毛一样的箭,有山一样的符号,也有网状的符号,还有一只正在奔跑的动物,头颈前伸,尾巴上卷,分明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野猪。

这可是五千年前的先民留下的印记!

狩獵纹,在很多地方见过。宁夏的贺兰山岩画,数年前我去寻访时,见到山壁岩石上原始先民用石器或金属工具磨刻出来的岩画。它记录了远古人类在几千年前至一万年前的生活——放牧、狩猎、祭祀、争战、娱舞等生活场景,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符号,羊、牛、马、驼、虎、豹等等。狩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在大自然的生存方式。这些狩猎岩画的背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存的战争也是生命的史诗。

在许多电视纪录片中,摄影师也记录一些现今世界上某些群体留下的狩猎生活印记。人们围着篝火,喝酒狂欢,歌之舞之,有的也手持器械做群体性舞蹈。从这一点上看,黄塘村民们的钢叉舞,也是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文化痕迹,当他们围在一起,舞动手上的钢叉,钢叉上的铁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大伙口中一起呼喊的口号声,那来自每个人心中关于遥远时间的记忆在一瞬间复活。吼!吼!吼!他们把野兽吓跑。吼!吼!吼!他们也在赶跑自己心中对于某些不可把握之事物的恐惧。吼!吼!吼!在这种集体主义的舞蹈中,每个人都喊出了自己对于一种理想生活的期待。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福禄寿喜,国泰民安。山里人也没有什么好高骛远的奢求,也没有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求个丰衣足食,冬暖夏凉。年景好一点,自然灾害不要有,山上出的茶油、地里挖的竹笋价格好一点,也就小富即安了。至于野兽什么的,这年头了,要吃就让它们吃一点去。成群结队的麻雀,呼啦啦来,呼啦啦走,在秋日成熟的稻田里起起落落,也没见村民怎么去赶它。宁静的夏夜,山里的野猪出来拱一片番薯地,把半畦未长大的番薯都拱了出来,也没有什么人真拿一柄钢叉守在地里。二三十年前,山民手里还有一杆老猎枪,可以打打野兔和野猪。后来枪都收上去了,野兔和野猪们肆无忌惮,来去自如。这山野,这村庄,其实也是鸟兽们的山野和村庄。

关于村民们的舞蹈,其实离黄塘村不远的对坞村,也有一种舞,叫作“柴冲舞”。何谓柴冲?从前村人上山砍柴,柴禾捆成两束,用两头削尖的木头穿进柴束,人就挑着一担柴回来了。这用来挑柴的木头,就叫柴冲。柴冲的用途,在乡下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挑柴,另一种是打小孩。后一种用途,属于极端情况下的惩罚。除非铸下大错,一般人家不会拿柴冲去打小孩。要是谁家孩子瞒着大人,去溪中深潭嬉水,而那深潭前些年又刚溺毙过人;孩子一身湿淋淋回来,被大人逮住,少不了拿上柴冲去打他。一边打,一边骂:“你要做短命鬼你就去,不信我打断你的腿!”孩子便从此不去了。山里人家,总还是有一些东西需要去敬畏的,有一些行事规则,也是不能逾越的。

柴冲之舞,我也没有机会亲见过。据对坞村《王氏家谱》记载,柴冲舞“舞之刀,挥之冲,乐而舞之。人可多,又可少,随而舞之”。对坞这个村庄,是个古村,古树多,古桥多,古屋多。王姓是北宋大臣王介的后裔,元末时,芙蓉村的王仲五携全家迁来此地定居,人丁兴旺,繁衍成村。

柴冲之舞的由来,据说在清乾隆年间,有一年深秋,山村一片丰收景象。村民们去山上砍柴,肩上扛着柴冲,手里拿着柴刀,一时高兴起来,大家就以柴刀击拍柴冲和刀壳,边跳边舞,以此表达丰收的喜悦。这一说法,我总觉得是后世文人随便敷衍的说法,就像钢叉舞一样,并不是某一天突然才有了的,而一定是从很古老的时候流传下来。老到什么程度呢?至少是远古吧。古老的精神之舞,由此镌刻在民众的群体记忆里,像基因一样代代相传。

“武”和“舞”二字,在古代是通假字,武即舞也。《诗经》中说“象舞”,而《礼记》中则记作“象武”。《释名·释言记》中记载:“武,舞也,征伐行动,如物鼓舞也。”舞是哪里来的呢?可以想象一下,先民们面对天地之间某些力所不及的神秘事物,必须有一种仪式,去连接,去沟通。这是我想象的,不知道对还是不对。不过,著名舞蹈家吴晓邦老先生曾说过一句话:“舞蹈一半是武术,研究舞蹈,不研究武术是不行的!”那么,柴冲之舞、钢叉之舞,应该也可以看作是一种武术吧,至少,有一半是武术的成分。

洗 马

新昌这样一个偏僻的乡镇,居然有那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一种“洗马舞”,可能很多读者都没有听说过——洗马舞?新昌这个地方,山高林深的地方,有马吗?或者说,有哪里可以洗马吗?

若是在大草原,骑马舞或洗马舞,乃至于赶马舞,那都不会叫人感到奇怪。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说有洗马舞,还真让人惊讶。

但猷辂村,的的确确还有一种叫作洗马舞的舞蹈。

该舞蹈从现实生活的洗马场景提炼,由牵马、卸马口、喂马、泼水、洗马、梳马毛、上马鞍、取马鞭等一系列动作演化而成,流畅自然,包括“三阳开泰”“马送六福”“龙舞九天”“拳开四门”“一洗骅骝”等经典招式。

这舞蹈的来历,说是在清咸丰年间,某年突然天花病流行,村人惊慌。族长心急如焚,一晚,梦见一银须老叟骑马而来,在他耳边轻声叮嘱几句,之后飘然离去。族长惊醒,认为是神灵托梦,让他在来年正月,挨家挨户去串门“跳马灯”“舞龙灯”,以驱病疫。于是,族长依言而行,请来工匠,赶制一批竹马、龙灯、花盆,以竹篾扎成骨架,用红黄白绿橙紫六色纸裱糊马身,并选定黄马作为六马之首的头马,在花盆插起桃、李、梅、菊、桂等花卉,以及三国人物刘备、关羽、张飞的人物木偶灯。

正月跳過马灯、舞过龙灯之后,天佑众生,果然疫病消退。于是族人相信是马神庇佑。族长决定,洗马舞连跳三年,以保平安。后来,邻近村庄也邀请他们跳“洗马舞”,这一舞蹈形式,遂年复一年地流传下来。

看来,这个舞蹈里,“洗”的的确是“马”。而我所知,有一种“洗马”,并非真正“洗马”,而是古代的一种官职。洗马这么一件简单的事,还有官职吗?此“洗马”非彼“洗马”,作为官职的“洗马”读作“冼马”(xiǎn mǎ),即太子洗马,秦代始置,汉代时亦作“先马”。指的是秦汉时期,太子的侍从官,出行时为前导,故名“先马”。

电视剧里偶尔也会提到“太子洗马”这个职位,但如前所言,并不是给太子洗(xǐ)马。在太子马前驱使,算得上太子身边的红人。正如现在,许多领导都配有专职司机一样。从前的“洗马”,估计也并不多。另外,他们的俸禄也不算低。按照秦朝的薪资标准,太子洗马一职的年俸禄可达到六百石,与县令等官职相当,所以很多世家子弟,都积极地去应聘太子洗马一职。

太子洗马,其实是文职,相当于秘书。不过在古代,也有许多人弄不清这个官职是做什么的。有一个故事,在明朝成化年间,当时任洗马一职的杨守陈请假回乡,途经驿站,因其衣着过于朴素,而被驿丞所轻视。驿丞问杨守陈身居何位,杨守陈答:“任洗马官。”驿丞又问:“那你一天洗几匹马呀?”杨守陈不怒反笑,决定逗逗这个连官职也弄不清楚的驿丞:“没有一个具体定数,心下高兴就多洗几匹,累了就少洗几匹。”

这是扯远了。在猷辂村,中国最基层的村庄里,可配置不了“洗马”这么高级的官职,只能是“洗马舞”,作为草根们的娱乐生活之一种。不过,这“洗马舞”如今也和“猷辂拳”一样,是省级的“非遗”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有那么多的“非遗”项目,文化积淀如此深厚,也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在猷辂村,有许多老人家一辈子与猷辂拳、洗马舞结缘。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洗马舞曾被当作“四旧”清扫。为了不让其失传,有人冒着被批斗的风险,把洗马舞的全套道具藏在自家楼上,后来风平浪静了,又组织好友一起偷偷练习。

洗马舞一般是由六只马灯、六盏花灯、五名鼓手和一个马夫组成表演群体。马是虚拟的,由板凳代替,但表演是真实而投入的,牵马、卸马口、喂马、卸马鞍、泼水、洗马、梳马毛、上马鞍、取马鞭,一系列无实物表演动作一气呵成。听说前几年疫情时期,村民们也没有放弃跳洗马舞。跳洗马舞,能给人一种振奋的精神力量,也能寄托人们除病疫、保平安的美好愿望。

猷辂人的生活真丰富,忙时上山下地,闲时打拳跳舞,把山里的日子过得丰盈有趣。如今,猷辂拳也好,钢叉舞和洗马舞也好,都进入了当地的小学体育课堂,让孩子们从小就习拳练舞,传承一个地方的优秀传统文化。

我们在村庄里行走,在丝瓜架下、水稻田中,或油茶林里迎面遇见劳作的村民,见到他们朴素的身影、淳朴的笑容,似乎眼前的人就是一位位隐藏于日常生活的大侠。在这宁静的山野之间,他们过着简单静好又源远流长的生活,不管是在“武林”,还是在“舞林”,都称得上是真正的高手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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