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郭帆
郭帆看上去比2023年年初时精神多了,整个人松弛下来,好像有什么重压在他肩上的东西被卸下去了。那时,《流浪地球2》正要上映,他每天几乎不睡觉地做着后期收尾,还要准备路演,接待一拨又一拨造访的记者。大家都觉得他是为了要上映的电影而焦虑,这次采访他才有机会细说,那层焦虑里,还有另外的内容。
2022年11月底,OpenAI发布的ChatGPT在科技界掀起了一场似乎不会停止的龙卷风,不仅引发了各个公司之间的AI竞赛和对顶级AI技术人才的争夺战,还催生了有关AI伦理的担忧和讨论,好像一场最惊动的蝴蝶效应。于是,一个中国的科幻导演,在近半年时间里,每天除了睡觉的几个小时,工作之余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来琢磨人工智能。
几个月前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导演宁浩说,对AI“最焦虑的那个人是郭帆,见我一次就说一次AI又进步了”。网友把郭帆昵称为“赛博妲己”,电影《流浪地球》系列剧本指导王红卫说,现在郭帆有自己的妲己了,就是人工智能,因为他时刻捧着AI相关的书籍。光看书还远远不够,2023年郭帆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带着团队去国内外很多高新技术企业、研学机构考察学习。
对未知的恐惧,也许印刻在人类最古老的基因里,但是停在舒适区观望还是拥抱未知,人们其实有选择。8年前,郭帆开始筹备电影《流浪地球》的时候,面对的是中国科幻电影的一片荒芜,要做一个中国市场从未有过的类型片,前路充满未知,他选择了向前一步。今天的他,还是一样,选择与未知正面对决,迎上去,而不是退后。
“谷歌刚刚推出了大型语言模型Gemini,能媲美GPT4;比它早一个星期是Pika(AI视频生成工具);之前Meta发布LLaMA;Midjourney迭了好几代;咱们中国也推出文心一言……”郭帆可以轻松列举一年内人工智能应用的发展历程。相比起对于某个工种会不会被AI取代的讨论,他更关心整个生产关系的巨变,因为每一次由技术变革导生的工业革命,都会带来一批生产关系被淘汰。而这一次人工智能要将我们带去何方,谁也不知道。
2023年春节,苦等《流浪地球2》四年的观众没有失望,全面升级的视效奇观与紧凑的剧情节奏,使141万人在豆瓣打出了8.3的高分,全面超越前作的7.9分,更在海外评分网站烂番茄上获得了83%新鲜度和95%观众喜爱度。40亿票房不但稳居春节档亚军,也是年度票房亚军。胜利的喜悦当然真实,但是新技术不断涌现而带来的巨大焦虑也同样明显。
《流浪地球2》制作完成时,曾在视效方面取得巨大突破,和第一部相比,整套视效工作流程实现了迭代升级,在规定时间内成批量生产出3000多个场景、动作的视效镜头,还额外制作了1000多个面部特效。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这样的突破就又被新技术抛下,郭帆回憶,当时,每个老年化、年轻化的特效镜头大概需要通过几百代试错去生成最终版本,而现在只需要演员录制一个几分钟的视频,就可以用最新AI技术自动生成数字人。甚至可以通过一段文字去描绘出整个场景、角色。在手机上看,几乎很难分辨出一个角色是否由真人扮演,完全颠覆式的技术已经出现。再回头看《流浪地球2》的特效,无论角色面部的增龄、减龄,还是声音处理,当时的技术远远没有今天这样便利。
电影工业的胶片成像时代历经百年,走进数字成像时代不过20多年,新的人工智能时代就已悄然降临。胶片退出历史舞台时,无论人们对它有怎样深厚的情感,也无法阻挡历史的脚步。郭帆感慨:“这还只是整个电影生产环节中的一个小点,只是电影拍摄这一部分产生的变化,我们今天面对的是整个算法成像逻辑下的应用,覆盖面之广无法预计,远远大于我们今天对胶片的理解。这个技术革新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走向,根本没法预判。我们今天的生产方式和创作方式是不是能够使用到这些新技术,是涉及电影未来的关键。”
新技术每天都在变得更新,要恶补的东西太多,太密集,坐在家里焦虑并没有帮助,《流浪地球2》的全部宣传工作结束后不久,郭帆就带着团队开启了全球范围的考察和学习。
科技的迭代速度从传说来到眼前。郭帆在硅谷每见一个科技团队,都会问同一个问题:“现在这些人工智能应用的迭代以什么作为单位?周、月、年?”他们给出了一个统一答案:以天为单位。
他说,如果这个电影失败了,可能中国的科幻电影就没有未来了。
回国后,郭帆根据国内外19家科技公司以及高校的考察结果,梳理出了电影层面的研发方向,着手建立各类战略合作。焦虑肉眼可见地退去了,“人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最焦虑,现在我至少找到方向,有了策略,知道从哪开始,知道该怎么干了。”郭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然,‘怎么干’是不是对,最后是不是能成,这个我不知道,但是至少我得先动起来。”
这样一场必然的技术革命,使所有人又站在了同一个起跑线。如果说胶片成像是电影工业的1.0时代,数字成像是2.0时代,郭帆花了8年时间在2.0时代将技术追赶至世界水平,猝不及防,3.0时代又至。但凡事都有两面,郭帆觉得,这说不定是我们弯道超车好莱坞的机会,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面对着同样的未知。
刚过去不久的金鸡百花电影节上,《流浪地球3》定档大年初一的消息着实让科幻迷们兴奋了一下,之所以只有一下,是因为定睛一看,原来是在2027年大年初一,还要等整整三年。
为《流浪地球2》宣传的时候,郭帆就说,第三部的剧本框架已经有了。具体设定可以在他的路演中寻找蛛丝马迹,例如他说过,李雪健饰演的周喆直其实类似执剑人的形象,那么很有可能在第二部中他就已经发现了人工智能MOSS“叛变”的端倪;例如有观众询问Moss的“眼睛”好像黑洞,《流浪地球3》是否会实现时空穿越,郭帆回答说不会,至少不会是你认为的那种,应该更像是对生活的比喻。
如今提到这些官方剧透他自己也笑,于是再怎么询问,也只肯说“开始筹备”,他不能再聊这个话题,怕自己“一不小心全秃噜出去”。对之前“剧透”能够引申出来的剧情也开始找补,“不一定的,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可能我就得改一改了。”
唯一能够透露的剧本方向,就是会增加两个维度:在传统叙事的基础上做到和“我”有关,以及让人产生强烈的现实映射感。说简单点,就是观众看完电影,能产生想和谁聊一聊的想法或者情绪释放。这样的审美不一定是郭帆自己的,但在他看来,他自己作为40多岁的人已经不是主力观影人群,作为主力的年轻人喜欢什么样的电影,从2023年全球电影票房和内地电影票房就可以明显看出来,观众已经“用脚投票”。当时代变化,人不能固执地待在旧世界里。
网上那些关于“球3”的猜测对可能出现的黑洞、时空穿越十分迷恋,毕竟老科幻迷们对这些关键词可太熟悉了,经典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依托的就是这个理论。这也是郭帆最喜爱的科幻电影之一,不止一次,他用《星际穿越》举例说,科幻电影的核心仍然是表达情感,不管有多少前沿的概念和高超的技术,如果没有情感支撑点,作品就成了科普,无法让观众动容。这也正是“流浪地球”系列得以成功的基石。
2019年春节,带着“家园”去流浪、为家人冒险一搏的《流浪地球》成为当年的现象级电影。已经习惯科幻电影这个类型只属于西方的人们,第一次看到属于中国的科幻故事。说它属于中国,不仅因为这部纯国产电影建立了宏大的格局和高度完善的世界观,其视觉震撼力已不亚于好莱坞的同类型作品,更因为它建立了一套具有独特的中国科幻标准和叙事模式,将深情、柔软的中国式乡土情怀毫不违和地融入进了一个恢弘的末世科幻故事,消弭了传统科幻与中国文化之间的鸿沟。
这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硬科幻电影,影迷们感慨地称呼它“小破球”。《流浪地球》项目中影前负责人朔方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流浪地球》项目启动时,导演人选一度圈定在詹姆斯·卡梅隆、阿方索·卡隆、斯皮尔伯格等国际科幻大导演身上,但没人愿意来中国拍科幻片。之后又考虑国内一线导演,可他们都担心接不住,因为在此之前,中国没有出现过任何一部真正的科幻电影,也鲜有人知道如何去拍摄一部科幻电影。
冒险与未知使诸多导演望而却步,项目找到了郭帆,在此之前,他仅执导过两部低成本电影《李献计历险记》和《同桌的你》,可以说名不见经传。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科幻迷,从15岁看到《终结者2:审判日》时开始。大学阴差阳错读了法学,29岁才又考入电影学院读研究生,35岁这年,拍科幻电影的机会终于来了。
爱科幻的人,大约骨子里就有探索未知的冲动,郭帆接住了“小破球”。從零起步的科幻片有多难,可以想象。四年时间,抱头痛哭有过,资金断裂有过,不眠不休有过,郭帆过着“每天一睁眼就是问题”的日子。
拥抱未知的结果,是未知为他打开了一扇门。《流浪地球》成为中国科幻电影的里程碑,以46.87亿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五位,又过四年,《流浪地球2》位列第十,“小破球”一下子占据10强两个名额。IP电影彻底成型,自此,在中国电影史上一直属于空白的科幻电影,立住了脚跟,中国电影真正踏上了探索自产科幻大片的征程。
拍摄前两部时,郭帆总结了厚厚一摞可以出书的“踩坑”记录,光是记录第二部所犯错误的纸张,攒一起就有四五十厘米高。他本计划把这些经验整理成流程册子留给更年轻的同行,可是今天看来,它们属于2.0时代。郭帆用了个比喻:“好像咱们拿俩毛衣针,正讨论呢,这样就能拧一花,那样就不致于漏针织出破洞,然后过来一人,搬来一台毛衣编织机……”
流程当然还会继续整理,这套旧时代的经验并非全无用处,只是更紧迫的,是摸清人工智能在电影每个拍摄环节可以应用到什么程度,拍摄第三部时,他计划在整个链条里铺满人工智能,试试这些东西是否真正有效。
例如,让剧本变成数据库,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数据,可以被查询、被应用、被统计,剧本不再仅仅是用若干页纸张打印出来的一些字,而是成为整个自动化生产流程中的基础数据。每个角色到底有多少句台词,多少场戏,分布在什么地方,占比是多少,都将可以被迅速统计,那么无论拍摄计划、日通告表还是剪辑、特效,出错的概率都会大幅降低。很多人的双手将被解放,那么原本需要上千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也许只需要几百人,甚至数十人。
《流浪地球2》开拍前很多人劝郭帆不要弄续集,毕竟纵观世界影史,续集口碑超过第一部的,也就一个《终结者2:审判日》。
“我们都明白。”“流浪地球系列”的制片人、编剧龚格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但还是想为中国科幻电影夯实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许在‘流浪地球’电影结束很多年之后,仍然有人愿意逗留,继续自己去添砖加瓦,那也许,它会变成一个更鲜活的世界,这可能就成为一个科幻的小土壤,生态循环系统会自己建立起来。”
生态系统要建立,不能只有郭帆一个人。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会上,郭帆公布了“流浪地球短片集”计划,除了他,将有13位年轻导演参与创作共14支独立故事短片。他掏钱的科幻编剧训练营也已经招够学生,2024年1月,他们将接受30天封闭培训,包吃包住,全免费。郭帆说,编剧只是科幻电影训练营的第一期,以后还会按导演、美术这样的分工一期期办下去。他给训练营起名叫“小苔藓工程”,苔藓不起眼,却是数亿年前植物踏足陆地的拓荒者。
自电影《流浪地球》第一部开始,郭帆就已经与科幻电影产业紧紧绑定在一起,即便不是纯粹的硬科幻类型,即便只是内容上与科幻稍有些关系的几部高票房和高口碑电影里,也都有郭帆的影子。2022年7月,以31亿票房“救市”的《独行月球》,特效正是《流浪地球》的特效团队MOREVFX制作。2023年在豆瓣被打出8.0高分的《宇宙探索编辑部》,宣传时的显著标签就是“郭帆监制”。《宇宙探索编辑部》导演孔大山说,郭帆从剧本阶段就开始参与,后来四处“化缘”拉投资,拍摄时全程保驾护航。同为监制的王红卫也在采访中透露,“实际上是在用郭帆的行业信誉度做抵押。”
郭帆总记着当年《流浪地球》用尽所有投资快要拍不下去的时候,吴京不要片酬,还拿出6千万,吴京对他说,“有一天你要是遇到下一个郭帆,你得帮他。”郭帆觉得,探索了科幻电影另一种可能性的孔大山,就是他要帮的人。何况,为科幻电影“开枝散叶”,本来就是他要干的事。他是个科幻迷,对于他做的所有那些得不到什么立竿见影好处的事,这大概是最好的注解。所以他招募的第一期科幻电影编剧学员,除了年龄限制,要求只有一个——爱科幻。因为技术可以教,“热爱”这件事,谁也教不了。
从这个意义上看,无论在科幻电影拍摄、电影的工业化体系建设还是探索电影里的AI应用等等这些未知上,他不仅仅是前行,还在铺路。其实直到今天,很多人仍然有疑问,一个只拍过两个小成本电影的导演,到底是怎么突然成为行业标杆的?知乎上有人提类似的问题,其中最高赞回答来自《流浪地球》第一部的副导演郁刚,他说,在《流浪地球》拍摄最苦最难的时候,郭帆对大家说过一番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他说,如果这个电影失败了,可能中国的科幻电影就没有未来了,很长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投资高成本科幻电影,那么能不能再努力一下?竭尽全力。等到那天,把电影交给观众,那就算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他是影迷最期待的导演之一,是中国科幻电影界最有分量的声音。中国科幻电影的进步与进化之中,始终能看见他的努力、坚持和自我超越。他只用作品说话,每个细节都追求真实、颇堪玩味,为影迷所津津乐道。在他和合作者们的努力下,中国科幻电影有了崭新的面貌,无论故事本身还是特效制作都达到崭新的高度,《流浪地球》足以在世界影史上留名。
中国电影导演、编剧、监制。2019年2月5日他执导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上映,2023年,《流浪地球2》上映。